夏天的傍晚偶爾也有涼爽的風,尤其是沿著護城河走的時候。柳條懶懶地隨風搖擺,一副事不關(guān)己的模樣。
李澗中剛從派出所走出來,每次他來這里找片區(qū)的劉所長了解情況,劉所長都會很熱情的招呼他。但以前,李澗中做律師的時候卻不是這樣,那時候,劉所長一見到他就想躲。因為澗中代理的都是一些法律援助的案子,雞毛零碎的案情、搞不清楚狀況的當事人,這些都讓基層民警的工作難以推動。
但自從李澗中改行做了記者以后,劉所長對待他的態(tài)度好轉(zhuǎn)了許多,變得愿意跟澗中交談了。曾經(jīng)這讓澗中有點不解,同一個人換個身份,怎么就得到了不一樣的對待?后來,劉所長說,“以前你是個律師,我們有點對手的關(guān)系,自然看你不順眼。現(xiàn)在你是個記者,我們是同志的關(guān)系,同志之間當然感情不一樣了!”實際上,澗中在做記者的同時,也還做著律師,他的律師證一直掛靠在律所里。一邊做記者,一邊做律師,他覺著這兩個職業(yè)很相似,又都是單打獨斗類似的工作,既靈活又有趣。
直到有一次,澗中在新聞稿件中客觀地表揚了新街口派出所,為一件強拆糾紛所做出的努力后,他才明白,劉所長那段話的意思以及“同志”的含義。對手會找麻煩,同志才會添光彩。
澗中在感情上并不是太笨,但剛開始的時候,他還是有點驚訝于這其中的態(tài)度轉(zhuǎn)變。因為,他一直覺著,自己作為一個律師的時候,既是在幫助當事人,也是在幫助警察維護法律,這中間沒有沖突啊!慢慢地他覺察出了態(tài)度轉(zhuǎn)變的原因,那就是因為大家各自的屁股坐在了不同的方向上。
劉所長無意中幫他想明白了屁股朝向不同的重要性,這讓他在心里有一種對劉所長奇怪的感激。因為,借助這個屁股朝向不同的理論,他覺著自己慢慢理解了女朋友徐璐婷為什么離開他了!雖然從大學時代就結(jié)下了感情,但是漫長的戀愛并不意味著兩個人想要的東西就是一致的,他忽略了人生之中不斷地變換身份、姿態(tài),最終會導致想要坐下來時屁股的朝向會不同。把難以理解的痛苦失戀,用一個荒誕而深刻的屁股朝向理論來解釋,澗中感覺自己應該能放下那段感情了。
沿著護城河晃著晃著,澗中走到了公交車站。他不得不再回去一趟報社,去把稿子寫完,以給這無聊的盜竊案畫上一個句號。
下午5點多的車廂并不擁擠,甚至還有些空,晚高峰下班的人群還沒有到來。澗中故意走到車廂很里面的位置坐下來,以避開待會可能會上來的老人、學生等一切需要他讓座的人。
公交車晃晃悠悠地開著,就像風在護城河的水面上晃悠一樣,留下一圈圈的皺紋慢慢地蕩漾。
公交車停在了小學門前的車站,正好趕上烏泱泱放學的孩子和來接孩子的家長。家長中,一般以老年人居多,老的牽著小的,嘰嘰喳喳地登上公交車。公交車讀卡器接連地報出“老人卡”、“學生卡”、“學生卡”、“老人卡”……的讀卡聲音,這些優(yōu)惠乘車卡的讀卡聲仿佛在不斷地廣播“車上的人準備讓座了”!如果中間偶然夾雜著“嘀”一聲那種正常的扣錢讀卡聲,你一定會抬頭看看到底是什么人會在這么不知趣的時刻乘坐公交車。
本來還算較為空蕩的車廂瞬間就被擠滿了,澗中低著頭仿佛睡著了,不與任何人的目光接觸。
“喂!年輕人,給這位老人家讓個座吧,”有人說道。
“喂!這位睡著的年輕人,給這位帶孩子的老人家讓個座吧!”說著話,他還隔著一位老年人用手捅了捅坐在里面靠窗座位上的澗中。
澗中不得不抬起頭,他打量了一下這位樂于助人的中年人,西褲、襯衫、普通的休閑夾克,帶著個眼鏡,左肩上掛著個公事包,右手抓著車頂上的扶手,鎮(zhèn)定自若地看著澗中。
澗中看了一眼男人旁邊的一老一小,然后就慢慢地站起身,并且示意外側(cè)座位上的人讓一下。中年男人贊賞地補充說道:“年輕人,這就對了嘛!年輕人身體好,讓個座應該的?!?p> 澗中沒有搭理他,也沒有解釋自己可能是睡著了沒看到,只是艱難地挪出了座位,讓老人抱著小孩子坐了進去。在踏上過道的一剎那,澗中突然拖拉著自己的右腳走路,仿佛那條右腿是瘸的。
澗中拖拉著右腳從公交車的后部往前部挪著,左右腳的步子一高一低,每走一步仿佛都像是要摔倒一樣。終于,公交車突然一個急剎車,澗中沒能站穩(wěn),順勢向前倒了過去,硬生生地砸在了前面的人身上,那人一個趔趄,澗中卻跪在了地上。
只聽前面那人嘟囔著:“唉吆!自己抓牢點兒!”這一聲叫喊引得好多人往這看,那人回頭一看澗中是個瘸子,態(tài)度也就緩和了下來,換了個口氣說:“哦——沒事吧?抓好扶手!”而且順勢扶起了澗中。
澗中點點頭站了起來,眼光卻一直往回看那個請他讓座的中年男人,所有人都被一個瘸子摔了個跪地所吸引的時候,中年男人卻鎮(zhèn)定地望著車窗外。澗中沒有再繼續(xù)往前跛著走,而是默默地站在了公交車后門口處。
在下一站,澗中拖拉著跛了的右腳提前幾站下了公交車。他站在那里看著公交車關(guān)門、起步,依然想要跟那位中年男子尋找目光的接觸,但正如他所料,中年男子一直望著車窗外,再也沒有看過澗中一眼。
公交車漸漸遠去了,澗中邁開正常的步子向報社走去,沒有一點兒剛剛跛腳的樣子。
澗中突然想起了自己曾經(jīng)采訪過的一個碰瓷的人。那人也是個中年男人,但不修邊幅的樣子讓他的生活看起來很落魄。其實,他只是很自由。他經(jīng)常在人多、車多的紅綠燈路口來回穿梭,去碰瓷過往的車輛,他的左右小腿靠近膝蓋的部位常年有一塊淤青,那是他自己事先撞的。每次碰瓷時他一屁股坐在地上,也不夸張地叫喊,只是擺出一副極其難受但又不像給別人添麻煩的樣子,雖然每次整個路口都會因為他的“倒下”而瞬間堵得水泄不通,如果要耽誤一兩個紅綠燈的通行時間,那么整個路口簡直就亂了套。這時的肇事車主一般都很緊張,一邊是自己撞到的路人,另一邊是身后不明事理的此起彼伏的催促聲,任你是一個再沉著冷靜的聰明人,這時候也不免慌了手腳,只想趕緊從這個混亂的路口脫身出去。
而此時,那個碰瓷的人一副正常的難受樣子,看起來又不是要死要活的訛詐樣子,作為肇事車主難免會主動詢問他感覺怎么樣?要去醫(yī)院嗎?并且心里想著盡快息事寧人。有些車主自己就掏出錢來給碰瓷者,表面上是要給他去看醫(yī)生,實際上是希望私了。這時碰瓷者就順勢接過錢來,在肇事車主的攙扶下,他會慢慢地站起來,自己使了下勁竟然還能站住,雙方都不免一副高興的樣子,那意思就是達成了一個共識——碰是碰著了,但是不重,還能走路,應該沒事。于是,得手的碰瓷者要盡快離開現(xiàn)場,如釋重負的肇事車主也要盡快擺脫這麻煩,假如有交警的話,他更希望盡快清理暢通這個堵起來的路口。
偶爾也有肇事車主直接就慌了神不知怎么做更不知私了的,也有肇事車主是有些懷疑的,這時碰瓷者就擼起褲子假裝查看傷勢,果然腿上一塊顯眼的淤青!這時任你有再多冷靜、再多懷疑,也會被碰瓷者牽著鼻子走了。何況他訛詐的錢也不多,肇事車主一聽就要幾百塊看醫(yī)生,而且他還能站起來,也就趕快給錢息事寧人了。
澗中曾經(jīng)私底下問過這個碰瓷者,“你不覺著這樣做良心有愧嗎?”那人這么回答他,“我就是想掙點快錢、容易錢!沒想那么多。”
有時候,人的思維狹窄得像是一個孔洞,只會聚焦在自己眼前最迫切的事情和想法上,孔洞周圍的一切都會隱沒入黑暗而不會被意識到。
澗中回到報社時,已經(jīng)過了下班的時間,報社大樓變得空蕩蕩的。他經(jīng)過主編的辦公室看到里面沒人,于是就一屁股坐在了自己的格子間里,深深地靠在椅背上休息。
趴在桌上睡著的李澗中突然醒了,他沒有意識到自己睡著了,直到剛剛點燃只抽了一口的香煙慢慢燒到自己的手指。驚醒的澗中趕緊把煙蒂摁滅在煙灰缸里,然后把電腦鍵盤倒扣過來敲打了幾下,草草地抖落按鍵之間的煙灰。
然后,他繼續(xù)盯著電腦屏幕上寫了一半的稿子,似乎是在回想主編催稿的時間。作為雜志社里最能拖稿的記者,李澗中并非是因為寫不完稿子,而是因為總不在意截稿時間。他總是以為,一篇稿子就是一個故事,故事的生命力就像一個人一樣,提前給人們規(guī)定一個生命的截止時間是一件太過殘忍的事情。
澗中的這篇采訪是關(guān)于一個工地失竊的故事,下午剛從派出所了解了些情況。雖然說只是一起工地失竊,頂多也就是報紙上一個豆腐塊大小的版面,但澗中隱隱覺著這件事情中有哪里不對。工地項目部的財務那里,確實被偷了一筆錢,但并不是那個財務抽屜里的所有錢,而且與這筆錢一同消失的還有一個人,一個在工地已經(jīng)打工半年多的人。
一個打工者,在工地打工半年了,這時間久得足夠所有人都認識他,他會這么不明智地偷工地上的錢?
冒著輕易被認出抓住的風險,即便他確實要偷錢,面對財務抽屜里十幾萬的現(xiàn)金,他為什么只拿走2400元?
工地和警方都認為這是一起盜竊案件,但李澗中卻覺著這可能是一起失蹤案件。于是,他只能在稿件的結(jié)尾模糊地寫道:
“由于王文武的消失,案件暫時難以結(jié)案。”
澗中把稿子保存了一下,然后提交到了文稿系統(tǒng)里等待主編去審,就在這時澗中的手機響了起來,“嘀嘀嘀”的尖促的電話鈴音在空蕩而黑暗的辦公區(qū)里顯得格格不入。
“喂喂,李記者忙嗎?”打電話的人正是新街口派出所的劉一步所長。
“沒有,沒有,我還在報社加班呢,剛寫完稿子!”
“稿子?是下午你來派出所找我了解的那起工地失竊案件嗎?”
“對??!剛寫完,明天就能發(fā)大概。你們得趕緊破案嘍!”
“我打電話正是因為這件事,恐怕事情可能不是看起來的那個樣子。”
“劉所長,什么意思?”
“起初,我們也懷疑這個王文武應該只是單純地盜竊了工地上的錢財,雖然有些疑點,但是不影響定性。可是,剛剛我們接到了王文武的同居女朋友的報案?!?p> “王文武的同居女友?報什么案?”
“王文武失蹤了。她來報案說,王文武已經(jīng)三天沒回去過他們倆的出租屋了。剛開始,她以為工地趕工忙,但是過了一兩天,他還是沒回來,電話也打不通,所以,他女朋友就來報案了?!?p> “三天?這正好跟工地報案的時間點7月15號重合。很有可能,他偷了錢以后,暫時不敢回住處,去別的地方了??!”
“事情怪就怪在這里。王文武的同居女友說,他放在家里的身份證等一些個人物品以及一些衣服也一起消失了。尤其,奇怪的是,消失的衣服中秋冬裝較多,可現(xiàn)在是夏天?。 ?p> 澗中也覺察出了這里面的蹊蹺,他不知道這位素未謀面的工地盜竊犯到底是個什么樣的人,但是他直覺的以為,這不是一起普通的失蹤。
“那——你們準備怎么辦?”
“這不特地跟你知會一聲嘛,怕你得到的消息不全面,影響了報道。我們這邊首先就是找盡快找到這個王文武了,不管是盜竊案,還是人口失蹤案,總歸都得要找到他?!?p> “好的,我知道了,謝謝你不忘記告訴我。我再斟酌一下稿子?!?p> “好的,那就暫時先這樣?!?p> 劉一步掛了電話,李澗中又對著電腦屏幕發(fā)呆起來。
想來想去,澗中決定稿件還是按照原樣提交吧,不改了。畢竟,作為盜竊案來說,至少是目前已知的真相,雖然只是部分真相并不是全部的真相,剩下的等找到這個王文武后,再交代清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