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子銘木呆的看著她,沉默不語。
恨嗎?他心里忍不住發(fā)出一聲嘆息。
難道我不該恨嗎?
他垂下眸子,緩慢而有力的從蘇氏手里抽出手。
蘇氏神情一頓,紅著眼珠,一副泫然欲泣,又怨恨連連的目光看著他。
鐘子銘面無表情的抬頭和她對視,一對宛如死物的眸子無光無彩。
他剛醒來的時候非常恨,恨鐘府的每一個人。
可現(xiàn)在他的心里很平靜。
畢竟沒了期待,也就不會有失望。
他們之間的隔閡宛如天塹鴻溝。
他早已不再奢望能得到親情,他現(xiàn)在只想為自己好好的活著。
活著,好好的活著,就這么簡單。
十四來年的遭遇,讓他明白了一件事,有些人天生就沒有父母緣。
這不是他強(qiáng)求能得到的。
他早已知命認(rèn)命。
蘇氏失望的收回目光,一臉痛苦的長嘆一聲,隨后伏在炕幾上發(fā)出一陣幾不可聞的壓抑的哭泣聲。
“嗚嗚…”
“夫人,你別哭,少爺他會理解你這么多年為了他受了多少委屈......”
容媽媽急忙上前摟住蘇氏,輕輕拍著她聳動的肩膀,軟語勸說道。
半晌之后,蘇氏止住哭聲,擦拭完眼淚之后,抓緊了絲帕,瞪著發(fā)紅的眼珠子,沖著漠然靜坐,無動于衷的鐘子銘吼道:
“我知道你恨我?你恨我把你丟到下人住的院子里這么多年不管不問,你恨我在別人欺負(fù)你的時候,不為你出頭,還要反過來責(zé)罰你,可是你有什么資格恨我?”
“是我懷胎十月生下了你,是我給了你生命,是我讓你活到了現(xiàn)在,若不是我,你三歲那年就被那狠心涼薄的鐘景賢給溺死在池子里了?!?p> “若不是我跪著攔住,老太太早把你扔到荒郊野外了,可是你給了我什么?恥辱~無窮無盡的恥辱,永遠(yuǎn)也抹不去的恥辱,你讓我堂堂蘇氏名門貴女成了世家圈里的笑柄?!?p> 蘇氏幾乎是咆哮著沖鐘子銘吼出來,她保養(yǎng)得當(dāng)?shù)氖峙牡目粠住芭九尽敝表?,震得茶盞里的茶水都濺出來了。
她的雙眸瞪的溜圓,亮得刺眼,銳利的能殺人。
可卻對上了木雕泥塑般的鐘子銘。
她的咆哮,她的怒斥,她的怨恨,掀起了一陣狂風(fēng),可除了讓這個傻子的發(fā)絲晃動了兩下后,就再也沒有別的作用了。
他依然睜著一對宛如死物的雙眼,靜靜的望著她,無光無彩,無波無瀾。
好似剛才她的咆哮沒有發(fā)生過一樣。
蘇氏怔了怔,笑了。
隨后捂著胸口側(cè)過身體,神情委頓的擺了擺手。
容媽媽走過來,伸著手示意鐘子銘跟她走。
鐘子銘看了一眼坐在炕沿上的蘇氏,她低著頭,神情沮喪,雙目緊閉,嘴唇發(fā)白。
鐘子銘垂下眸子,面無表情的站起來,隨著容媽媽來到隔壁廂房。
嫣紅走進(jìn)來,沖他行過禮,送上茶水糕點(diǎn)后,便立在一旁靜候吩咐。
鐘子銘木然的坐在鋪著絨毯的太師椅上,端起一盞茶,吸了一口,一股暖流順喉而下,讓他冷凍的心里覺得緩和了幾分。
“張大夫,這邊走?!?p> 正在這時,容媽媽領(lǐng)著一個背著藥箱的中年人走進(jìn)來。
這也是應(yīng)有之意。
鐘子銘站起身來,一手自然下垂,一手?jǐn)n在腹部,神情漠然的沖著大夫點(diǎn)點(diǎn)頭。
“少爺是真的好了?”
張大夫十分驚奇,雖說剛才聽容媽媽說傻子腦子清醒了,不傻了,可他壓根不信。
這怎么可能?江寧府誰不知道鐘府有個傻子少爺。
而且這個傻子當(dāng)年就是父親下的診斷,他也見過脈案,相信父親的診斷。
一個天生癡傻,藥石無醫(yī)的傻子,怎么可能突然之間就好了?
這完全不合常理。
鐘子銘聽了他的話,先是點(diǎn)點(diǎn)頭,后來緊跟著又搖搖頭。
點(diǎn)頭是說自己腦子清醒了,不傻了。
搖頭則是自己身體還有許多問題,除去口不能言和面癱嘴歪,還有畏寒怕冷等癥。
大夫放下藥箱,走上前來,認(rèn)真的打量鐘子銘。
那個記憶里歪嘴涎水,傻氣沖天的傻子不見了。
鐘子銘的五官雖依然呆板木楞,但眉宇之間隱隱透著一股生氣,宛如枯木逢春,生機(jī)重發(fā)。
他心神一凜,開始有些相信這傻子似乎是真的清醒了。
天生癡傻都能好?
真是太不可思議,太神奇了。
若是能弄懂其中緣由,我必然會名揚(yáng)杏林界。
他神情激動的坐在鐘子銘面前,深吸一口氣,定了定神,方才神情凝重的探出手指,落在鐘子銘的手腕上。
容媽媽和嫣紅都立在一旁,目不轉(zhuǎn)睛的看著。
張大夫一會低頭蹙眉,拈須沉思,一會喜形于色,一會又抬頭查看鐘子銘的氣色。
半晌之后,大夫方才收回手。
“先生,怎么樣?”
容媽媽一臉關(guān)切的問道。
“這個,少爺?shù)拿}象脈沉而弱,應(yīng)是陰寒入體,寒毒淤積時久,導(dǎo)致內(nèi)臟虛寒,陽氣不足。少爺可有四肢厥冷?”
張大夫掃了一眼容媽媽,細(xì)思一番后一邊說,一邊看著鐘子銘問道。
鐘子銘聽了點(diǎn)點(diǎn)頭,他的確是手足寒涼,縱是捂在被內(nèi)良久也不見熱。
之前他腦子癡傻,每當(dāng)身上疼癢難忍時,除了嚎哭就是滿院子亂跑,無人能懂他的痛苦。
“那就是了,我寫個方子,先服上一陣看看效果?!?p> 張大夫眉宇端凝的捏著胡須,沉吟一下后說道。
“先生,請這邊。”
容媽媽領(lǐng)著張大夫到書案前,大夫提筆寫下藥方,指著方子對容媽媽叮囑道:
“炙甘草二兩,干姜一兩半,生附子一枚,去皮,破八片,六碗水,用小火煎一個時辰,煎成2碗,放涼后一天內(nèi)服完。這藥抓三副,每三天吃一副,十天后我在復(fù)診看看?!?p> 容媽媽在一旁聽了連連點(diǎn)頭。
鐘子銘耳朵極為靈敏,將他說的話一字不差全聽了去,聽到一半時心里就是一凜,忍不住抬眸細(xì)細(xì)打量這個大夫。
他剛才說的是千金方里面四逆湯的方子,主治少陰中外皆寒,四肢厥逆。
方子是好方子,可卻不對自己的癥。
不但不對,甚至還會要了自己的小命。
因為他斷錯了脈,自己是脈沉微弱,四肢厥逆不假,可自己是陽厥而非陰厥。
夢境世界里有一本《傷寒補(bǔ)遺篇》,里面明確記述著,傷寒有陽厥和陰厥,醫(yī)者少能分辨。陽厥若投熱藥,殺人速于用刃。
這四逆湯里除卻甘草性溫和之外,干姜和附子皆是大熱之藥,他若真服用此藥,則必死無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