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午后，青城山，上清宮。
高楚之睜開沉沉睡眼，緩緩站起身來，只覺全身無力，腳下無根，站在床前似大風吹拂下的一顆小樹，來回擺動。
他望向扎爾的床，見她還在昏睡中，朝她慢慢走去。
高楚之坐在扎爾身旁，身體有些穩(wěn)定不住，微微顫抖。
他看著扎爾冷若冰霜的完美容顏，額前飄著的幾綹散打，還留著昨夜激戰(zhàn)時的匆忙。
高楚之抬起顫顫巍巍的手，小心翼翼地把她額前的散發(fā)撫順，好像手下是一個十分脆弱的稀世珍寶，稍不留神就會破碎。
蒼雪游龍劍靜靜的躺在她身旁，像是站崗的衛(wèi)士一般，守護著扎爾。
高楚之輕輕地握住她的手，一顆心撲通撲通跳起來。
她芊芊小手冰涼。
“扎爾留在青城山，有杜真人照顧，不日即可醒轉(zhuǎn)，修養(yǎng)一段時間，魂力即可恢復(fù)，不會再有大礙了?！?p> “如今陸云天師閉關(guān)未出，我于青城山上也無法得到醫(yī)治，就算杜真人要收留我，也無濟于事，不如就此離去吧?！?p> “扎爾醒來后見我離去，想必會傷心的，但我若不狠下心來，斷了與她的聯(lián)系，她會一直被我牽累的。”
“扎爾什么都好，十全十美的一個女孩兒，來日遇到修行世界里真正的少年英雄，那才配得上她呀?！?p> “我出身行伍，于國有責，不過是在大唐神院接受了些修行訓(xùn)練，哪里配得上她這樣真正的天才。”
“我六條天脈再次斷裂，怕是續(xù)接不上了，以后便是一個沒有修為的普通武夫了。我且回長安去吧，等水若妹妹來了，便過普通百姓的生活?！?p> 高楚之被冷柔打得再受重傷，此時只覺信心全無，全身被巨大的失落感，籠罩得嚴嚴實實。
他站起身來，顫顫巍巍走出房門。
雨亭正在門外守護，見他出來了，急忙問道：
“高兄傷勢如何？”
“我能醒來，看來性命是保住了，多謝雨亭兄的照料?！备叱?。
“你身有重傷，還是回去躺著歇息吧，有什么事叫我就行。”雨亭道。
“我還是即刻下山吧。”高楚之道。
雨亭聽了大吃一驚，連忙說道：“高兄為何如此急切要走，你的傷最需靜養(yǎng)，此時萬萬動不得呀?！?p> “我意已決，請雨亭兄帶我去見杜前輩吧，拜謝過后，便下山去了?！?p> 高楚之語氣雖弱，但態(tài)度堅決，不想再多言。
雨亭聽他堅決，也未再多言，帶著他徑直往杜光庭住的房間走去了。
經(jīng)過昨晚的激戰(zhàn)，老霄頂上一片狼藉。
高楚之跟著雨亭，穿過上清宮的條條走廊，四下望去，青城的弟子們正在匆忙地打掃清理。
遠山蒼翠，天空晴朗，上清宮中一片大戰(zhàn)之后的寧靜。
少刻，二人來到杜光庭住的房間。
“師父，高施主求見。”雨亭道。
“快請進?！?p> 房間里傳來一聲沉穩(wěn)渾厚的嗓音。
雨亭和高楚之進來房門，杜光庭正在打坐運氣。
杜光庭做了一個收勢，緩緩睜開眼來，見了高楚之無精打采的臉，微微一笑，說道：
“高施主受如此重傷，今日便可下地，當真令杜某驚嘆?！?p> 高楚之知杜前輩是得道高修，定是好言安慰于我，不至于讓自己心中難過，便說道：
“謝杜前輩夸獎，楚之資質(zhì)愚鈍，只是一名普通修行者，想是服了前輩的靈丹妙藥，才保住了性命。
“楚之來拜山，本是來求貴掌門陸天師接脈的，現(xiàn)在他老人家正在閉關(guān)，晚輩便不再攪擾了。
“晚輩身有俗務(wù)，需回長安去了。此來特與杜前輩辭別，謝過昨日救命之恩，來日若有機緣，楚之必報恩情。”
杜光庭聽了絲毫不驚，依然微笑著看著高楚之，好像早已知道他要走一般，手撫著須髯，慢慢說道：
“自信者成，自卑者廢。迎難者勝，畏難者敗。
“風之子，卻是哪一種人呢？”
高楚之聽了大吃一驚，修行江湖中廣受尊重的東瀛子杜光庭前輩，竟然稱自己一聲渾號，登時愣住。
腦中正在回味他方才說的話語，自信自卑，迎難畏難，自己卻是哪一種呢？
杜光庭見他愣住了，心中正在激烈思考，微微一笑，氣態(tài)謙沖，繼續(xù)說道：
“修行之道，終身與苦難為伴。
“逃避一時，然終必遇之，不如即刻勝之，立于其上，則風景大不同了。
“遇到困難，利用困難，則無事不成也。
“遇事往好處想，天地皆助自己也?！?p> 高楚之聽了，明白這是杜前輩有意要度化自己，心緒一下寧和了下來，腦中回味著他的話語。
天地，一下寧靜了下來。
陽光透過窗戶，灑在地上。焚香正冒著氤氳香氣，繚繞不絕。
高楚之心中想道：“我被一個小女孩打得天脈再次盡斷，心中憂郁萬分，對自己的修行潛力完全失去了信心，現(xiàn)在想來，卻也大可不必。
“修行世界，自來強中自有強中手，我今日遇到這等天才人物，且正應(yīng)了杜前輩所言，遇到困難利用困難，正是發(fā)奮圖強之時，卻為何反過來消沉意志呢？”
杜光庭見他正在思考，從表情上看，是有所晃悟了，撫著胡須繼續(xù)說道：
“修行一道，天資還在其次。
“內(nèi)心的強大，才是道行精進之不二法門。
“天資高，易令人滋生驕傲，反而失去了心法之力。
“天資低，能激人勤懇發(fā)奮，反而得到了心法之力。
“我自幼天資低微，初修行時自卑萬分，蒙師父不棄，點醒了此中大道。全靠后天勤勉，才有了今日之修為。
“中途經(jīng)歷了不知多少起伏，往往克服一難，便上進一層，如此已三十多年了。”
杜光庭說完，手扶著胡須，心中也覺奇怪，自己這些話平日也少與弟子們提起，今日見他意志消沉，反而想起自己幼時經(jīng)歷，說出心底之聲。
雨亭在一旁聽著，也有些吃驚，師父平日對我們師兄弟的教導(dǎo)，也少有如此悉心的。今日這般，那是師父對楚之兄弟心懷極大的救派之感激了。
高楚之聽杜光庭話越說越語重心長，語態(tài)越聽越覺誠懇，又提起自己幼時修行的經(jīng)歷，以此來提攜后進，不禁心中感動。
高楚之心中想道：“我天資雖不及冷柔和扎爾，卻也可以像杜前輩這般，后天發(fā)奮，以勤補拙。遇到困難，克服困難，層層遞進，多年以后必能像杜前輩這般，成為受人尊敬之人，又何必自我貶低呢?！?p> 想到這里，高楚之心中的消沉自卑一掃而空。
他轉(zhuǎn)念又想：“我此番下山，一是意志消沉，另也是有意離扎爾而去，勿再耽誤她大好青春年華。山還是要下?！?p> 高楚之向杜光庭恭恭敬敬地一拜，說道：
“多謝杜前輩一語點醒楚之，不然，任由如此消沉下去，必定自我貶廢，遺恨終生了。
“不過，晚輩還是要下山去，望杜前輩見諒。”
杜光庭一雙善目關(guān)切的望著他，手撫著須髯，問道：
“楚之啊，你若是信得過杜某，不妨一吐你心中之事，你為青城受了重傷，我實在不愿讓你此時便下山啊?！?p> 高楚之聽他言語中滿是關(guān)切，自己又與杜前輩素不相識，只是昨晚共同對敵一番，不禁心中感動，對他生出無比信任來，說道：
“我與扎爾姑娘，算是一見鐘情，可我另有婚約。是我一位大哥臨死前，我親口答應(yīng)他的，要娶他的妹妹。
“如此我便不該再與扎爾姑娘有什么瓜葛了，今日下山去，便是下決心斬斷心中妄念，不再耽誤她青春年華?！?p> 杜光庭聽了，嘆了口氣，點了點頭，說道：
“人這一生，一個情字，最難割舍。杜某是方外之人，是無此能力為你開解了?！?p> 杜光庭扶著胡須，沉默了一會，說道：
“楚之啊，你不如去后山暫住吧，待扎爾施主醒來時，我們便告訴她你已下山去了。
“七七四十九天后，我魂力復(fù)原，到時可以為你重新接脈，如此你可調(diào)養(yǎng)好身體，再下山去?！?p> 高楚之聽他說的誠懇，卻是兩全之策，便說道：
“多謝杜前輩，楚之感激不盡?！?p> 當下，杜光庭便親自帶著高楚之穿過上清宮，往青城后山走去了。
林木蔥蘢青青，群山環(huán)抱如城，是為青城。
山路幽靜，遠望皆蒼翠?？諝馇逍?，呼吸一口便覺神清氣爽。
高楚之腳下行走不快，杜光庭也放慢了腳步，二人延山路一直向后山走去，途中談笑自若，言語投機，結(jié)下了往年之交。
少刻，二人行至一處山間小院，院落不大，只有一間草舍，比喀納斯夏谷中，天南星先生的草舍小了一半還多。
里面桌床椅柜皆有，基本的生活設(shè)施齊全，清理一下灰塵便可。
杜光庭指著草舍遠處的一個大山洞，對高楚之道：
“那座山洞便是天師洞，師父正在其中閉關(guān)，你平日在草舍附近活動便好，千萬莫要靠近天師洞，擾了師父他老人家清修?！?p> 高楚之看著遠處天師洞，只見那洞三面環(huán)山，一面臨澗，隱在古樹參天之中，實為閉關(guān)修行之仙境。
他驚嘆之中，連連點頭，說道：
“楚之謹記?！?p> “食物藥物等，我會讓雨亭每七天來送一次，你安心養(yǎng)傷便好。四十九天過后，我來為你接脈?！?p> 杜光庭說完，運起鶴云升功法，延來路飄然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