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稽入宮覲見秦王,復(fù)命已畢,便乘機推薦范雎,說道:“魏有張祿先生,智謀出眾,天下奇才也。與臣曰‘秦王之國危于累卵,而臣有策能安之。然不可以書傳也’。臣故載與俱來?!?p> 秦王不信,便回道:“秦東破齊,南拔楚之鄢郢,數(shù)困三晉,有何危也?此人不過為詐者,不足信也。天下辯士好為大言,徒亂人國耳,姑且讓他住你的客舍,以需召問?!?p> 王稽回府,將秦王之言轉(zhuǎn)告范雎。范雎說道:“無妨,此時秦王不過受勝利蒙蔽。我再等等。”而王稽也不敢怠慢范雎,騰廂房給他,又與己所食無異。
待歲余。這天,王稽上朝而回,照往常將朝中之事告與范雎:“客卿灶攻齊,取剛、壽二地,方歸。今秦王將所取之齊地授予穰侯。”
范雎問曰:“齊兵曾犯境乎?”
王稽回曰:“未曾?!?p> 范雎又問:“秦與齊東西懸絕,中間隔有韓、魏;且齊不犯秦,秦奈何涉遠而伐之?”
王稽四下環(huán)顧,低語道:“伐齊非大王之意。因陶邑在穰侯封邑中,而剛、壽近于陶,故穰侯伐而取之,以自廣其封耳?!?p> 范雎拍案而起,笑曰:“時機成熟矣。”
王稽惑曰:“什么時機?”
范雎回曰:“秦王將召見我?!?p> 王稽說道:“大王厭惡天下辯士,豈會見你?”
范雎說道:“如今穰侯越韓、魏而伐齊綱、壽。待我上書呈予秦王,言其危害,秦王自然會召見我?!?p> 王稽忙說道:“那請先生快寫?!边呎f邊將竹卷筆墨備于案上。
于是范雎坐于案前,揮筆曰:
“羈旅臣張祿,死罪,死罪!奏聞秦王:臣聞:‘明主立政,有功者不得不賞,有能者不得不官,勞大者其祿厚,功多者其爵尊,能治眾者其官大?!薀o能者不敢當(dāng)職焉,有能者亦不得蔽隱。若以臣之言為可,愿行而益利其道;以臣之言為不可,久留臣無為也。語曰:‘庸主賞所愛而罰所惡;明主則不然,賞必加于有功,而刑必斷于有罪。’今臣之胸不足以擋刀俎,而要不足以待斧鉞,豈敢以疑事嘗試于王哉!雖以臣為賤人而輕辱,獨不重任臣者之無反復(fù)于王邪?
且臣聞周有砥砨,宋有結(jié)綠,梁有縣藜,楚有和氏璧,此四寶者,土之所生,良工之所失也,而為天下名器。然則圣王之所棄者,獨不足以厚國家乎?
臣聞善厚家者取之于國,善厚國者取之于諸侯。天下有明主則諸侯不得擅厚者,何也?為其割榮也。良醫(yī)知病人之死生,而圣主明于成敗之事,利則行之,害則舍之,疑則少嘗之,雖舜禹復(fù)生,不能改已。語之至深者,臣不敢載之于書,其淺者又不足聽也。意者臣愚而不合于王心邪?亡其言臣者賤而不可用乎?若非然者,臣愿得少賜游觀之間,望見王顏。一語無效,請伏斧質(zhì)?!?p> 于是王稽將此信呈與秦王。秦王已忘張祿,閱畢其書,心中大悅,謂王稽道:“昔日寡人怠慢愛卿和張先生矣,乃寡人之過,望愛卿見諒?!?p> 王稽回道:“大王日理萬機,臣下怎敢怪罪大王。”
秦王繼續(xù)說道:“請愛卿以專車召張先生,寡人于離宮見之。”
王稽回道:“諾?!?p> 于是范雎乃得見秦王于離宮。范雎至離宮門口,裝不知內(nèi)宮道路,而往里直入?;抡吲鹬G∏汕赝醯絹?,宦者急而言曰:“大王至矣!速速回避。”
范雎故意嚷道:“秦安得王?秦獨有太后、穰侯耳?!狈饿掠源苏Z激怒秦王,且前行而不顧。
正爭嚷間,秦王聞之,遂上問宦者曰:“何為與客爭論?”
宦者回曰:“此人欲闖宮,且出言不遜?!?p> 秦王未怒而曰:“此人乃寡人之客,不可怠慢也?!毖援?,上前迎范雎,謝曰:“寡人本該早向您請教,恰遇義渠之事急,寡人旦暮自請?zhí)?;今義渠之事已,寡人乃得請教于先生。寡人閔然不敏,敬執(zhí)賓主之禮?!闭f完,秦王向范雎作輯行禮。
范雎辭讓,也還禮謝之。
隨后范雎隨秦王至離宮花園,二人相對坐跪于亭。秦王摒棄左右,園中再無別人。
秦王作輯而請曰:“先生何以幸教寡人?”
范雎答曰:“唯唯?!?p> 有間,秦王復(fù)作輯而請曰:“先生何以幸教寡人?”
范雎答曰:“嗯嗯。”
秦王連續(xù)如此詢問三次。秦王長拜而曰:“先生終究不幸教寡人,豈以寡人為不足語邪?”
范雎回曰:“豈敢如此?臣聞昔者呂尚之遇文王也,身為漁父而釣于渭濱耳。若是者,交疏也。呂尚言畢而立為太師,載與俱歸者,其言深也。故文王遂收功于呂尚而統(tǒng)一天下。假使文王疏呂尚而不與深言,是周無天子之德,而文武無與成其王業(yè)也。今臣羈旅之臣也,交疏于王,而所愿陳者皆匡君之事,處人骨肉之間,愿效愚忠而未知王之心也。此所以大王三問而不敢答者也。臣非有畏而不敢言也。臣知今日言之于前而明日伏誅于后,然臣不敢避也。大王按臣所言而行,死不足以為臣患,亡不足以為臣憂,漆身為厲披發(fā)為狂不足以為臣恥。且以五帝之圣焉而死,三王之仁焉而死,五伯之賢焉而死,烏獲、任鄙之力焉而死,成荊、孟賁、王慶忌、夏育之勇焉而死。死者,人之所必不免也。處必然之勢,可以少有補益于秦,此臣之所大愿也,臣又何患哉!伍子胥裝在袋子而逃出昭關(guān),夜行晝伏,至于陵水,無以糊其口,行蒲伏,稽首肉袒,鼓腹吹簫,乞食于吳市,卒興吳國,闔閭為伯。若臣得盡謀如伍子胥,加之以幽囚,終身不復(fù)見,是臣之說行也,臣又何憂?箕子、比干,身為貴戚,盡言極諫,商紂不聽,或奴或誅,商遂以亡。假使臣得同行于箕子、比干,可以有補益于所賢之主,是臣之大榮也,臣有何恥?臣之所恐者,獨恐臣死之后,天下見臣之盡忠而身死,因以是杜口裹足,莫肯事秦耳。足下上畏太后之嚴,下惑于奸臣之態(tài),居深宮之中,不離近臣之手,終身迷惑,無與昭奸。大者宗廟滅覆,小者身以孤危,此臣之所恐耳。若夫窮辱之事,死亡之患,臣不敢畏也。臣死而秦治,是臣死賢于生。”
秦王說道:“先生是何言也!夫秦國辟遠,寡人愚不肖,先生乃幸辱至于此,是天以寡人煩勞先生而存先王之宗廟也。寡人得受教于先生,是天所以幸先王,而不棄其孤也。先生奈何而言若是!事無小大,上及太后,下至大臣,愿先生悉以教寡人,無疑寡人也?!鼻赝醮搜?,因是進宮時,聞宦者述范雎之言,心有疑慮,欲請教一番。
范雎則猶恐初見之時,萬一語不投機,便絕日后進言之路,下拜曰:“大王以盡言命臣,臣之愿也!”
秦王亦再拜
范雎又言:“大王之國,四塞以為固,北有甘泉、谷口,南帶涇、渭,右隴、蜀,左關(guān)、阪,雄師百萬,戰(zhàn)車千乘,利則出攻,不利則入守,此王者之地也。民怯于私斗而勇于公戰(zhàn),此王者之民也。大王并此二者而有之。夫以秦卒之勇,車騎之眾,以治諸侯,譬若施韓犬而搏蹇兔也,霸王之業(yè)可致也,而群臣莫當(dāng)其位。然兼并之謀不就,伯王之業(yè)不成,是秦之大臣為秦謀不忠,而大王之計有所失也?!?p> 秦王曰:“寡人愿聞失計。”
范雎恐左右多竊聽者,恐其傳說,禍且不測,故未敢言內(nèi)事,先言外事,以觀秦王之態(tài)。便說道:“夫穰侯越韓、魏而攻齊剛壽,雖取之,然非計也。勞師動眾卻不足以傷齊,且有害于秦。今見與韓魏之不親也,越人之國而攻,可乎?其于計疏矣。且昔齊湣王南攻楚,破軍殺將,再辟地千里,而齊尺寸之地?zé)o得焉者,豈不欲得地哉,形勢不能有也。諸侯見齊之罷弊,君臣之不和也,興兵而伐齊,大破之。士辱兵頓,皆咎其王,曰:‘誰為此計者乎?’齊湣王曰:‘薛公為之。’大臣作亂,薛公出走。攻齊所以大破者,以其伐楚而肥韓、魏也。此所謂借賊兵而送盜糧者也。大王不如遠交而近攻,得寸則大王之寸也,得尺亦大王之尺也。今放棄近國而遠攻,不亦繆乎!且昔者中山之國地方五百里,趙獨吞之,功成名立而利附焉,天下莫之能害也。今夫韓、魏,中原之處而天下之樞也,大王其欲霸,必親中原以為天下樞,以威楚、趙。楚強則附趙,趙強則附楚,楚、趙皆附,齊必懼矣。齊懼,必卑辭重幣以事秦。齊附而韓、魏因可虜也。”
秦王曰:“寡人欲親魏久矣,而魏多變之國也,寡人不能親。請問親魏奈何?”
范雎對曰:“王卑辭重幣以事之;不可,則割地而賂之;不可,因舉兵而伐之。”
秦王回曰:“寡人敬聞命矣?!?p> 于是拜范雎為客卿,與謀兵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