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日后，大軍整頓完畢，沿著沂水一路向東而去。
女君身上傷勢還未痊愈，又經(jīng)歷了那一夜風波，身心俱疲，只在車輦中休憩。三千禁軍在前方開路，另有數(shù)萬大軍在身后隨著，卻是除了貼身的宮人，誰也不見，來時明明雀躍，歸時卻判若兩人。
福海心中也自納悶，自那日女君回營后，沒來由地便將自己責罵一番，照理說，自己及時去給大將軍報了信，也算救駕有功，即便不賞，也不該罰的。只是，主子心里有了不愉快，將做奴才的打罵一番，不也是常事么？
這一行走了數(shù)日，不知不覺肋間疼痛也已消散，越靠近王舍城，春意便也愈加盎然。隨手掀開帷?？慈?，一路上竟是冰雪融盡，春蕾初發(fā)，再看看垂頭走在車輦一側(cè)的福海，心道這幾日心中煩悶，冷落了他，便清清嗓子，將他喚了過來。
“小福子，咱們這是走到哪里了？”
“回陛下，下半日便就能上官道了，上了官道，再有三日的路程，就能趕到王舍城了。”
“三日么？去時明明覺得路途漫漫，歸時卻有一日千里之感?！?p> 福海笑著打趣道，“陛下先前從未去過西境，自然滿懷期許，恨不能插翅飛過去呢！”
赫羽聞言，嘴角也不禁蕩起一抹苦笑來，輕嘆一聲，“也是，你去給穆成帶個話，上了官道，便叫將士們歇息半日再趕路?！?p> “陛下，這從軍之事，是大將軍說了算的，只怕他不肯呢。這幾日，大將軍催的急，想必是顧忌陛下身上傷勢，軍中醫(yī)官均是些粗漢，近不得陛下身，若是拖得時間久了，怕成宿疾。”
赫羽聞言，垂目不語。自那日回營后，心中雖惱他無禮，卻也不得無視他落下滿身傷痕仍舊牽著赤雪將自己送回軍營這茬。
他倒還識相，這數(shù)日來，從未在自己眼前現(xiàn)過身，即便是此時，都不知他身在何處。左右他在皇城中亦是無牽無掛，隔些日子尋到個由頭，再將他遣出去，少見他便是。
“小福子，朕的傷已無大礙，王舍城也不遠了，不急于這一時，去傳話吧！”
福海卻清清嗓子，一本正經(jīng)地說道，“在大將軍眼里，陛下的安危便是一等一的事，那日大將軍聽了福海的話，連護身甲衣都不及穿，便去尋陛下了，陛下明明只是出去散散心，卻在他眼里成了赴刀山下火海了呢?！?p> 赫羽被這突如其來的俏皮話逗的笑了出來。他們看到的皆是大將軍如何忠勇護主，卻看不透他一顆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自己又能看的清了么，“看著像個好人，實則壞到骨子里去啦?！?p> 福海聽罷，只忍俊不禁。這副嗔怒模樣，像極了她昔日里在先帝膝下撒歡的模樣。
“陛下，奴才在想，大將軍若是早早成婚，生個女兒只怕也有陛下這般年歲了，若似陛下這般頑皮，定要教他操心不少呢！”
福海說完，便捂著嘴，飛快跑著去尋大將軍了，最終卻是，非但沒有休整半日，還生生將三日的路程縮短了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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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中宵禁之時，女君在重重禁軍的護送之下回到了君蘭殿。
芳琴姑姑聞訊，不但早已將湯浴備好，以供女君一洗風塵，更將宮中懂醫(yī)術(shù)的女官盡數(shù)叫了來，仔仔細細將女君肋間傷勢瞧了，這才安下心來。
亥時已過，君蘭殿內(nèi)熏香正濃。也不知是白日里在車輦中睡的多了，還是第一回遠游歸來的興致還未衰，平日早該就寢，今日卻是清醒的很，說起在西境的見聞來，更是不絕于口。
芳琴姑姑嘴角掛著笑，邊靜靜聽著女君滔滔不絕地講述此行的所見所聞，邊又點了塊香料投進了香爐之中。
赫羽自是未在芳琴姑姑面前提及被鮮卑人追了半座山的險聞，可福海嘴快，說起那晚境況竟是涕淚橫流的，好似女君正是從閻王殿里逃出來的一般。芳琴姑姑聽了，免不了一陣心悸，日后若是再想出遠門，怕是宮里朝堂，都不會再許了。
“陛下，明日還要早朝，今晚便先歇著，明日了再與姑姑講，可好？”
“這一連十數(shù)日，騎不得馬，只得躺在車中休憩，哪里還會困?！?p> “你從馬上摔下，幸而未傷及筋骨，這赤雪啊，日后是再騎不得了?！?p> 少女不服，辯稱道，“與赤雪何干，分明就是鮮卑人狂妄，欺我一介女流罷了，再者，此次若不是赤雪載著我沒命的跑，我只怕也逃不掉呢。”
芳琴姑姑知她愛極了赤雪，笑了笑，轉(zhuǎn)而問道，“方才聽穆統(tǒng)領(lǐng)說，那日鮮卑人侵擾，陛下是被一位公子救下的，卻不知是何方人物，姑姑定要好生感謝他呢！”
赫羽聞言，似是蔫了一般，笑嘆一聲道，“我也想知道呢，鼓足勇氣開口問了，可他不愿告知。”
芳琴姑姑看少女嘴角掛著輕笑，眉梢眼角盡是神往之色，便笑問一句，“那位公子可是英俊極了，教陛下過目難忘？”
赫羽被說中心事，不禁暗生羞澀，忙拉著被角將一張小臉遮上了。闔上雙眸，修長的身影復(fù)又浮現(xiàn)眼前，心里頭看到的，正是那雙纖塵不染的黑靴緩緩向自己走來的情景。
這王舍城里姓賀的人家雖不多，只是，即便他費盡心思，也必定是尋不到自己的。
“姑姑，他說他要來尋我的，你信么？”
芳琴姑姑蓋上香爐，輕腳走至榻前，為少女掖了掖被角，望著她一雙靈動大眼，卻見里面盛著幾許哀傷，幾許期盼，不禁輕笑著柔聲說道，“若他是個守信的好男兒，自然會來的，若他只許了一句空話，這等薄情之人也無需去掛懷，不是么？”
“嗯，姑姑說的有理，實則，我也未曾奢望，即便他真的來了這王舍城又如何，他若知曉了我的身份，只怕還不如不來的好?！?p> “陛下貴為九五之尊，這天下的好男兒不都是該由著你去挑的，他若有這福分，是幾世修來的造化呢！”
赫羽嗔道，“什么造化，在世間逍遙不好么，這深宮高墻，可不見得是人人都喜歡的?！?p> 芳琴姑姑聽少女說的哀婉，不禁心生憐惜，伸出手去輕輕撫了撫她烏黑柔軟的發(fā)梢。哪個少女不懷春呢？
“乖羽兒，睡吧，該來的總會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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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說做了大將軍，朝廷依禮該對其封邑，良田美宅自然不在話下，可大涼這位當朝大將軍卻是個怪人，放著圣上新賜的將軍府不住，依舊是住在已然廢棄的定王府廂房里。出入只一人一騎跟著，連個多余的親衛(wèi)都不帶。
定王府的舊人見自家府上出了位大將軍，自然是人心振奮，盡心竭力伺候好這位新主子。更有些略有姿色的婢子，每日里打扮的花兒一樣，盡往后院里鉆，卻總是高興而去，敗興而歸。
她們雖看重這大將軍的榮光，又何嘗不是真心的仰慕，昔日里，郡主的心思大家伙兒知曉，如今她不在了，自己再不試試，更待何時。
清明將至，天佑領(lǐng)命去城外孤村買了酒回來，說起來，亦有些年頭，未曾好生祭奠過平王殿下了。
清明這日雖是細雨綿綿，卻褪去了春寒，城外孤山上，天佑著一身嶄新春衫立在墓前，看著碑前的男人將壇中的酒緩緩灑在祭品之前。
“今日來祭奠兩位殿下，將軍該穿身新衣裳的，禮部派人拿來那許多布料，均是陛下賞賜的呢?！?p> “我穿一身舊衣，平王殿下就不認得我了么？”
“那倒不是，殿下與將軍乃生死之交，即便換了模樣，也必定是認得的。”
韓芻夫聞言笑笑，走上前去撫著墓碑上的字跡。因是獲罪而死，這碑文上未敢寫上平王生前封號，若不是南宮這個姓氏不尋常，這大涼親王的墓地和尋常百姓的也別無二致。
“殿下去的那年，我也不比如今的你年長幾歲，今時今日，卻是半生都已過，殿下再見到我，只怕也不敢相認了?！?p> 天佑面上浮起笑意，“將軍春秋正盛，何出此言呢，若是…房中能添個人，假以時日便也兒女繞膝承歡了?！?p> 韓芻夫聞言，一只手不禁頓住了。自打回到這王舍城來，莫說定王府中的舊人，就連一些軍中同僚都有意無意提說起此事，自己獨身多年，他們均是知曉的。
往日里自己只是個養(yǎng)馬的，房中無妻，膝下無子，自然無一人掛懷，如今成了這大將軍，娶妻納妾，開枝散葉，光耀門楣，便成了常理。
自己本就是個前朝故人，國都沒了，更何談家？
“天佑，你轉(zhuǎn)眼也到了娶妻的年歲，你無父無母，若是遇到了哪家女子，便拿我當半個長親，由我做主罷?！?p> 天佑聞言，半是感激，半是為難，訕訕一笑說道，“將軍都還是孤身一人，天佑著急什么，我又不像樊牧，家中還有老母親巴望著抱孫。將軍是沒瞧見，樊牧一回來，鄰里的媒婆便來說親了，聽聞那姑娘與他一見如故，這婚期當即便定下了，怕是不日就要來請將軍您登門喝喜酒呢?！?p> “是么，那你替我備份薄禮?！?p> “那是自然，不過…聽聞北正國的三皇子已往王舍城來了，也不知這借兵之事，陛下究竟應(yīng)不應(yīng)呢，左右樊牧是不愿再回驍衛(wèi)營去了，立誓要追隨將軍您的?！?p> 實則，豈止是樊牧，此次自西境歸來的數(shù)千驍衛(wèi)營將士，竟有一半都不愿再行回去，都要跟著大將軍您再上沙場呢。韓芻夫固然知曉他們年輕氣盛正自熱血，若是多吃幾回敗仗，便不這么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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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正國的三皇子抵達王舍城時，據(jù)說是要先去拜會一位故人，是以并未即刻進宮求見大涼女君。此事叫大涼的朝臣們知曉了，又是好一番說道。
既是前來求人的，卻這般沒誠心，堂堂大涼女君還不如一位故人要緊？女君聽了此聞，卻是笑言，若真有此事，這北正的三皇子倒還是個性情中人。
及至第五日，北正的使臣終究是進了宮，并呈上了拜貼。女君合上拜貼之際，還好奇多問了一句，這三皇子可有與故人再會，那使臣卻只是無奈搖搖頭。女君又言，三皇子初來王舍，人生地不熟，若是需要禁軍協(xié)理的，但說無妨，那使臣亦替主子叩謝了皇恩。
是日暖風和煦，百花初綻。
女君病休，一早便帶著幾個貼身宮人自后花園賞玩一番，飽覽春色后，方才意興闌珊地回到了君蘭殿中。
今日午后，北正的三皇子宋靈均便要進宮來，懷信公和宰相景瑞領(lǐng)著幾位重臣早已在殿內(nèi)候著了。
班懷信瞧見韓芻夫未到，便差人去請，這是關(guān)乎數(shù)萬大軍的要緊事，大將軍這般懈怠可不成，卻是得了回話，這大將軍竟喝喜酒去了。
赫羽換上朝服，于殿內(nèi)龍椅之上正襟危坐，內(nèi)侍長音響起，宣北正三皇子覲見。
殿前院內(nèi)鶯飛蝶舞，貼梗海棠雖已過了花期，卻結(jié)下了滿枝頭的細碎果子，煞是可愛。
一道修長身影現(xiàn)于轉(zhuǎn)角處，一襲水藍春衫，腰間一條金帶，綴以碧玉裝點，發(fā)髻紋絲不亂，鬢角下幾縷散發(fā)恣意垂在雙肩。
和夢中無二，白皙面容干凈的不染纖塵，劍眉入鬢，一雙深潭般的星眸熠熠生輝，高挺的鼻梁下面，是一張掛著淺笑的薄唇，此時顯然因著驚訝微微張著。
待行至殿內(nèi)，便在女君身前拱手一拜，雖竭力克制著，面前的少女還是將那雙眼中的萬丈波瀾瞧的仔細。
“靈均...參見陛下！”
“免…免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