燭火晃了幾下,赫羽聞言醒過神來。
哪里來的東郊騎兵?
宋靈均亦是大驚失色,一雙冷眼緊緊盯著石案旁的女子,見其面露迷惑,不似佯裝,更是心生不解。莫非,竟是天降神兵前來助她,南宮氏還沒到山窮水盡之時(shí)么?
“皇陵之外境況如何,仔細(xì)說來?!?p> 那侍衛(wèi)想是怕的緊了,哆哆嗦嗦跪下,方才稟報(bào)起來,“回殿下,方才我等在五里之外的林中夜巡,便聞有鐵騎奔襲之聲,那聲音自東邊而來,卻是越行越近,正是朝著皇陵方位來的?!?p> “你怎敢斷定,那聲音便是兵馬奔襲之聲?”
“小的先前還在北正之時(shí),便是哨前卒,聞聲辨人,乃是家常?!?p> “來犯兵馬有多少?”
“兵馬數(shù)目尚未知曉,不過,聽其聲勢,一萬...一萬精騎定是有的?!?p> 宋靈均聞言,心道不妙。一萬精騎,定然不會是夜巡的東郊營兵路過此地,若不是沖著自己來的,還能是為何?
只是,要想調(diào)集如此之多的精騎,非是上將軍不可,莫非,竟會是單東來自回城召集太醫(yī)的皇陵守衛(wèi)口中聽出了端倪,這才來救駕的。
“他們還有多久能到得此處?”
“聽其足力強(qiáng)勁,毫無頹勢,怕是...怕是一炷香的工夫便能到達(dá)了?!?p> 宋靈均聽罷,一顆心又驚又怕,眼看著天色快亮,離著大功告成只有一步之遙,卻半路殺出這東郊精騎來,著實(shí)出乎意料?;仨o緊盯著身后女子,那眼神似是要吃人一般。
赫羽直視著那雙怒火中燒的眸子,淡淡說了一句,“怎得,你后悔了,該早些取了我性命才是?!?p> “一萬精騎又如何,有你陪我,這筆帳,黃泉路上慢慢清算也不遲?!?p> 不知是誰走漏了風(fēng)聲,不少北正親衛(wèi)聽聞一萬騎兵頃刻便至,直嚇得丟盔棄甲,四處逃散,原本守衛(wèi)森嚴(yán)的皇陵亂作一團(tuán),而那東郊精騎竟比想象中來的還要快些。
眼見身旁之人越來越少,宋靈均深感大勢已去,雖亦有心灰意冷之念頭,卻仍欲奮力一搏,大涼女君的身家性命尚在自家手中,此時(shí)認(rèn)命,為時(shí)過早。
幸而,尚有百余忠心之士不離不棄,冒著必死的決心,護(hù)在其身后。然則,宋靈均心念母親尚在城中,又遣快馬數(shù)十眾回城稟報(bào)去了。
想是有令在先,又或者終究因著他是女君夫婿,東郊兵馬雖步步緊逼,卻始終無人敢痛下殺手。
眼看著一萬兵馬的合圍之勢將成,北正公卻是在一眾親衛(wèi)的拼死守護(hù)下,殺出一條路來,挾女君乘上快馬一騎向南而去。
宋靈均逃生心切,已是慌不擇路。雖入得大涼三年有余,卻也甚少出得王舍城來,前路如何,自己當(dāng)真心中無數(shù)。再觀后方,初時(shí)還可見有追兵影影憧憧,漸漸的便聽不到馬蹄之聲了,雖如此,一顆心倒是更生出幾分不安來。
待沖出密林,東邊天際已現(xiàn)出一片魚肚白。前方隱隱有水聲傳來,及至靠近,方覺那聲勢滔天,籍著星光,一條長龍似從天際而下,竟是條絕人之路。
二人下了馬,宋靈均抽出腰間佩劍握于右手中,身旁女子則被他左手所擒。一路之上她竟毫無反抗之意,是了,這千軍萬馬皆是為她而來,她又何須反抗。
赫羽望著眼前壯闊河山,暗嘆一聲,側(cè)目望著身旁之人,但見其眉心緊鎖,若有所思般。三年的夫妻,竟是在這一刻,忽而覺得他確是可憐之人,不禁心生悲憫。
“沂水自西向東,自此處便落入忘川,再經(jīng)由忘川匯入東海之中,此處...我亦是生平頭一回來。”
宋靈均聞聲,似有所動,轉(zhuǎn)首過來,認(rèn)真瞧了女子半響,終究還是苦笑一聲道,“你可是在心中取笑于我,不自量力,竟連老天都要亡我?”
赫羽輕輕搖了搖頭,“我若能活至天明,定不會取你母子二人性命,你該知曉的?!?p> “可你大涼滿朝文武怎會放過亂臣賊子?!?p> “你一路向南,可是打算去投靠南澤?”
“北正已然是你南宮家的地盤,莫非我還要回去送死么?”
“若我說,愿將北正歸還于你呢?”
宋靈均聞言,雖是萬念俱灰之際,心頭仍不免一顫。她還是君王,當(dāng)知君無戲言。
“是為可憐我,還是為補(bǔ)償我?”
赫羽苦笑一聲,竟無言以對。想教他活著,是出于憐憫,亦是出于愧疚。他入大涼之時(shí),自己曾許他家國永安泰,白首不相離,終究,卻還是負(fù)了他。
黎明前的黑暗終要散去,一聲烈馬的長鳴,撕破眼前這片刻的寧靜。
二人皆是如夢初醒般,待回過身來,宋靈均還未看清來人,便已拔出手中利劍,一把將身旁女子拽到身前,下一秒便將劍刃橫在了女子頸間。
“別過來!”
風(fēng)吹葉動,密林之中,緩緩走出一人一騎來,一眼之下,赫羽全身的血液便似凝固住了,莫非竟是自己眼花了,他此時(shí)不該身在千里之外的南疆么?
韓芻夫催馬向著二人慢慢而來,一雙沉得發(fā)黑的眼睛盯著女子身影,看似波瀾不驚,實(shí)則暗潮涌動。
為人妻,為人母,她的模樣一如往昔般,若非是自己面染風(fēng)霜,怕是都忘了,他二人已有三年未見。
此時(shí)見她雖受制于人,卻面無懼色,一雙杏眼也正望著自己,三分迷惑,三分訝然,三分傷神,剩下的一分,似喜,又似悲。
待看清來者何人,宋靈均亦不敢置信。
“韓芻夫...是你?”
韓芻夫勒住白霜,翻身下馬,站在原地,看似面無表情,卻不禁握緊了手中長劍,“是我?!?p> “你怎會在此處?”
“三年之期已到,我不該回來嗎?”
宋靈均冷笑一聲,“是了,我早該想到,除卻你,還有誰能這般輕易調(diào)動?xùn)|郊駐軍。不過,你既身負(fù)大將軍之職,竟連皇命都不顧了么,陛下不許你如期歸朝,你此等行徑,不是欺君罔上?”
韓芻夫聞言,側(cè)目望著女子說道,“若真是陛下之命,我自會遵守。”
“你又是如何知曉,那非陛下之意?難不成,你二人竟還能做到心有靈犀?”
“這是我君臣間的事,與你無關(guān)。而你弒君謀反,大涼便容你不得。”
宋靈均聞言,不禁大笑起來,那笑聲入耳,聞之愴然。一雙冷眼緊緊盯著懷中的女子,問了一句,“南宮赫羽,何不向韓將軍說說,我為何要弒君謀反呢?”
赫羽望著對面的男子,一別三年,終究開了口,“朕何時(shí)說過,北正公意圖弒君謀反,大將軍切莫妄下定論?!?p> 柔軟清澈的聲音傳入耳里,雖帶著三分寒意,雖是為了背叛她的夫君說情,如此,亦教人滿足了。韓芻夫知曉她心意,他即便做下天大的錯事,甚至此時(shí)那要命的利刃便橫在她脖頸間,她終究還是舍不得取他性命的。
“放了陛下,你走罷。”
宋靈均聞言,心中火焰陡然升起,怒吼一聲,“她愿放我一條生路,卻也不問問,我愿不愿這般屈辱地活著?!?p> 赫羽聞聲,只覺心如刀割般,生死存亡面前,他終究還是放不下。只是,他想知道的真相,如何都是說不出口的,難不成竟告訴他,那人此時(shí)就站在他面前,他即便以命相搏,尚且不知有幾分勝算。這念頭一起,只覺眼前已是一片鮮血淋淋,只驚得身子都輕顫起來,忙開口說道。
“自此向東而行,回北正去,你的母親及氏族親眷,我亦當(dāng)一個不落,將他們安然送還。北正再也不是大涼附屬國,你若無災(zāi),兩廂安好,你若有難,我定傾力相助。自此以后,你我二人只剩殊途?!?p> “聽起來很誘人,但終究...不是我想要的。”
赫羽聞言,已是淚眼斑駁,澀聲說道,“身家性命,江山基業(yè)在你心里,莫非還比不得一人的名字?”
“是啊,身家性命,江山基業(yè)在我心里,何時(shí)...有你重要過?”
這柔聲入耳,已是恍如隔世。女子雙眸一闔,兩行清淚無聲落下。
“你何以...定要這般執(zhí)著?”
“那人...究竟是誰?”
赫羽強(qiáng)撐著一顆幾欲奔潰的心,睜開一雙淚目,望著對面的男人。
自那夜之后,這個模樣便成了心中的禁忌,即便是不經(jīng)意間想起,自己亦覺得羞愧難當(dāng)。三年未見,他面上風(fēng)霜更添一層,即便隔著丈余,亦能清晰看到他眼底深深的倦意。
忽而,耳旁傳來昭兒喊著娘親的奶音,他身著小衫,跪地玩耍的模樣便似在眼前。女子嘴角動了動,下一刻卻失聲痛哭起來。
凄涼,絕望,痛徹心扉。
宋靈均側(cè)目望著懷中的女子,隔著衣衫,亦能感受到她雖壓抑著卻仍在顫動的纖瘦身軀。做夫妻三載,見慣了她眉眼含笑時(shí)的歡暢,此時(shí)再見她心碎的模樣,卻是最動人。
順著她目光看去,對面之人還是那張波瀾不驚的面孔,可那雙飽含心痛的眼神卻終究將他的心思出賣了。宋靈均收回目光,將薄唇湊到女子耳邊,輕聲說著,“那人...便是他,對么?”
赫羽緊咬著兩片櫻唇,任由淚水決了堤般,卻終究開不了口。
宋靈均雙眸一闔,苦笑一聲,喃喃說道,“我懂了...懂了...既如此,便在此做個了結(jié)罷,南宮赫羽。”
“你既已知曉了,還不快走么?”
“走?天下雖大,可還有我的容身之處么?”
“君無戲言,我許你之事,此生便都作數(shù)。”
“多謝你的美意,不過...我尚且還有一事未做?!?p> 話音剛落,赫羽但覺頸上利刃一緊,自己便被挾著往后緩緩?fù)巳?。堂堂一國之君,卻終究只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柔弱女子罷了。
身后便是萬丈懸崖,深不可測。耳聽著虎嘯龍吟般的滔天水勢,再看著對面之人,緊繃的面色,沉得發(fā)黑的雙眼,即便隔著這般遠(yuǎn),亦能覺察到,他的目光殺氣彌漫。
是了,他是救過幾次自家的性命,可這一次,他終究是再也救不了了。
宋靈均目視前方,冷笑一聲說道,“韓芻夫,你不遠(yuǎn)千里趕回來,不就是為了救她一命的么?
如今,我卻偏要你眼睜睜看著她死在你面前,死無全尸,死無葬身之地,且看你如何救得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