滔天火勢自君蘭殿而起,而宮人內(nèi)侍們死得死逃得逃,哪里還有人去救火?;鹕呖裎?,漸漸吞沒了整個君蘭殿內(nèi)殿,并藉著這夜風(fēng)一吹,呼嘯著往外殿竄去。君蘭殿因是女子居所,更多見些絲綢錦帛,淬著火星便燒得熱烈,火勢攀著輕幔順勢而上,纏上殿梁更是洶涌,半炷香不到,整個內(nèi)殿便成了一片汪洋火海。一個兩個零散的人影僥幸逃出了火勢的吞沒,跌跌撞撞地沖出了殿外,邊跑邊喊著什么,門窗木廊燃的嗶啵作響,將那一聲聲呼喊淹沒了,只隱約能聽到,他們在說,陛下沒了。
一小隊將士本已沖到了內(nèi)殿門口,卻礙于火勢駭人,且大有愈演愈烈之勢,雖覺榮華富貴便在眼前,卻終究是不敢再進(jìn)。
“老大,這火怎么忽而就燒起來了,莫不是還有人搶在我們前面進(jìn)去殺人放火了?!?p> 當(dāng)中一人想了想,“不無可能,家主心思縝密,如此要緊之事,想必不會只交代給我們,若能毀尸滅跡,自然更好?!?p> “說起來,咱們的人在南疆殺那些朝廷密使,自是做的夠隱密了,怎么還是教這女君給知曉了?”
那領(lǐng)頭之人頓了頓,沉聲說道,“是大將軍查到后密報給女君的,此事是長公主親口告知家主的?!?p> 幾人聞言,方知緣由。均是暗想,若非此人從中作梗,更將證人送到了這朝堂之上,于女君而言,這場大劫不會來的這樣快,可是,并不是說,它不會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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殺伐之聲漸漸平息了,赫羽明白,五千禁軍終究不敵的,這王舍城于這些忠義之士而言,已是一座死城。此時,站在這殿門之外,下一步便不再有廟堂尊榮,這位大涼女君似乎并未心生絲毫不舍。
就在半炷香之前,赫羽親手以一把火燒了自己三歲起便入住其間的君蘭殿,少時的無憂、初登大位的惶恐、與心上人雙宿雙飛的蜜意,似乎都在那把大火里燃燒殆盡了。
穆成領(lǐng)著數(shù)十親衛(wèi),趁著火勢大作,人心慌亂之際,一路悄然護(hù)送著女君與小皇子出了君蘭殿?;蕦m之中尚有一條生路,穆成也是在長公主出了君蘭殿后,方才知曉的。而宮人們盛傳的女君已然自盡之說,更是無人親眼所見,以訛傳訛罷了。不過,想必?zé)o人不會相信,畢竟,于反賊而言,這偌大的皇宮早已是銅墻鐵壁,她南宮赫羽除非是長了翅膀能飛出去,否則定是活著出不去的了。
穆成長劍拄地,雙手按在劍柄之上,巍然而立。金甲上血漬斑駁,周身大小傷處遍及,任誰看去,已是不堪一擊了。可那一對長眉斜飛入鬢,眉下一雙鷹眼仍見光彩,目光所及,是那道熟悉且有些瘦弱的背影。
長寧宮是歷代君王的正殿,于這里修一條密道,再合適不過,無需多問,當(dāng)年前任大將軍單可法緣何能奇跡般出現(xiàn)在東郊,答案不言而喻了,大將軍三個字在腦中一閃而過,穆成似乎想到了什么。
“陛下,微臣只能護(hù)送陛下至此了,若陛下能尋到大將軍,這些許反賊,不在話下。”
赫羽聽懂了這位禁軍統(tǒng)領(lǐng)的前半句,大涼女君是否還活著,只有他死了,才會無人追問,所以,舍棄這條性命便是他對君王最后的守護(hù)。
“穆成,辛苦了?!?p> 穆成聞言,單膝跪了下去,良久,未發(fā)一言。赫羽咽下喉頭的哽咽,她已明了,這是送別之意。事已至此,再無回旋的余地,是她自己甘心舍了皇位,為自己和皇兒換來了一條活路,成敗得失,已成定局。
赫羽十四歲之際,便曉得這密道所在了。彼時先皇南宮闕已病入膏肓,仍舊是屏退了左右,顫巍巍地牽著她的手,為她指明了這條生路。只是,萬萬沒想到,今時今日,她當(dāng)真要以此來偷生。
南宮蕩雖是武人出身,卻心思細(xì)膩,若是旁的偏僻之所,難保會有好事之人不巧碰到,而君王的御書房則不同了,百官來了此處,個個噤若寒蟬,宮人內(nèi)侍平日里侍奉主子時亦是目不敢斜的,當(dāng)真是最牢靠的地方了。而在皇宮之中藏一道暗門也并非他南宮家的先例,只是,能將這密道修到如此遠(yuǎn),遠(yuǎn)至皇城之外,卻是古來少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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密道幽深,卻也不是漆黑一片的,石壁上星星點點白綠色的光暈便似照人前行的燈火,雖稀疏錯落,行來一路,卻從未間斷。福海好奇,拿手摸了摸,才覺手感溫潤,皆是些粗玉碎塊呢,不禁感概先祖皇帝的心思。這密道兩頭無光,若無這些發(fā)出些微弱的亮來,當(dāng)真要同瞎子一般摸著墻走了。
赫羽一路上一言未發(fā),只知這密道常年不通風(fēng),不可久留,走著走著也不禁再次佩服起她皇爺爺來。可想而知,不管是哪一任君王,落得要以此逃命的下場,怕是都覺前路茫茫,恨不能就地倒下,兩眼一閉,死了算了。而這暗道窄窄的、長長的,可不是給注定要自此經(jīng)過的人指明了一條路么,一條無須掙扎,無須思考,只需邁著雙腿便能走下去的路。
彼時的大涼女君終究是被關(guān)在了那座皇宮里,是她親手將那壁上的暗門合上,而又是南宮赫羽的背影,愈行愈遠(yuǎn)。
約莫行了一個時辰,主仆幾人總算是出了密道,福海大口喘著氣,芳琴姑姑抱著南宮昭亦有些難掩歡喜,不久之前,還以為便要命喪皇宮了,不料絕境還能逢生,倒不是她怕死,只是可憐懷中這小兒,還未及三歲,不禁低首望了望還自熟睡的南宮昭,兩行熱淚無聲流下。
赫羽看了看兩人,見他們當(dāng)真無半分怨懟,唯有歡喜之色,暗想時至今日,還有他二人跟隨自己身邊,一時不知是該哭,還是該笑。
此處乃是一片叢林,地勢頗為偏僻,回首望去,早已看不見王舍城頭在哪,想來是離得遠(yuǎn)了,唯有左前方一處天際,一縷縷黑煙或濃或淡悠悠上竄著,想來便是不久前失火的皇宮所在了。
無須多想,此時的王舍城內(nèi)已是一鍋粥了,皇宮失火,女君暴斃,皇兒下落不明,這江山該如何,這皇位又該如何,不過,明日一早,朝陽再一次升起的時候,該怎樣,還當(dāng)怎樣。赫羽如是想著,笑嘆一聲,終是回過了頭。
“姑姑,福海,咱們走吧,我依稀記得,再行不多久,有一處驛站,咱們?nèi)ス鸵惠v馬車,大些的,可教我們四人一起坐上?!?p> 福海問了一句,“陛下,我們?nèi)ツ睦铮?dāng)真是要去尋大將軍嗎?”
赫羽搖了搖頭,“不尋他?!闭f完便接過南宮昭,竟覺幾日未曾抱過,這孩子又似沉了些,嗔笑一聲,便往前走去。福海見主子毫無悲傷,沒來由的鼻頭一酸,忙伸出衣袖擦了擦眼角,抖了抖肩上的包袱,也不管究竟是去哪里了,扶著芳琴姑姑一道跟著去了。
終究已到深夜了,怕遇上什么險況,赫羽憑著記憶尋到了一條略微好走的道。月光皎潔,穿過層林傾灑下來,葉子隨著夜風(fēng)輕輕搖著,忽遠(yuǎn)忽近的鸮子叫聲間或傳來,聞之卻不像初次那般好奇了。走著走著,赫羽方才意識到,自己緣何會覺得這條路熟悉的很,正是數(shù)年前,那人帶著她去拜訪五斛先生時所走過的路。那人騎著馬走在前方的身姿忽而浮上心間,赫羽一時有些局促。
往事已成云煙,好的壞的,都不必再介懷,何況結(jié)識五斛先生亦算的幸事一樁,即便,先生是那人的摯友,又如何呢。懷中傳來一聲輕呼,低首一瞧,南宮昭已然醒了,正睜著一雙烏油油的大眼望著自己。
“昭兒,你醒了?”
南宮昭渾然不覺,自己此次醒來,并不是在金雕玉琢的宮殿里,而是在這野外林間,披星戴月呢,張口便道餓了。他自申時用了晚膳,便再也沒吃什么了,往日里晚些時候總要吃些果子零嘴的,此時怕快至亥時了,又怎能不餓呢?
福海將包袱打開,一只紙包里包了幾塊細(xì)點,是芳琴姑姑臨行前自殿內(nèi)案幾上隨手包下的,可南宮昭怕是又渴又餓,吃不下去,勉強(qiáng)咽了兩口,便在母親懷里撒起嬌來。在場的三人均了解他這性子,初時撒撒嬌,慢慢的便要撒野了,每每教赫羽又覺好氣又覺好笑。
“羽兒,昭兒許久未進(jìn)水了,小孩兒餓一時不打緊,卻萬萬不能缺了水,方才密道里便燥的很,這孩子怕是當(dāng)真渴的緊了,這荒郊野外的,沒有人家,你說的那個驛站卻不知還有多遠(yuǎn)?!?p> 赫羽想了想,抱起孩兒看向前方,“不遠(yuǎn)處,倒是有戶人家,當(dāng)還是在的,咱們?nèi)ソo昭兒討杯熱水喝,順便...我也該去道個別?!?p> 福海一聽,當(dāng)即明了,“莫非,便是陛下常常提起的五斛先生?!?p> “正是他老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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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會說話的人耳力總是更為好使些,是以,四人剛剛走進(jìn)院落外,啞仆便聽到了動靜。暗沉的燭火透過木窗亮了起來,赫羽見了,心頭一暖,再低頭望望南宮昭,又覺心虛。
“昭兒,娘帶你去喝水,你不可淘氣,也不可亂說話,可好?”
南宮昭點了點頭,“昭兒知道?!?p> 門開了,啞仆推門出來,當(dāng)是想一看究竟的,赫羽心喜,輕呼了一聲,“啞伯伯,是我?!?p> 啞仆聞聲,忙來開了院門,見眼前女子當(dāng)真是數(shù)年前來過的少女,咿咿呀呀了幾聲,便就將她一行人請了進(jìn)去。此時,另一屋中也亮起了燈火,老邁的聲音傳了出來,“是芻夫來了嗎?”
說話間,五斛先生便打開了門,于他而言,能在這夜深時分前來造訪的,怕只會有韓芻夫一人了。赫羽抱著南宮昭走上前去,但見老者慈眉善目還如初見般,不禁笑了,“先生,是我,南宮赫羽。”
五斛先生自是不信眼前所見的,良久,方才動了動身形,“陛下?你緣何來此?”
女子似是輕笑了一聲,“從今往后,先生不必再叫我陛下了?!?p> 幾盞燭火悉數(shù)亮起,不大的屋子陡然明亮起來,芳琴姑姑去灶房里為南宮昭做粥去了,啞仆道她是客,又明白她是宮里頭出來的,怕她用不慣鍋碗,便去打下手。福海則順著赫羽的指示,去不遠(yuǎn)處的驛館里雇馬車去了。他們雖是自密道里逃出來的,也難保有人追出城外來,是以,這處不是久留之地。
屋中便剩赫羽抱著南宮昭與五斛先生三人在屋里。五斛先生何許人也,方才這女子教他不必再稱她陛下,這話中何意,明了于胸,至于為何,他也不必知曉??此髌退娜诵紊掖遥倚心也欢?,怕是走的匆忙,以至于這懷中小兒餓了渴了招架不住,這才要到他門上來走一遭。
赫羽見五斛先生盯著南宮昭已看了許久,南宮昭也好奇的很,這老頭兒為何一直看著他,一老一小就這么大眼瞪小眼直勾勾看著對方,這場面著實好笑,可她卻笑不出來。
果然,老者悠悠開了口,“這孩子與他父親,神似的很?!?p> 赫羽心頭微顫,屏息凝神強(qiáng)顏笑道,“先生...可見過北正公?”
五斛先生終究是從南宮昭面上移開了目光,鄭重說道,“我說與他父親神似,又不是與北正公神似?!?p> 赫羽緩緩抬起了頭,正對上老者慈善目色,心神一晃,喉頭便咽住了。那雙目光里有幾分波瀾不驚,若自己沒看錯,還有幾分暗藏歡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