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邊的悶雷聲自傍晚便開始斷斷續(xù)續(xù)傳來了,一連幾日都是這樣,每每到了黃昏時分,便開始雷聲不斷,到了后半夜又一定要下一場雨。赫羽坐在燈下輕輕翻著往日里從集市上買來的話本,南宮昭則在一旁拿著字帖臨摹著,這是赫羽專程為他尋來的名家筆跡,他的字跡有些隨了自己,過于秀氣了,男子的字跡不該那樣的。南宮昭倒是臨摹的很認真,倒不是他勤奮過頭,實在是無聊的很,卻又睡不著覺,母子二人邊各自做著自己的事邊閑話家常著。
“娘親,小黎哥哥都不需來進學了,為何昭兒還要每日里讀文謄抄呢?”
赫羽隨口笑道,“小黎需得隨著母親去拾柴火、種桑麻,你要做這些么?”
實則陳小黎家本有陳大壯充軍的餉銀,一家過活倒也不至多么拘謹,可如今的大涼將士拿到的餉銀少的可憐,除卻軍中開銷,也余不了幾個錢,是以陳小黎母子也得像其他村民一般起早貪黑的辛勞??上攵?,國庫空虛至此,節(jié)省銀子的主意竟都打到了這些為國家賣命的士卒們身上。
南宮昭自覺理虧,忙又轉(zhuǎn)了話頭,“娘親,韓將軍已經(jīng)四日沒來了,你說他是不是遇到了什么很大的大麻煩呢?”他放下了筆,這句話顯然是問得極其認真。
赫羽正翻著話本的手也停了下來,眉心不禁閃過一絲陰霾,這幾日來,她心頭也不是未存這樣的念頭,他當不會是因著那日自己的直言拒絕在賭氣,定是營中有要事將他纏住了,眼下這大涼這般亂法,出了什么事都不為奇。她這般想著,便也有幾分坐立難安了,待喝下一杯熱茶醒醒腦,卻又想著,說不準他就是厭膩了自己這副冷冰冰的嘴臉呢,她雖然早巴望著這一日,可一想到若真如此,心里到底還是生起一股子難以言說的情愫。
“娘親,韓將軍到底怎么惹你生氣了呢?”南宮昭見母親不語,又開口問道,這個問題早就在他心里等了許久了,卻一直沒敢問。
赫羽一愣,一時不知該怎樣回答,想了想反問一句,“昭兒很喜歡他?”
南宮昭盯著母親的面色,猶豫著輕輕點了點頭,“韓將軍對昭兒很好,是除了娘親、婆婆和小福子以外,對昭兒最好的人。”
赫羽聽著這樣的話,竟覺得有幾分欣慰,這世上多一個對這個孩子好的人,有什么不好的嗎?能讓他得到多一份的關(guān)懷和愛護,有何不可呢?便道,“韓將軍軍務繁忙,處理完了就會來找昭兒了,好嗎?”
南宮昭“嗯”了一聲,重重地點了點頭,又道,“娘親,大將軍是做什么的呢?是不是很厲害?”
赫羽聞言,抻了抻眉頭,似乎是在想著該如何回答這個問題,“若是他不在了,咱們這個小村子里的嬸嬸婆婆哥哥姐姐們便無人護著了,非但如此,離著咱們很遠很遠以外的人都無人護著了。”這樣的說辭自然是過于夸張了,即便這大涼沒有他韓芻夫,也倒還不至于無一人可用的地步,她掌國多年,這點心里倒是有數(shù),只是他既然是這孩子眼睛里頂重要的人,唯有將他說得更厲害些才好。
果然,南宮昭聽得入神,一張小臉上盡是訝色,倒不是驚訝于那人當真這般厲害,而是能從母親口中說出這樣的話,他漸漸有些大膽起來,“娘親像昭兒這般大時,韓將軍他就認識娘親了,是真的嗎?”
赫羽愣了愣,倒是沒聽他說起過,再認真回想一下,好像并沒有什么印象,不過,想來他早年是平王身邊的人,自己也常纏著父親,興許是在何處打過照面也不一定,自己對那位三皇叔沒有丁點印象了,何況是彼時的他呢。只是,他當真還能記起幼時的含笑公主么,這么一想,臉頰上竟然有些發(fā)燙了。
南宮昭望著母親出神的模樣,走上前去便歪在了母親懷里,“娘親,我們要是早些認識韓將軍該多好啊!”要是他便是昭兒的爹爹,那就更好了,這句話卻終究沒敢說出口。
不一會兒,外間便傳來雨滴打在瓦片上的滴答聲,今夜的雨竟是比前幾日的都大些,南宮昭終究熬不住了,在母親懷里膩歪了一會兒,便沉沉睡去了。赫羽將他抱上床去,邊為他寬衣捋襪,邊在心頭想著,待他滿了六歲,便要教他一人睡一屋了,兒大須避母,想自己幼時,三歲便就獨自一人住進偌大的君蘭殿了。
伺候好孩兒,赫羽卻是久久不能入眠,耳聽著屋外雨聲未曾停歇過,像是點點滴滴敲在她心尖上,敲得她好不清醒。當下最教她犯愁的,還是這大涼運勢,她深知,這個國家的里子正在被一點點的掏空,而她的皇姑母顯然沒有回春之計。若是現(xiàn)在坐在那個高位上的仍舊是她南宮赫羽呢,她又該如何去做呢?思來想去,竟是無解,她終于得承認,自己早也不是那個胸懷家國的君王,只是個茍且于鄉(xiāng)野間的小娘子了。
就這么心里裝著遺憾迷迷糊糊睡了過去,隱隱間院子外傳來了馬蹄聲,赫羽一驚之下睜開了雙眼,緊接著便聽那人喝住了馬,不是韓芻夫的聲音,卻也不陌生。她起身披上長衫,輕輕打開了房門,卻見福海已然前去開院門了。雨還在下著,那人一身戎裝,渾身早已濕透了,小跑著進了院子,上前便行一禮,還未開口,赫羽便搶聲問道,“可是出事了?”
來人正是天佑,他也不管那許多,開口仍稱陛下,道,“陛下,南澤人欲以重金買下北正,長公主有意成全,南澤使臣帶著蓋好璽章的文書過關(guān)時被大涼將士截獲,季將軍快馬傳訊來,大將軍方才知曉,便火速動身回營去了,南澤人聞訊,竟起兵五萬北上,意在柴桑城,大將軍怕單將軍不敵,親自領兵趕赴虎牢關(guān)去了,臨行前差我回來此處守候陛下安危?!?p> 赫羽聽罷,暗罵一聲糊涂,長公主缺銀子都缺到這個份上了,竟然還想從虎口里掏出點殘渣來么,“長公主當真要將柴桑城賣給南澤人?”
天佑答道,“自那南澤使臣身上尋見的錦帛上,大涼國璽章昭然,天佑也是親眼所見的,南澤人以此為證,單將軍若不從柴桑撤兵,定要被斥為亂軍,后果可想而知?!?p> 想起單東來,赫羽又是一陣心痛,這三年,自己倒是起過念頭,要將自己尚在人世托手信于他,他們總歸是有血親牽絆的,可又覺得此舉不妥,若他真當自己不在了,他日回了王舍城,那朝堂之上容不下他,他也大可卸甲歸田,如同自己這般做個閑人,可他一旦知曉自己還活著,八成是要多一份執(zhí)念的,反倒是害了他。
南澤人擇此時機,主動提說買下柴桑城,若是南宮姝蘭不應,怕是立時便要兵刃相見,可若是應了,也只是飲鴆止渴罷了,北正一國之疆皆在南澤人手中,大涼還有何出路?這此中利害,自己能想到,他高辛晟亦心知肚明,他眼下尚不采取強攻之策,想必還是有所忌憚的。自三年前,北正疆土便成了一筆糊涂賬,南澤自此入手,倒不失為好計謀,而依著單東來的性子,定是死守不退的。赫羽忽而想起,她昔日下了皇命,教驍衛(wèi)將軍駐守柴桑城,以三年為期,可眼下,這三年馬上就要滿了,看來,此次南澤人非但是沖著柴桑城去的,也是沖著他單東來去的。
“大將軍帶了多少人趕赴虎牢關(guān)?”
天佑回道,“大將軍將重兵押在了南疆,只帶了三萬將士。”
赫羽也猜到他會這么安排的,只是,南澤人此次定是有備而來的,他區(qū)區(qū)三萬兵馬真能敵得過嗎?可自己對著那人卻又有著莫名的無端信任,便寬慰自己,有他在,大涼該當無憂。她默然抬首,望著黑漆漆的雨夜,拉緊了身上衣衫,自南疆大本營趕赴這里,即便不眠不休,一個日夜當是要的,他領著三萬將士此時想必也已趕了不少路程,但愿一切都還來得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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虎牢關(guān)守將秦三占本就不是個不怕死的好漢,太平世道替大涼收著要塞之處自是有著拿不盡的好處,這有朝一日真干起仗來,他便慫了,自己勢單力薄,在南澤人鐵蹄下能蹦跶幾日,況且如今的大涼可不似往日了,這一次該是如何下場,可當真難說。是以,還未及南澤人殺來,便就不戰(zhàn)而別了,只留下為數(shù)不多的大涼將士以血肉之軀死守了一個日夜,幸而大將軍趕來了,南澤人眼看就要破了關(guān)長驅(qū)直入了,終究被攔了下來。
聽聞大將軍一到虎牢關(guān),柴桑城內(nèi)眾將士繃緊的一根弦總算是松了下來,單東來已是做著人在城在的打算了,他知自己即便僥幸活著回到了王舍城,怕也是欲加之罪在等著自己,女君去后的這三年間,他單家的人日漸失勢,王舍城里哪里還會有他立足之處,他雖才剛過而立之年,卻早已將生死置之度外了,滿心唯有不甘二字。
虎牢關(guān)易守難攻,南澤人仗著兵強馬壯連著主動進犯好多次,卻也只是小打小鬧,只折了些兵馬,并無大的損失,大涼將士也只好生守著關(guān),兩廂里安靜的倒不似在打仗,這一僵持便過了十日,南澤人深諳,這嚴守不攻的風范倒是像他韓芻夫所為,便又增援了兩萬精兵進赴虎牢關(guān),不知意下如何?
赫羽身在右江,雖每日里都掛懷著前線戰(zhàn)況,卻苦于無從知曉,心思沉得終日沒有一個笑來。清明這日竟未下雨,她坐立難安一整日,吃過晚飯,便拎著竹籃帶上祭品要出村去。每到清明,右江百姓便都會到村外那條河邊燒紙錢祭先人,她亦有著需祭奠的人,沒來由不去。往年里,這是一年一度的大日子,從晌午開始,便就能見村民陸陸續(xù)續(xù)結(jié)著伴往村外走著,今年卻冷清極了。芳琴姑姑勸說她幾句,她卻也只是搖搖頭,只得教福海與她一道去了。
行至村口處,正撞見陳小黎母子二人在家門前的老槐樹下燒紙,陳家娘子見竟還有人敢出村去,忙上前來勸說,如今這小村子若不是還有數(shù)百個將士好生守著,定是要被守著村外的流民扒干扒凈了,對于這些,赫羽又豈會不知。
大涼眼下的國勢正如韓芻夫先前所言,青黃不接的春日最是難捱。沿路乞討至此的流民開始只是三三兩兩的,右江百姓也都是些心慈的厚道人,便接濟幾斗米幾升面,豈知流民嘗到了甜頭,便成群結(jié)隊地絡繹不絕了,這十里小鎮(zhèn)哪經(jīng)得起這般施舍,不禁人心惶惶,幸而還有將士們守在村外,但赫羽又豈會教他們傷了人了,說來都是大涼子民,哪里有善惡之分,不過是被這世道逼的罷了。流民們初時還能討得到吃的,而后右江百姓也是愛莫能助了,他們卻還是舍不得離去,此處先前并無流民來糟蹋,沿著河邊就連野菜都長得繁茂些,還有當兵的守著,便都將這處當成落腳的地方了。
陳家娘子拉起赫羽的手,她一早便知曉,這個賀小娘子不是凡人,單憑這雙手,捏著柔柔軟軟的,怕是打從娘胎里出來就沒扶過油瓶的,屈居在他們這樣的荒村里,當真是委屈了,她想了想,猶豫著說道,“妹妹你來咱們右江也快三年了,姐姐雖然從未見過你家當家的回來過,也料定不是什么尋常人,只是眼下這兵荒馬亂的,他當真還由著你留在這里?。俊?p> 陳家娘子這話實則是試探呢,她自那日在河邊撞見大將軍為這賀小娘子漿洗衣裳之后,便琢磨起來,但凡是個良家女子,光天化日之下,怎么那般不懂避嫌,況且這賀家妹子是個讀詩書的,住在這村里這么久也從未傳出過什么丑事,她若真有什么夫君,怎能任由個男人在她面前獻殷勤?再加之她常常聽自家兒子問起賀昭的父親,一個孩子竟連自己的親爹長什么樣都不記得了,那還得了,于是她便大膽地猜測,面前這女子怕是哪個大戶人家里私逃出來的女兒,至于她口中那個身在軍營的夫君,壓根就是不存在的,再看她垂首不語,便就堅信不疑了,便道,“妹妹,姐姐也是女子,便多說一句,你若是從家里逃出來的,此時便早早回家去,現(xiàn)下是亂世,我聽小黎他爹說,這一趟既開始了怕是難得善終,咱們右江這處雖暫時安穩(wěn)著,也絕非是久留之地,我們祖祖輩輩都在這里,是走不了了,你可不一樣,又是帶著個孩子的,無人照應,這世道可艱難著呢。”
赫羽聽她說的熱忱實在,心里也很感激,暗想自己當真還是從家里逃出來的呢,只是要想回去是萬萬不成了,便坦言道,“多謝姐姐好意相勸,只是眼下,我是真無去處了,不瞞姐姐,我家里人...都不在了。”
陳家娘子驚得倒吸一口涼氣,“那昭兒的爹...也不在了?”
赫羽被這個問題問住了,若說還在,怕她又要刨根問底,若說不在了,他日昭兒再得知了可如何是好,況且,那人此時正在前線抗敵呢,她這話一出口,無端便就成了一句詛咒了,只好三緘其口,默不出聲。
陳家娘子見狀,更是確信,這賀昭的親爹定不是個什么好人,一臉嫌棄地勸道,“算了,沒良心的人咱不記著他,只是,咱們女人總歸還是要找個依靠的,我跟小黎他爹打聽過,那個韓將軍倒不是個見色起意的,傳聞他麾下偏將見他寡居多年,便想將自己如花似玉的待嫁小妹許給他巴結(jié)奉承,卻被他一口回絕了,好端端的黃花大閨女呢?!痹诔H搜壑?,女子一旦生養(yǎng)過,那定是不如個黃花大閨女的。
赫羽聞言笑了笑,接過話頭道,“那他還真是個不知好歹的?!边@話說得平淡極了,心無半點波瀾。
陳家娘子也意識到最后那句話不對勁兒,只得干笑幾聲,本來還有幾句話想說呢,便都噎住了,轉(zhuǎn)身拉著陳小黎就進屋去了。赫羽站在原地莫名笑了笑,招呼上福海,還是出了村去。北正公故去整整三年了,依著規(guī)矩,這一祭當是最要緊的一次,如何都不能耽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