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瞧著他說的綰娘,綰娘已是個白頭宮人,鬢邊有絲絲白發(fā),年歲看起來近六十,秀麗的眉眼旁爬滿了皺紋。
綰娘行了禮說道:“老奴綰娘見過太子妃?!辈槐安豢?,帶著舊年大興宮宮人的規(guī)矩。
我忙親手將綰娘扶起,笑道:“綰娘姑姑是宮里的老人了,我今日有幸能得姑姑梳頭是我的福氣。一切還有勞姑姑了?!?p> 綰娘笑道:“太子妃是福澤深厚的人,能替太子妃梳頭是老奴的福分。還請?zhí)渝煨┻M(jìn)去梳頭,莫要誤了時辰?!?p> 我聽她這樣說,忙拉著她的手入了屋。綰娘不愧是積年的宮人,一雙手極巧,她拿了玉梳蘸了桂花油替我梳了一個朝天發(fā)髻。
我望著鏡子中的自己,依著太子妃的規(guī)制被綰娘帶上十支赤金鳳釵,栩栩如生的鳳凰嘴里含著顆豆粒大小的珍珠,墜著細(xì)細(xì)長長的纏金絲瓔珞。
我素日不愛戴滿頭金器,做王妃時候的服飾自是比不上太子妃的華麗,我摸著纏金絲瓔珞,微微皺了眉頭:“好重?!?p> 綰娘笑道:“太子妃這個時候便覺得重了,來日太子榮登大寶,娘子成了皇后,要佩戴的十二支赤金鳳穿牡丹銜珠步搖要比這個重的多?!?p> 我聽她這樣說,涂了胭脂的臉越發(fā)通紅,宛若一顆熟透了的火晶柿子。世民登上皇位是遲早的事情,只不過一直與圣人虛與委蛇,假意推脫。
門外傳來世民的聲音:“卿卿,可是妝扮好了?!蔽肄D(zhuǎn)眸看去,他一身明黃團(tuán)龍紋的太子服飾,精神奕奕,我突然想起慕容萱曾說過世民是“龍章鳳姿,天質(zhì)自然?!?p> 我忙起了身行禮,世民牽了我的手笑道:“原是要在圣人那等你去參拜,可巧今日無事,想著與你成親那日跪拜公婆也是我陪你同去的。今日我們二人一同去參拜圣人?!?p> 我滿臉?gòu)尚吆褪烂褚黄鹜ト司幼〉男钊チ?。圣?p> 早已坐在那等我二人,我跪拜在那耳聽宦官宣旨。
宦官尖銳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起:“中書、門下,長孫氏蕙質(zhì)蘭心,鐘靈毓秀,與太子相于微時,伉儷情深。朕心盛悅,故冊封長孫氏為太子妃?!?p> 我被立為太子妃后的第一次晨昏定省,楊吉兒便姍姍來遲,一改往日的謙虛謹(jǐn)慎,執(zhí)事有恪,我對此冷冷一笑,她早已因?yàn)樘渝凰浩颇?,又何必曲意逢迎?p> 楊吉兒今日穿了身胭脂色赤金襦裙,外罩妃色外罩,裙擺上拿金線和米珠薄薄織起層層疊疊的芍藥,每一朵芍藥的花蕊上都以水晶鑲嵌。走起路來波光粼粼,讓人矚目。
她云鬢高聳,朝天髻上滿是赤金紅寶石的首飾,發(fā)髻正中簪了一支赤金紅寶石鳳穿芍藥的步搖,紅寶石瓔珞浮在她雪白高隆的額頭上,使她越發(fā)美艷動人,像一朵妖嬈的芍藥。
我一手摸著自己手臂上的藍(lán)田白玉玉鐲,一邊含著一縷微笑和楊吉兒交談:“楊娘子近日看起來越發(fā)光彩照人,可是背著我們偷偷吃了什么仙丹?也和我們講講,讓我們學(xué)習(xí)學(xué)習(xí)?!?p> 楊吉兒還未說話,一旁的楊圭媚冷冷的開了腔:“我常聽人說堂姐是最曉得禮數(shù)之人,怎么今日卻來遲了,我想著仙丹若是有也是漏夜煉制成的,否則堂姐怎么會姍姍來遲?”
楊吉兒一聽楊圭媚這樣說,不由得咬牙切齒,飛斜著眼睛說道:“恪和愔新?lián)Q了地方睡不安穩(wěn),夜里總是哭鬧,我這做娘親的少不得陪著他們?!?p> 楊吉兒接著一句話,輕飄飄的卻讓楊圭媚的臉色又紅轉(zhuǎn)白:“終究不像堂妹,未曾生養(yǎng)過,理解不了為母的心情?!?p> 一句話,既嘲諷了楊圭媚嫁給李元吉多年無出,又諷刺了她誅殺齊王家眷成了世民新婦。
楊圭媚咬著后槽牙正要出言反擊,我忙笑著說:“今日是咱們從潛邸搬遷到東宮來姐妹相聚的第一日,正巧又多了位新妹妹,以后是越發(fā)的熱鬧了?!?p> 我示意翎羽一一向楊圭媚介紹在座的諸位,其實(shí)本就是相識的,只不過楊圭媚從齊王李元吉的妻成了太子李世民的妾,諸人和楊圭媚不冷不淡的打了招呼也就散了。
入了內(nèi)室,我方拿起手中的書來看,卻聽見紅宇嘟囔道:“往日里楊娘子不是這般的人,怎么一入東宮整個人都變了?!?p> 我輕輕翻過手里的書:“哪里是楊娘子變了,只不過是褪了那層畫皮罷了,她是前朝公主,是天生貴胄,從前做小伏低不過是虛與委蛇?!?p> 綠綺遞過來井水新浸過的果子,琉璃碗中擺滿了葡萄、李子、杏子、桃子等時新果子,透著果香,散發(fā)著井水的清甜。
我拿了一枚葡萄細(xì)細(xì)剝了皮,看著紅宇費(fèi)解的小臉,笑嘻嘻的說:“傻紅宇,你看看這幾日圣人和太子在做什么?”
紅宇低垂著腦袋細(xì)細(xì)想著:“自玄武門平定叛亂后,圣人一直要傳位于太子,但是太子總是推脫,說圣人是大唐國主,是自己的親生阿耶,自己不能越俎代庖?!?p> 我將葡萄放到口中,看著紅宇似是在自語般嘟囔:“可是玄武門平定了叛亂后,太子執(zhí)掌了東宮,在原先執(zhí)掌兵部、吏部的上又接管了所有的朝政。為何還要在……”
我看著紅宇撲閃著的眼眸里滿是不解,拈了一個李子在手:“那是因?yàn)槭ト撕吞邮歉缸?,骨肉相連,有些事情說開了,也就沒什么了??墒俏液蜅罴獌翰煌!?p> 我咬了一口手中的李子,真酸,酸的我直冒淚珠,我慌忙喝了口桂漿去了嘴里的酸味,邊說:“我和楊吉兒一直都是水火不容的,最起碼在楊吉兒那我是她的仇敵。”
“若不是我,在她心里當(dāng)年嫁給世民為妻的人是她?!蔽襾G了酸澀的李子在旁,復(fù)又撿了葡萄吃了起來,甘甜的葡萄汁彌補(bǔ)了嘴里的酸澀。
慕容萱頭七那日,我抄了些經(jīng)書預(yù)備燒給她,李唐重道教而輕佛教,只上林苑偏僻一角有一個佛堂。我心里知曉綠綺素日不喜慕容萱,便只帶了紅宇。
佛堂偏僻幽靜,少有人供奉,只有看守的侍衛(wèi)和宮人四時供奉,只是今日不知何人在里面供奉祈福,我和紅宇二人不愿打擾,又不愿別人知曉我來祭拜便躲在角落。
祭拜之人竟是韋尼子,她一身素服,頭發(fā)挽成男子的發(fā)髻,正跪在佛前焚燒經(jīng)書,我正納悶她祭拜何人,卻見韋珪急匆匆的走進(jìn)來。
韋珪方一進(jìn)殿便急匆匆的拉起韋尼子,她裹著一襲黑色斗篷,似乎是怕人發(fā)現(xiàn)自己,她語氣激烈:“原先在王府你四時祭拜那位也就罷了,如今進(jìn)了大興宮你竟偷偷來佛堂祭拜?!?p> 韋尼子只冷冷的瞥了一眼韋珪一眼,復(fù)又跪下焚燒手里的佛經(jīng):“姐姐知道的,今日是他的生辰,我作為未亡人理應(yīng)祭拜。”
韋珪怒其不爭,赤紅了雙眼說道:“可是你現(xiàn)在在大興宮,不是在洛陽,你現(xiàn)在是太子的妃妾,不是那人的未亡人?!?p> 韋尼子一邊焚燒佛經(jīng)一邊說:“那姐姐你呢,你又是否忘記了李子雄。”
韋珪聽韋尼子一言竟落下淚來,她擦拭了淚水哽咽著說:“可是我更知道我現(xiàn)在是太子的妃妾,韋氏的女兒,還有靈兒的阿娘?!?p> 韋尼子丟下手中的佛經(jīng),站起來逼近韋珪:“我本也是有孩子的,是阿耶一碗墮胎藥奪走了我的孩子?!?p> 韋珪反擊道:“叔父那是為了你好,你青春年少,洛陽城破,你若產(chǎn)下逆子,你和你的孩子都得死?!?p> 韋尼子兩眼呆滯,復(fù)又跪下:“姐姐,你可知曉我寧愿我死了,陪著他一起走了,也比活在無邊的思念里要好。我與他自小相識,他教我騎射、舞劍。我滿懷歡喜的等著他歸來。”
韋珪跪在韋尼子的旁邊,垂著淚幫她焚燒佛經(jīng):“誰又不是這樣過來的呢,若不是靈兒誰有愿意茍活于世。”
韋尼子似在喃喃自語:“我的孩子沒了,教我騎射、舞劍的少年也沒了,只有我還活著。有時候午夜夢回,總覺得自己還和他在一起??墒切褋恚挥斜粶I水浸濕的枕頭。”
韋尼子和韋珪姐妹二人焚燒完了手里的佛經(jīng)便趁著夜色走了。她們走后我焚燒了佛經(jīng)給慕容萱后便也帶著紅宇回去。
我和紅宇走在上林苑的鵝卵石路上,紅宇問我:“方才,太子妃為什么不出去喝止住小韋娘子。”
我看著繁花盛開的上林苑,清冷的月色照在每一朵花苞上,只等花開。
我幽幽的嘆了口氣說道:“韋尼子方才祭拜的人是反王王世充的兒子,王玄應(yīng)。我曾聽人說過他們二人是自小相識,父母之間定的親事。”
紅宇撇了撇嘴說道:“可是送韋氏入選良人的是她的父親,她又何必如此,我就說,除了初入府時那一次劍舞再也沒見過韋氏獻(xiàn)藝,原是如此,可惜了個美人?!?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