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6 市場的殘酷性
五彩的燈籠在夜色中搖曳生姿，似乎在享受春節(jié)時的歡樂。鞭炮聲時不時響起，一個煙花在窗外“嘭”地一聲綻放，爆發(fā)出斑斕的光芒，映照在一個小飯館的窗戶上。
小飯館里的桌面上擺滿了人們的笑臉，而五位超哥模樣的青年圍坐的一張桌上，卻呈現(xiàn)出一種不太一樣的氣氛。
方自歸舉起啤酒杯，和凌進、王凡、小虎、老虎的酒杯碰在了一起，發(fā)出“叮叮當當”的響聲。
這些超哥都是方自歸初中時的死黨。
五人中唯一缺乏超哥氣質的人是方自歸，因為只有他戴著一副眼鏡，但方自歸在五人中卻似乎最有領導力。
方自歸考上重點高中以后，其實就開始跟這些普通高中都考不上的小超哥產(chǎn)生階級鴻溝了，但方自歸依然跟他們玩，他反而是在高中里沒什么要好的朋友，寒假里也沒打算跟任何高中同學聚一聚。
雖然不能跟這些小混混討論哲學，方自歸還是覺得氣質上自己跟他們比較搭，比如要找人幫自己打群架，高中同學們都做不來，而這幫人甚至能認識到打群架是他們的社會責任。
凌進是方自歸初中同班同學，而王凡、小虎、老虎其實是外班的。既然有英雄惺惺相惜，小混混們也互相比較尊敬，凌進就跨班和王凡、小虎、老虎經(jīng)常混在一起。方自歸來四川后跟凌進成了同學加兄弟，也就加入到這個團隊里了。
從水煮肉片那紅彤彤的大碗里夾起一片肉，方自歸感嘆：“還是家鄉(xiāng)菜好吃啊！”
凌進道：“上海菜吃不慣吧？”
“吃不慣，而且食堂還貴得要命?！?p> “這里的食堂不貴，但是我也快吃不起了。”
說起過去的一年，似乎只有老虎的生活質量沒有快速下降。
凌進初中畢業(yè)后在肉聯(lián)廠上班，誰知幾個月前肉聯(lián)廠倒閉了，他也下了崗，然后一直沒找到別的工作。
聊起肉聯(lián)廠的倒閉，凌進說：“以前，生豬是從農民手上收了，殺了以后凍成白條，通過肉聯(lián)廠銷售。前年搞改革，那個生豬不再作為國家的計劃產(chǎn)品，一下就把所有的肉聯(lián)廠推向市場，說是為‘關貿總協(xié)定’做準備。然后一年時間，肉聯(lián)廠就垮了?！?p> 小虎問：“啥子是‘關貿總協(xié)定’？”
方自歸道：“就是國與國之間互相降低關稅的協(xié)議。有了這個協(xié)議，能夠增加國際貿易，其實也就會增加貿易雙方國民的福利。”
凌進道：“媽賣批，老子不曉得啥子‘關貿總協(xié)定’，只曉得嘞個東西兒一來，老子工作沒得了。”
王凡問：“那你下崗以后，國家就不管啦？”
凌進道：“下崗以后，就給你發(fā)一個基本生活費，每個月七十五。”
老虎道：“那是不夠用哦?！?p> 凌進道：“我們家就我一個人在淄中，有時候一個人坐在家里面發(fā)呆，想想有些心酸。”
方自歸有些奇怪，問：“怎么你一個人在淄中？你們家的人呢？”
凌進家住的那個家屬院，跟方自歸家那個家屬院就隔著一條老成渝公路，兩家是步行五分鐘的距離，方自歸以前去過凌進家，見到過凌進父母。
凌進道：“去年，我老漢，我媽，我弟弟，都從二絲廠調到重慶一個絲綢廠。我爸和你爸一樣，都是重慶人的嘛，還是想回重慶?！?p> 方自歸又問：“你怎么不跟老爸老媽一起回重慶呢？”
凌進道：“一個是沒有名額，二個，我也舍不得含香。”
方自歸想起來了，國企內調動工作是個大項目，絕不像現(xiàn)在的農民工流動那樣任性。當年自己老爸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想調回重慶，后來還是只能調到淄中。
方自歸再問：“那你下崗以后，沒有去找找工作嗎？”
凌進道：“有。下崗以后我就去勞動力市場找工作，花幾塊錢報個名，填個求職表，它給你安排面試單位。我第一次面試的單位，是個私人的搞制冷設備安裝的，老板說是野外工作，在內蒙古，和農民工同吃同住，住那種像茅草棚一樣的工棚，我就沒去。那天我從勞動力市場出來，覺得心酸。以前還以為國營單位是鐵飯碗，突然就失去工作了，真的好失落?！?p> 方自歸道：“后來一直沒找到工作？”
凌進點點頭：“淄中這種小縣城，不好找工作的。我想這樣閑著也不是辦法，現(xiàn)在我在學廚師，沒機會進廠，將來去館子里炒菜。”
方自歸道：“廚師也是一門技術。凌進，雖然事業(yè)上現(xiàn)在有些困難，我還是看好你?！?p> 凌進的手很巧，初中時就會修自行車，而且他那張嘴也很會來事兒，情緒好時也很會插科打諢。他在外貌上也有一個明顯的特征，就是他的耳垂很大，方自歸聽老人說過，大耳垂是福相。
而王凡這一年的境遇，跟凌進的境遇有異曲同工之糟，他也失業(yè)了。
王凡心比較大，初中畢業(yè)后就在一個賣雜貨的市場做點生意，希望將來從小老板做到大老板。這雜貨市場的特點是價格溫柔，童叟皆欺，漸漸名聲在外，市場的生意就一年比一年差。傾巢之下，焉有完卵，市場不行了，王凡的生意也虧不下去了，這一年他的店終于關門大吉。
“將來有什么打算？”方自歸問。
“還沒想好，”王凡道，“我有點想去當兵?！?p> 王凡最明顯的外貌特征，就是他那一身健碩的肌肉。因為這身肌肉，五人中他霹靂舞雖然跳得比較平庸，但是模仿電視上健美運動員比賽時的造型，他模仿得最標準。也是因為這身肌肉，他初中時就有信心對比他高一屆的校花展開追求，然而，?；ň芙^了他，可見在現(xiàn)代社會，肌肉已經(jīng)不能彰顯男人的實力了。
王凡初中畢業(yè)后對?；ㄈ圆凰佬?，創(chuàng)造各種機會向?；ǐI殷勤，然而校花一直沒答應他。而?；ǜ咧挟厴I(yè)后沒考上大學考上了空姐，去了成都，那時正要上高三的方自歸就估計，看樣子王凡為這件事要奮斗不止一生了。
不過，王凡好歹對人生有個計劃，小虎的人生完全沒有計劃。
小虎本來長得像齊秦，后來打架在臉上留下一條挺長的疤，明顯不像齊秦了，他就剪掉了像齊秦那樣的長發(fā)，徹底淪為了那種混得比較差的超哥。五人中只有小虎家是農村的，家庭條件最差，然而他的心態(tài)最好。
小虎認為，超哥的社會責任就是超社會，謀生并不是最緊要的，所以初中畢業(yè)后就在社會上瞎混，偶爾打打零工，從沒去找一份正規(guī)點兒的工作做做，現(xiàn)在也是無業(yè)游民的狀態(tài)。后來，王凡就曾批評過他，說：“你娃超得撇！”
然而小虎對王凡的批評不太在意，對掙錢還是不太上心，所以小虎一直覺得自己可以不設存折的密碼，因為用六位數(shù)的密碼保護最多三位數(shù)的存款，明顯是一件虧本的事情。
雖然小虎是這些人里面超得最撇的超哥，但五人中他的霹靂舞跳得最好，也不能說他不像齊秦以后就一點兒特長都沒有了。他還挺關心別的兄弟，聊著聊著，關心起方自歸來，還對方自歸說：“路上注意安全哈，你一個人，遇到搶火車的把錢給他就是了?！?p> 這句話說明小虎真是沒有見過世面。
這個時期在中國搶火車確實還是一種朝陽產(chǎn)業(yè)。小虎的二哥在火車上被搶過，劫匪手持利刃把一節(jié)火車的兩頭一攔，就洗劫了整節(jié)車廂，乘客們一個一個乖乖把錢拿出來。根據(jù)小虎二哥的經(jīng)驗，雖然劫匪的人并不多，但是一團散沙且缺少兵器的乘客們是不敢反抗的。但是，春運時期，即便一兩個劫匪萬幸能夠擠上火車，劫匪進入車廂后，馬上就會失去行動自由，搶春運火車是不可能的，小虎明顯是沒見過世面的。
和小虎不能聊哲學，方自歸早有思想準備，現(xiàn)在看來，連生活問題都跟小虎聊不起來了，方自歸就開始跟老虎聊。
這一年，看來只有老虎事業(yè)上沒有滑坡，還在水泥廠當工人。
老虎最顯著的外貌特征，是他身高超過一米八。身高一米八在上海沒什么了不起，一個電十八班就有五個超過一米八的，可整個淄中城里所有男女老幼都加起來，也湊不齊五個一米八的人，老虎在城里就很了不起。修長的老虎走起路來很飄逸，越是在人多的地方越顯得鶴立雞群，縣城里喜歡他的女孩子很多，他反而現(xiàn)在還沒有女朋友。
“不急，”老虎對方自歸說，“女人有的是?！?p> 了解完這一年兄弟們的事業(yè)和愛情，方自歸也匯報了自己的愛情，然后覺得有必要在事業(yè)上給兄弟們提一個建議，說：“兄弟們，沿海一帶更容易找工作，大家明年不如去沿海找找機會。比如說，上海和廣東?！?p> 剛過去的這一年有很多改變，比如農民工可以自由流動了，以前常常用在他們身上的一個有貶義的名詞——盲流，此后便漸漸淡出了歷史舞臺。剛經(jīng)歷過刻骨銘心的春運，方自歸認為兄弟們也不應該錯過這個歷史機遇。
對于方自歸的這個合理化建議，只有小虎無動于衷。
吃完飯，老虎買了單。
五個人在飯店里進行完物質文明建設，就去電影院進行精神文明建設去了。
對方自歸來說，事業(yè)上還完全使不上勁，在愛情這個方向還可以努努力，所以寒假里最重要的事，就是給盧莞爾寫信。
盧莞爾收到方自歸第一封縮略版西游記文風的信，忍俊不禁，趕緊修書一封，表示慰問。方自歸收到盧莞爾來信，也立即回信，兩人寒假里就這樣鴻雁傳情，寫信訴衷腸。不過，方自歸的第三封信盧莞爾沒有回，因為她收到信時，已經(jīng)開學了。
此時，一封信從四川寄到上海要一星期。所以，方自歸的第三封信雖然比人出發(fā)早，但是后出發(fā)的方自歸本人，躊躇滿志地背著一包香腸先到達了上海?？磥恚恢袊?jīng)濟學界推崇備至的后發(fā)先至戰(zhàn)略，在工業(yè)上尚無起色的時候，率先在我國的交通運輸業(yè)實現(xiàn)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