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一夜魚龍舞

　　迤邐間，方仲永發(fā)現(xiàn)了自己的目標(biāo)——猜燈謎的。

　　只見前方有一攤位，擺著十?dāng)?shù)盞花燈，每一盞上皆書有燈謎一則。方仲永笑道：“惠子，待我為你贏取幾盞來！”拉著晏溶月就到了近前。

　　拿起一盞燈來，上書：品嘗杜康樽半空（猜一花名）。

　　方仲永笑道：“這個簡單，乃棣棠花也。”得燈一盞。

　　又見調(diào)皮的貓奴拿起了一盞燈，上書：曾子何以真殺豬。

　　方仲永大笑道：“若是曾曄、曾鞏在此，非跟這東家急了不可?！币婈倘茉虏唤猓街儆赖吐曊f道：“曾伯父常以曾子之后自居，焉肯讓人攀誣?！?p>　　晏溶月笑道：“其實也算不得辱沒了先賢。這謎面出自曾子烹彘之典故，實是教育子女立信的高妙文章。這位掌柜，謎底可是‘非同兒戲’否？”

　　那商販贊道：“小娘子好文采！”又取下一盞燈送于晏溶月。

　　貓奴又拿起一盞燈問道：“小姐快看，這盞燈上一個字也沒有，只畫了個紅色的兔子，這怎么猜呀？”

　　方仲永敲了一下貓奴的腦袋說道：“就你這水平還敢說什么‘鄭家詩婢’？紅者，赤也。赤兔者，馬也?！?p>　　不一會，就把那商販的燈謎全給猜完了，連十幾個護(hù)院都人手一盞。見那小販眼巴巴地看著自己，方仲永笑道：“放心，不會白拿你的就是了?！睊伋鲆粔K約莫一兩的銀子給了小販。彼時銀貴銅賤，一兩銀子可值一千五百文，小販卻是占了不小的便宜了。

　　不提方仲永等人繼續(xù)游玩，卻說那宣德門城樓上的趙禎，見這大好盛世，不由志得意滿。與眾臣豪飲一杯葡萄釀之后，趙禎高聲問道：“如此盛景，前朝可有乎？”

　　眾臣自然是諛辭如潮，連一向嚴(yán)肅的孔道輔都言道：“前唐之燈節(jié)雖宏大有余，然論起與民同樂，當(dāng)屬陛下第一也?！?p>　　一通高帽戴下來，趙禎益發(fā)驕狂了。口中喊道：“大伴，令韓娘子與童娘子相撲為戲?！?p>　　前文曾說過，彼時汴梁相撲甚受推崇，上至達(dá)官貴人，下至販夫走卒，莫不以觀瞧相撲為樂。看夠了男子相撲，就想看女子相撲。要知道相撲的人，身上的穿著是極少的——女子也不例外。私下觀賞無妨，于大庭廣眾之下便有些不雅了。

　　侍御史唐介充分履行了隨時隨地讓皇帝難堪的職責(zé)，諫言道：“值此普天同慶之時，官家當(dāng)為萬民表率。如此污濁的勾當(dāng)，臣以為不妥！”

　　趙禎的臉當(dāng)時就拉下來了。怎么？就興你們私下里看女子果撲，朕就不能看了？

　　負(fù)責(zé)起居注的宋庠更是掏出了小本本，奮筆疾書記下了皇帝的黑材料：景祐元年上元節(jié)，上意欲行不雅之事，為侍御史唐介所諫阻。上甚惱怒……

　　趙禎回頭看到宋庠在記他的黑材料，更是惱怒：“宋庠，不許記！”

　　宋庠把小本本往懷里一揣，擺出一副引頸就戮的架勢問道：“官家欲學(xué)崔杼乎？”

　　古有崔杼弒君，史官秉筆直書，崔杼雖然殺了太史和他的二弟，但三弟照樣寫作“崔杼弒其君”。就這，還有個南史氏準(zhǔn)備前仆后繼，實在是史官的良心，業(yè)界的表率。只不過崔杼就很悲催地成為了反面典型。

　　趙禎也拿這些死心眼的史官沒辦法，總不能把宋庠殺了吧。心里越想越生氣，臉色也由白轉(zhuǎn)青，又由青變白。

　　怕皇帝憋出內(nèi)傷來的晏殊說道：“唐子方直言犯上，宋公序更是不知變通。官家無須與他們一般見識。值此佳節(jié)，臣愿獻(xiàn)拙作一首，請官家斧正?！?p>　　趙禎很是理解晏殊的苦心，勉強(qiáng)笑道：“晏大人乃文壇領(lǐng)袖，朕豈敢胡亂置喙。且請晏大人吟來，朕與眾臣工共同賞鑒?！?p>　　晏殊便即興吟詩一首，詩曰：歌吹歡娛夕，衡門可屬垣。九城寒漏徹，三市實燈繁。酒想嵇山醉，詩慚謝樂翻。如容陪后乘，那避八騶喧。

　　眾皆稱善，唯陳堯佐曰：“美則美矣，然未能盡善也！”

　　陳堯佐貴為平章事，兄、弟皆為將相，風(fēng)光一時無兩，且已七十有余，實在是不用給晏殊什么面子。

　　晏殊也自知這應(yīng)酬之作算不得什么高妙的文章，拱手道：“老大人說的是。在下這首詩其實也只是堆砌辭藻，看似華麗，實則空洞無物。若于漢賦中還算契合，但與我朝之詩詞風(fēng)流其實是不太搭配了。”

　　趙禎的岳父、曹皇后的父親曹玘笑道：“晏同叔也江郎才盡乎？”

　　眾人皆笑，方才小小的不快也就煙消云散了。

　　恰巧晏殊此時看到方仲永與晏溶月攜手同游，眼見方仲永專挑那燈火昏暗之處去，心中暗惱：這小子，定然心懷不軌！

　　可嘆方仲永只是想著去能夠走動的地方，與晏溶月體會一番逛街的感受就被人認(rèn)定為“心懷不軌”！難道不在人前秀恩愛也是個缺點嗎？

　　晏殊覺得很有必要搶救一下自己即將遭人毒手的女兒，便對趙禎說道：“官家可記得方仲永乎？”

　　趙禎似笑非笑地看了晏殊一眼道：“晏大人倒是時刻不忘推薦賢才呀！薛公，你可是有對手了?！?p>　　久不入朝的薛奎咳嗽了幾聲道：“為國舉才，當(dāng)仁不讓呀。晏同叔深得老夫真?zhèn)饕玻　?p>　　方仲永原本玩得正嗨，惠子的小手又暖又滑，真想再握一會兒呀，就被大煞風(fēng)景的小太監(jiān)尋到了。要說人群中沒有密探，打死方仲永都不信。

　　怪不得這么大的場面，史書上卻極少有走水、踩踏的記錄。那個誰誰，你給我出來，我保證打不死你。

　　不多時，便有小太監(jiān)領(lǐng)著方仲永來到了城樓上。至于晏溶月，只能與后妃一起，兩個有情人就這樣生生地被拆散了。

　　苦啊啊?。《嗲樽怨趴沼嗪薨　?p>　　好了，煽情結(jié)束，回到正題。

　　卻說趙禎見方仲永滿臉的不情愿地見駕，很是好奇地說道：“方卿家，與朕一同觀燈也算是一份榮耀了。你因何不喜？”

　　方仲永答道：“臣不敢。只是官家威嚴(yán)，諸位大人亦氣勢甚高，戰(zhàn)戰(zhàn)兢兢，汗不敢出也！”

　　薛奎笑道：“頑皮！如此佳節(jié)，用鐘會舊事有失妥帖，當(dāng)罰酒一杯。”

　　這一言不合就罰酒的陋習(xí)也不知道什么時候形成的，實在是不敢恭維。不過，當(dāng)方仲永喝了一杯從西域進(jìn)口的價比黃金的葡萄釀之后，方仲永就覺得這“陋習(xí)”還是繼續(xù)保持下去的好。

　　方仲永一飲而盡后笑道：“謝官家賜酒。若是此等處罰，再多些又有何妨？”

　　趙禎笑道：“久聞方卿家海量，這西域來的葡萄釀本就不多，還是給朕留些為好。而且，朕的酒也是不能白喝的，未知方卿家有何回贈？”

　　方仲永裝傻充愣道：“要錢呀！您早說呀，那我不喝了！”

　　晏殊強(qiáng)忍著笑假意訓(xùn)斥道：“仲永，君前不可失儀！”

　　趙禎擺擺手道：“不妨事，不妨事！方卿家少年成名，原就不似你們這幫老臣穩(wěn)重。戲謔一二，也是甚合朕的脾氣?！庇謱Ψ街儆勒f道：“朕的美酒豈可用錢財衡量！朕命你，速速吟出一首上佳的詩詞來，以作酒資。若是不能，必當(dāng)重罰。當(dāng)然，那就不是罰美酒了喲！”

　　要說這古往今來，吟誦元宵節(jié)的詩詞還是有很多的，如薛奎的四女婿歐陽修的《生查子》。當(dāng)然，最有名的還是要數(shù)辛棄疾的《青玉案》了。

　　也不知道歐陽修有沒有寫出來《生查子·元夕》（有人認(rèn)為是朱淑真所作），不管了，先糊弄過去再說。

　　方仲永張口吟道：“去年元夜時，花市燈如晝。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后。今年元夜時，月與燈依舊。不見去年人，淚濕春衫袖?！?p>　　在座的除了幾名勛貴外，個個都是學(xué)霸出身的詩詞大家，那宋庠更是天圣二年的狀元。品味了一番，宋庠說道：“此曲深得崔護(hù)《過故人莊》之韻味，卻又言語淺近，情調(diào)哀婉，更顯回環(huán)錯綜之美。可稱之為佳作也?！?p>　　晏殊卻是冷冷地說道：“未知仲永去年元夕與何人相約？”

　　方仲永不敢回答，幸有陳堯佐老大人解圍道：“詩詞不過是排遣心意而已，同叔不可拘泥，你若食雞子甚美，難道還要追問是哪只雞所下不成？”

　　看來還是好人多呀！

　　沒等方仲永表示感謝，“好人”陳堯佐又道：“此曲雖美，然不過是言說男女情事而已，未免落了下乘。宣德郎可另有佳作否？”

　　洪洞縣里無好人呀！

　　方仲永只得放出自己的終極大招：“東風(fēng)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寶馬雕車香滿路。鳳簫聲動，玉壺光轉(zhuǎn)，一夜魚龍舞。

　　蛾兒雪柳黃金縷。笑語盈盈暗香去。眾里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p>　　趙禎高聲贊道：“好，好！此曲一出，元夕再無詩詞也！尤其是上闋之‘一夜魚龍舞’，實乃不可多得的佳句！”

　　方仲永暗暗鄙視：你個文盲！那是重點嗎？此曲最妙之處是在“驀然回首”呀！你以為寫那些豪奢的景致是為了拍你的馬匹呢？學(xué)渣！

　　還是年輕人更有同感，古板的唐介笑道：“未知方兄尋找了千百度的那人，此時正在何處呀？”

　　薛奎指著唐介笑罵道：“平常要你多出門玩耍一下，你只是不聽。整天就知道跟著官家諫言，彈劾這個，彈劾那個的。這宣德郎剛才與誰同來的，你都沒看到嗎？”

　　趙禎笑道：“薛公無須替唐子方轉(zhuǎn)圜，朕豈是那小肚雞腸之輩。至于方卿家的‘那人’，朕是明白他的心思的?！庇謱Ψ街儆赖溃骸澳闱曳判模灰阍诖洪澋拿尾皇翘?，殿試就無須多慮了?！?p>　　這敢情好！只要自己在禮部試中能混個前幾十名，狀元就算是提前到手了？這兩首詩抄得真值！回頭見了歐陽修一定要好好感謝人家。至于辛棄疾，還是算了吧，還得一百多年才出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