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六十四——傳聞

　　這些國仇家恨，往事如云，淳于弋講述的沉重，阿月突然知曉了，那日，淳于弋第一次醒來時，看著阿月和寂卬的那個樣子，是出于一種怎樣的不甘、絕望與痛苦？阿月徹底將淳于弋近些時日，那些同她不對付的事情拋諸腦后，帶著一些同情和感懷，默默地為他倒下一杯茶水。

　　師傅眼睛穿過窗臺，似乎越過了外面的半落璧，甚至也越過了這片沙漠，對于淳于弋所講述的這些人間爭斗謀算，師傅面容仍然堅(jiān)定而溫柔，不知道過去了多久，她輕聲問道：“此役，你說你，雖敗猶榮，榮在何處？”

　　“妖人當(dāng)?shù)溃词惯?，憑己力無法抗衡，但為家國，為蘇衛(wèi)百姓，身可死，意不可移?！?p>　　語調(diào)鏗鏘，令人敬畏。

　　師傅啜了口茶，似自言自語般緩緩道：“妖？是有妖，大妖?！比缓竽抗饴湓诖居谶纳砩?，繼續(xù)道，“你怎么推斷出的妖人當(dāng)?shù)?？?p>　　淳于弋閉上眼睛沉思半晌，道出心中所疑。

　　這個揣測不是如今突然有的。

　　當(dāng)年，當(dāng)他逐步意識到蘇衛(wèi)國中不對勁之后，也就有了些籌謀。對外他有意將父親留下的，同自己關(guān)系也更近一些親衛(wèi)，尋了種種原由，發(fā)配至邊防各處，編入了末流士兵之列，實(shí)則在軍中各部，安插著自己的釘子，為著培養(yǎng)一批真正屬于自己的勢力。

　　此舉，容不得外人曉得。雖然原因都找的巧妙，被發(fā)配的理由也都過硬，都符合軍紀(jì)鐵律，但軍中那些本就對他不滿的舊部，或者說有異心的一些將領(lǐng)，自然是說他妒才忌能，剛愎自用。

　　然而，這般背負(fù)了諸多罵名，卻收效甚微，邊軍各部對他發(fā)配下來的人，防備甚重，那些親信潛藏在暗中，所能探到的消息甚少。但，最近一次收到的消息，卻十分重要。

　　消息中稱，據(jù)暗中查探，軍隊(duì)之中末流士兵十之有三，近些年無端消失，而邊軍主將對此卻不聞不問。淳于弋還不待繼續(xù)探查，緊接著便收到了急報(bào)，說西圖陳兵，進(jìn)犯邊界。王上下令，再由淳于弋親自領(lǐng)兵討伐，以抵上次失職之過。

　　也就是這個時候，三只狐貍之一的緒倞向王上提出，淳于弋雖可以領(lǐng)兵夙夜奔襲，但至少需五日方可從王都抵達(dá)，如今西圖已然陳兵列陣，蓄勢以待，五日光景，且不論戰(zhàn)會前移多少，直說只抵達(dá)戰(zhàn)場之上時，王上之師可還有戰(zhàn)力？但緒倞府中幕僚，乃山中修仙之人，如今練得一塊法寶，可有瞬時移山倒海之力，百萬兵力亦不在話下。

　　五年來，這緒倞一面對王上阿諛奉承，一面行吊詭之事，淳于弋并非不知。奈何王上，多次被這所謂修仙之人，煉得的神奇法寶給哄騙，此時自然也與緒倞站在一處，不等淳于弋辨明利害，便親自立上城樓，三軍陣前，展示法寶。

　　就這般神奇，軍師將領(lǐng)，十萬士兵，與他，不過瞬息間，就已經(jīng)接近了戰(zhàn)場。

　　“此事詭異，若非妖人，怎有此力？”淳于弋說的慷慨激昂，義憤填膺，“何況，此后種種所示，這不過是一場精心布局的陰謀罷了?！?p>　　“所以，你撿回了一條命，也無法再回王都，回到家里去？”阿月問道。

　　淳于弋默默吞了口水，略帶悲涼地說道：“敗兵之將，有何臉面再回去？家？五年前我便沒有家了，軍中便是我的家，如今軍隊(duì)已滅，同袍無存，更是無家?！?p>　　一番話下來，師傅面容已經(jīng)有了不忍，而阿月雙瞳剪水，也滲出一滴淚出來。阿月心道：“沒了記憶也挺好，至少是沒了憂愁，若自己的往昔也如此波瀾愁苦，忘掉，當(dāng)算命運(yùn)的饋贈與補(bǔ)償。”

　　見二人不語，淳于弋從回憶和悲痛之中緩過神來，正了正神色，又換了常日里那個樣子。

　　近來他話極少，這并不是他本來的性格，若非遭遇此劫，加之開始的時候，他擔(dān)憂自己被暗算卻又被救下一事，內(nèi)有玄機(jī)，這師徒二人雖看起來不像壞人，但人心難測，況且在這樣荒蕪的沙漠之中，就這樣兩個女子相伴生活，怎么看都不太正常。

　　即使他看向這師傅的眼神，并不清白坦蕩。

　　但是半月來，傷勢大好，她親自照料，實(shí)在讓他無法再設(shè)心防，再有懷疑。此人，當(dāng)真是世外高人？同那次無意救下他的人一樣？

　　夜幕開始降下來，她在湖邊打坐。微風(fēng)輕拂，淳于弋心中那些被過往影響的心情，被逐步消解。此后無處可去，無家可歸，看能否死皮賴臉跟著他們罷！自己功夫不錯，留下當(dāng)個護(hù)衛(wèi)，或許可以。

　　阿月在屋內(nèi)收拾近些時日用下的藥草藥膏，正好看到師傅的背影，也正好看到淳于弋在距離師傅不遠(yuǎn)處，癡癡不動地看著師傅，他在講述自己過往之前，同師傅為他上藥時，那幾句對話的圖景又閃入腦海，同時還有許多自己不曾經(jīng)歷的或看過的圖景，一齊閃入腦海，走馬觀花。

　　或是海濱，或是高川，或是深山，或是城鎮(zhèn)，一行四人，四人其三，正是她自己、師傅以及現(xiàn)當(dāng)下這一位，叫淳于弋的前蘇衛(wèi)將軍。還有一人，背影深深，不辨容貌，出現(xiàn)過的圖景之中，這不辨容貌的人，手中握著似是一根橫笛，總是和自己走在一起。

　　畫面飛逝，那股子不受控制的力量又開始沖擊著自己的內(nèi)息脈門……

　　阿月正當(dāng)難受的時候，耳朵里面?zhèn)鱽砹舜居谶穆曇?，他接著先前未完的問題，同師傅問道：“未名姑娘，每日都在此打坐，是修行之人？”

　　一句話，又將阿月拉了回來，那股子莫名的力量也偃旗息鼓了。

　　只聽到師傅“嗯”了一聲便沒繼續(xù)。

　　淳于弋又道：“未名姑娘似乎已經(jīng)在這沙漠中住下許久，可知這沙漠有一個傳聞？”

　　師傅又一個“嗯”，長發(fā)微動，是疑問的調(diào)調(diào)。

　　“這則傳聞，在蘇衛(wèi)、西圖和莨國，三個國家之間廣為流傳，雖說內(nèi)容有細(xì)微差別，但內(nèi)意一致，在下，講給未名姑娘聽聽？”淳于弋走上前去，面朝著半落璧，同師傅一般坐定說道。

　　師傅沒有說話，但是阿月也想聽一聽。雖然不知季節(jié)，但近日艷陽，此時雖冷風(fēng)，夜晚或又有雪落，終歸暖意未退，聽個故事，正好讓自己靜一靜，為今夜安眠。于是，便坐到了門檻上，撐著腦袋，空了耳識，認(rèn)真聽這寂靜之地，淳于弋講那則傳聞。

　　傳聞?wù)f的是幾百年前，此地有仙人隨星辰入凡間，正是落在這個沙漠中央。那時，眼下這片沙漠，還不是如此荒涼。在此之前，此地有一妖怪橫行，能幻化各種人類的模樣，專食旅人腦髓。此地戰(zhàn)爭不斷，卻為這妖怪提供了不少可供食的凡人。那仙人臨凡之后，不費(fèi)吹灰之力便將這妖怪?jǐn)貧ⅰ?p>　　雖然此后，這仙人便不見了影蹤，但三個國家的王上和民眾，感念仙人恩德，在沙漠之中，合力建了一座廟宇，為仙人塑了一座金身，有十幾年間，香火甚旺，那十幾年也是這里最和平穩(wěn)定的十幾年。

　　只是此后，某一次，一位旅人路過廟宇之時，被這泥塑金身的仙人神姿傾倒，幾杯酒后，做出了一些輕薄舉動。當(dāng)夜，廟宇被一道驚雷毀去，再無影蹤。接著三年大旱，三個國家又在天災(zāi)之中生出人禍，走入了戰(zhàn)亂的老路。

　　淳于弋說完傳聞，師傅未置一詞，只起身，朝阿月走來。

　　阿月覺得，這個傳聞，莫不是便是師傅的親身經(jīng)歷？只是不便多問。

　　但淳于弋卻跟上，道：“在下也曾想過，找到此廟宇遺跡，或許再興香火，亦能再止刀戈。只是，幾次過來，都沒有找到半分痕跡？未名姑娘可曾見到過？”

　　“不曾?！睅煾荡鸬母纱啵硨χ居谶溃骸肮觽麆荽蠛?，雖過往有不解之困，但家國之責(zé)卻未放下。我們修行之人，講究一個因果，公子的因果未消，且有休止戰(zhàn)爭之念，還是盡早回到來處去罷！”

　　話音一落，師傅衣袖輕揮，屋內(nèi)燈燭燃起，迎來這個夜晚。

　　門尚未合上，遠(yuǎn)處突然傳來一陣急蹄聲音，有馬兒的叫聲，一深一淺，那淺的，阿月熟悉不過，雖然聲音尚遠(yuǎn)，但噠噠馬蹄和偶有嘶鳴，阿月不會聽錯記錯，那是淳于弋的馬。

　　他是該離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