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
常嬤嬤這會兒可真是把心提到嗓子眼了,當(dāng)初想著反正那些玩意兒小姐也用不到,趕巧自己的好姐妹兒子娶親,那孩子是個出息的,要博功名,她順手就把那東西送了人,都是一年前的事兒了,誰成想小姐這會兒倒是惦記起來了。
再愁主子的面還是得見,站起身拍了拍衣服上壓出來的褶皺,趕到小姐住的正屋,彎腰道:“小姐,奴才清點(diǎn)過了,府庫里就這么幾樣?xùn)|西了,是不是您記錯了?”
魏敏腿不夠長,坐進(jìn)椅子雙腿夠不著地,只能來回晃蕩著,聽罷常嬤嬤的話,笑得異常歡:“我還沒老呢,怎么能忘了?我記得鑰匙都是嬤嬤一直保管著,難不成它們都是自己張腿跑了的?從蘇寶齋淘來的一套文房四寶,一塊碧玉藤花玉佩,鄭陸橋先生題字的寶扇,祖母給的幾匹上等綢緞怎么全都不見了影兒?前些天祖母還說要給我重新裁衣裳……莫不是嬤嬤沒好好在庫房里找?我們這就去看看罷,說好要送表哥東西的,可不好言而無信,再不成就得將這件奇事回了祖母,想來她老人家更有主意?!?p> 西春園的婆子丫頭敢放著膽子欺負(fù)魏敏,不過是仗著魏敏不敢說話,就算受了委屈也不敢和老夫人說,那是因?yàn)槌邒邥r(shí)常在她耳邊敲打,本以為可以高枕無憂,誰知道柔弱的小獸突然有一天會伸出利爪來撓人,不乖的孩子自是讓人喜歡不起來。
常嬤嬤的臉色變得凝重起來,目光咄咄地直視著魏敏,聲音微冷:“小姐怎么這么不聽話?老夫人有大事忙得很,你怎么能用這些小事去煩她老人家?惹得老夫人不快了可怎么好?不過幾樣小東西,小姐又不缺,丟便丟了,再不濟(jì)就當(dāng)它們真的長腿跑了。眼前這些都是難得一見的珍寶,小少爺看看可沒中意的?”
魏敏嘟嘴不滿:“倒不是我小氣不給表哥挑,我想好的自然是最適合表哥的,嬤嬤,把鑰匙給我,我自己進(jìn)去找總該成罷?”
常嬤嬤臉上閃過幾分不耐,今兒實(shí)在是有外人在,不然定要敲得這丫頭腚上開花不可,記吃不記打就是欠收拾,強(qiáng)撐著笑道:“小姐乖,別去了,里面真沒什么好的,長時(shí)間沒人清理都生了味兒了,免得沖撞了小姐?!?p> 魏敏從椅子上跳下來,心智成熟,可這身子還是小,竟是差點(diǎn)摔了,她就要往庫房去,卻不想被常嬤嬤一把給拉住了,手上使了很大的勁兒,就連嘴角掛著的笑都略顯猙獰,這分明是警告和威脅。
魏敏抬頭看到不遠(yuǎn)處的老夫人,沒想到她會來,頓時(shí)委屈道:“嬤嬤,你抓得我胳膊疼,快些松松手,我不去了還不成?”
常嬤嬤才稍稍松開,她就使力掙開了,自己的指甲不小心在那滑嫩白皙的肌膚上留了一道子,隨著她跑開的方向看過去頓時(shí)覺得五雷轟頂,今兒怕是沒什么活路了,眼前一臉冷厲嚴(yán)肅的華貴婦人不是老夫人還有誰?
魏敏心中暗喜,真沒想到連老天爺都幫她的,撲到老夫人懷來,抬起胳膊小聲又委屈地說:“祖母,嬤嬤都抓傷我了,您看。”
老夫人的臉上再看不出喜怒,可是從身上散發(fā)出來的無聲的怒意和冷寒之氣,就連魏亭然也是一陣錯愕,這么多年,他還是第一次見母親發(fā)這么大的火。
“常婆子,你和趙嬤嬤是一直在我身邊伺候的得力人,我正因?yàn)槟闶亲约喝瞬抛屇銇硭藕蛎艚銉海隳菚r(shí)也說過要代我好好照顧敏姐兒,這才多久,你這話就做不得數(shù)了?她不過去個庫房你都這般攔著,莫非里面有什么不可告人之事?那我今兒可得好好瞧瞧了,帶路?!?p> 常嬤嬤跪在地上整個人都顫抖起來,渾身軟的沒有半點(diǎn)力氣,哆嗦著求饒:“求老夫人開恩,奴才知錯了,求主子大人有大量,饒了奴才這一回?!?p> 老夫人抬抬下巴,示意旁邊的丫頭將人給抬起來:“你們常嬤嬤走不動路了,去把她扶起來,不然庫房的門沒人給開?!?p> 常嬤嬤這會兒覺得自己是徹底的沒了活路,老夫人話里看不出什么,卻是下了狠心的要辦她,偷府中財(cái)物,苛待小主子,這兩樣罪名打板子發(fā)賣都是輕的,想來她是逃不過一個死字了。
柳云跟在后面看著面無血色的常嬤嬤,心里有幾分不解,這位老太太真有這般大的本事?還沒怎么著就將人嚇成這般模樣。
魏敏趁著老夫人不注意,故意放慢腳步同蘭庭并排走:“表哥,你說我的運(yùn)氣是不是很好?我本想親自動手,想來是要費(fèi)好大一番功夫的,倒是沒想到祖母會來,不過三言兩語就替我出了口惡氣。往后我護(hù)著表哥,若是有人敢欺負(fù)你,我必定不教他們好過。”
她如玉的俏臉上一派認(rèn)真,蘭庭意外地看著她,嘴角勾起一抹笑,心上的寒冰被融化化成汩汩泉水沿著心脈緩緩流下來,忍不住伸出手摸著她的頭發(fā),點(diǎn)了點(diǎn)頭。他總歸是要想辦法回蔣家的,那里有他所惦念的一切東西,付之一炬也不能便宜了別人!他的眼底浮現(xiàn)出一抹陰暗晦澀的狠厲,于此一臉溫和的他格格不入。
走到庫房前,常嬤嬤整個人都癱軟了連鑰匙都拿不穩(wěn),婢女一放開就癱倒在地上,連連跪在磕頭,就連額頭上見了血都沒管,哭喊著:“老婆子糊涂對不住主子和小主子,這才做下了糊涂事,只求主子看在奴才勤懇照顧您多年的份上就饒了奴才這一回罷。”
老夫人半句未聽到心里,氣勢凌厲道:“開門?!?p> 咔噠一聲鎖開了,推門時(shí)發(fā)出的吱呀聲倒像是一道催命符讓跪著的常嬤嬤面色慘白,木然地靠坐在墻壁上不動了。趙嬤嬤看了她一眼,進(jìn)去清算了一遍,痛心疾首道:“回老夫人,老奴照著以往您送給敏姐兒的東西清點(diǎn)了一遍,能見的不過是幾樣不易挪動的大擺件,至于首飾錦緞都少了小一半,這陣子見敏姐兒身上的衣裳都是過了時(shí)蒙了塵霧的舊料子,至于去處怕是得好好問問常嬤嬤了?!?p> 蘭庭站在后面看著那個年紀(jì)雖小卻站姿筆挺,身上散發(fā)出淡然冷漠氣勢的魏敏,一切結(jié)局都好像是她料到的那般,她看似平靜,心里想必已經(jīng)笑得盛開了花,突然她轉(zhuǎn)過頭來沖著他眨眨眼睛,嬌俏可人的很。
老夫人將魏敏攏在懷里,心肝寶貝地一頓叫,身子卻是氣得直發(fā)抖,恨聲道:“說,都去哪兒了?我真沒想到竟會養(yǎng)了你這般狼心狗肺的奴才,動歪心思動到云姐兒身上來了。我的傻孩子,既然受了這么大的委屈,天天見著祖母怎么都不開口?有祖母在你怕什么呢??。俊?p> 魏敏垂著頭用細(xì)弱蚊吟的聲音呢喃:“嬤嬤不讓說,要是說了回來就要挨打,打手心和屁股,很疼?!彼f的楚楚可憐,心里同樣恨的咬牙切齒,這般大年紀(jì)的人怎么忍心下得去手欺負(fù)一個孩子?在舊主的記憶里只要不見老夫人,不聽話就是打手心,若是明兒得去請?jiān)绨玻莻闳チ似ü缮?,橫豎是躲不過去的。頭一回還敢頂嘴,可是再招來更兇狠的打罵后,那點(diǎn)氣性就被堵了回去。
“常嬤嬤說我不聽話,祖母會討厭我,得好好學(xué)規(guī)矩,她說是祖母說的讓嬤嬤代為管教我。若是嬤嬤不得空,就會讓那些丫頭們代勞。”
老夫人一口氣積郁在胸口喘不上氣來,指著常嬤嬤痛罵:“好個黑了心肝的混賬東西,你算個什么?有什么資格管教敏姐兒?若不是當(dāng)初我發(fā)善心將你從人牙子那里買來,你有命能活到今天?把東西的去向給我交代清楚了,敏姐兒,你說怎么處置?祖母今兒就讓你把這口氣給喘順了,也給那些個瞎了狗眼的看著,誰再敢不規(guī)矩,我讓她睜著眼睛來閉著眼睛出去?!?p> 老夫人這么多年很是親和,從未像今兒這樣說這樣狠的話,顯然是怒極了,更讓伺候魏敏的下人腿肚子打哆嗦,生怕老夫人一個一個揪出來算賬。
魏敏抿嘴笑道:“常嬤嬤年紀(jì)大了,祖母還是饒她這一回罷,都怪我懦弱,若是我能強(qiáng)硬些……總歸是在府里多年的老人了,若是發(fā)賣處置了,別人只當(dāng)我們做主子的寒人心,倒不如讓她去做些劈柴燒火的差事罷。”
若是旁人只覺得這是天大的恩德,犯下這么大的錯還能留下這條命,任誰不在心里偷笑?可是這會兒卻沒人敢笑,看著是留了一條命,可是劈柴燒火那種閑不下來的差事,讓一個上了年紀(jì)又多年指揮慣人的老嬤嬤去做,可不是比要了她的命還要折磨人?小姐這么小的年紀(jì)竟能想出這般折磨人的法子來,讓伺候她的下人們剛松了一口氣的心再次提上來。
魏亭然不可置信地看著這個女兒,眼睛微微瞇起,這幾年他疏于對魏敏的管教,總想著一個女兒家便是放著不管也該是文文靜靜的,誰成想竟會長成這般模樣,當(dāng)即又驚又怒,往前走了兩步正要開口訓(xùn)斥,卻見她神色平靜,不曾見半點(diǎn)憤恨。
蘭庭無奈地扶著額頭,這般張揚(yáng),萬一若是有人誠心刁難,到頭來又是好一陣麻煩,他想幫她一把,怎奈他沒什么說話的資格,正嘆息只聽她說道:“那天我聽到嬤嬤說羨慕燒火丫頭的活計(jì),到了冬天也不必?fù)?dān)心柴火不夠凍得發(fā)抖,我不過是遂了她的心愿而已?!?p> 這種話信的人自然會信,不信的人只會覺得這孩子心眼重,如此輕而易舉地將事情撇開,有時(shí)大人都未必能想到這般說辭,才不過九歲的年紀(jì),若是再大些,指不定生出何等讓人懼怕的心腸。
眾人全都將目光轉(zhuǎn)向老夫人,卻見老夫人不過抿嘴笑了笑,沉聲道:“我的敏姐兒既然有心替她完一個心愿,我也不好阻攔,照著辦就是,她年紀(jì)大了,吩咐下人好好的照顧。”
人一旦失勢,所謂的照顧便跟著變了味道,誰知道這照顧會不會是旁人的刻意刁難?常嬤嬤早已經(jīng)嚇得說不出話來,只是定定地盯著魏敏,眼睛里的驚恐更甚。小姐是來找她報(bào)仇了,她從未說過這等話,就算她保住這條命,那個要害小姐的人是不是也要她死?她張了張嘴,突然發(fā)現(xiàn)連聲音都發(fā)不出來,眼看著人群散去,她焦急地伸出手想要抓住什么,落入掌心的只是一片虛無,眼底最后的光也跟著消失。
蘭庭也不知為何竟是鬼使神差地往后看了一眼,見那位常嬤嬤好似還有話要說,攔住架起人要走的下人,剛走近她就像瘋了一般的撲上來,嗓音沙啞嘶厲:“殺小姐,害小姐,有人……”
她的話只有蘭庭聽到,他的眉頭瞬間緊攏起來,難道這是老天刻意的安排?讓他一個外人知道這樣的事情,罷了,就算他置身于事外也不見得能重新回到蔣家,現(xiàn)在并不是好時(shí)機(jī),如今也只能提醒她一聲,他看得出來,在這個家只有能入了老太太的眼才有舒心日子過。
而老太太眼里的人,也唯有這個小丫頭。他雖知道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卻也不能過多的插手人家的家事。
蘭庭再次和魏敏單獨(dú)相見是在半個月后,天上下起了密密細(xì)雨,地面被打濕,她站在長廊下看著眼前泛起圈圈漣漪的湖面。
自那次之后老太太更加寵愛她,先前伺候她的丫頭除了扶柳都被發(fā)賣了,讓她在自己院子里挑,看上哪個就指給她。老太太身邊的丫頭都是經(jīng)過精挑細(xì)選的,隨便拉出一個來都是有本事的,自然也寶貝得很,就連給大爺挑選伺候的丫頭,都沒舍得將身邊這幾個伶俐地給撥出去一個。魏敏得此高待,往后在魏府更是無人敢不敬,都罵當(dāng)初那些個奴才是瞎了眼。
有人歡喜自然就有人不快,誰都沒想到大爺對這個唯一的女兒是越發(fā)不待見,時(shí)常當(dāng)著下人的面訓(xùn)斥,任誰看著眼眶發(fā)紅楚楚可憐的小人兒都是一陣心疼。
今兒早上,魏敏因?yàn)椴幌擦〗銑A到碗里的小肉包子,直到吃完都未動一口,被魏亭然以浪費(fèi)吃食為由狠狠地訓(xùn)了一通,她不過說了一句:“我有若初幫我夾菜,就不勞煩二姨母了?!备鼘⑽和と粴獾弥倍哙?,入了魔怔的人向來是聽不得勸的。
蘭庭本來陪著老太太用早飯,聽到下人傳過來的話,氣得老太太當(dāng)即撂了筷子,怒道:“真是被迷得昏了頭,連誰才是親人都分不清了,我倒要瞧瞧他是想反了天不成?!?p> 蘭庭走到她身邊,她像是未察覺,看著水下游動的錦鯉發(fā)呆,勸道:“你父親訓(xùn)你訓(xùn)的狠了?要是難過就哭出來,別憋著。往后多長點(diǎn)心眼,若是惹不過就不開口……”他很少安慰人,此時(shí)也是不得章法,聽起來甚是干澀。
魏敏轉(zhuǎn)過頭沖他揚(yáng)起可愛的笑臉,搖頭笑笑:“表哥知道了?以前他對我不過不聞不問,也不知道近來是怎么了,時(shí)??吹轿揖陀?xùn),興許真是遇到后娘了?!?p> 蘭庭抿緊唇看著隨風(fēng)擺動的綠柳條,良久才開口道:“你當(dāng)心些……我聽聞你曾因?yàn)槁渌艘粓龃蟛?,想來是有人要害你。我不過是個外人,不易操心太多,不過有老夫人身邊的得力丫鬟在你身邊,想來該不會有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