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吹嗩吶
剛輕松了一下的弓箭手們見城主發(fā)怒,急忙再次抽箭拉弓,可惜已然疲憊,個個酸軟乏力,沒幾個能拉滿的。拉開弓的幾人,也是齜牙咧嘴,表情扭曲,顫顫抖抖,連嘴巴都在用力,想要在慫貨中脫穎而出,可終于還是拉不住,急忙緩勁兒認慫,可弓弦還沒恢復(fù),手指已經(jīng)脫力,箭矢無聲地掉在了五步遠的地方。那勁頭,連吟詩的文老五都射不死。
“都是些廢物!”沈東誠大怒,“陳梟呢?那邊誰在打架?”
戰(zhàn)斗因之而起的黃明柱,賤兮兮地趨步上前:“啟稟親家,不是打架,是陳梟大人跟我兒子在切磋武藝。親家神機妙算,看穿了文有智的雕蟲小技,不知小雨現(xiàn)在何處?”
包碧云盡興,整理著衣服頭發(fā),見轎子空了,也問女兒的下落:“我女兒呢?是在府上陪著少主嗎?啊對,還有我兒子呢,去哪了?在那邊打架呢?喲,親家呀,說起來,咱兩家真有緣分……”
這倆賤兮兮真令人厭惡,我看不下去,捂著胸口刀柄,慢慢挪到一旁,希望沈東誠已經(jīng)泄了火,跟親家聊去,不要再針對我??上е皇前V人說夢,他虎目圓睜:“文有智,你沒誠意救我兒子,裝神弄鬼耍老夫,這是你自找的,今兒要你的命,你服不服氣?”
“我有什么好服氣的?”我沒得躲,迎頭反駁,“說實在的,如果城主大人光明磊落,在下又何必繞圈子?城主,我文有智不管怎么做,只不過為了小雨姑娘!我功力全在的時候,沒有傷你城主府一根寒毛??沙侵鞔笕四??因為我苦心經(jīng)營了一個騙局,就要殺人滅口,完全不顧在下醫(yī)治了少主。城主實在沒什么胸襟可言,讓人怎么服氣?你非要殺我,我也無力抗爭,只能祝大人狗年踩狗屎!”
沈東誠笑了:“我殺你,是因為你這種人渣,武功不錯,人品卻差,讓你橫行在世遲早是禍害。陳梟的飛刀滋味如何?我可沒讓他手下留情,是你小子運氣差,沒讓一刀捅死。放心,待會兒,我一定給你個痛快?!?p> 我裝作傷重將死,把憋了好久的血,松緩內(nèi)力吐出一口:“唔……在下今日命喪,認栽了!臨死前,請求城主大人答應(yīng)我一件事!”
“如果不過分,我可以考慮。”
“讓我再給少主治一治……”
“劍兒已經(jīng)好了!”沈東誠朝弓箭手看去。
“且慢!改了!”我在百鬼嶺的靡靡之音中,懇求道,“城主大人……求你放了我這幫朋友,俗話說狗年不殺狗,你怎么好意思殺他們……”小雨在隊伍里,她絕不肯撇下我偷生,她若能幸免于難,我就沒有白費功夫。
沈東誠:“說的挺好,大過年的,我也不想殺太多人,就殺你一個行不行?”沒想到他痛快答應(yīng)了。
小雨在看著我,我不能慫,哪怕為她而死也是值得的:“行!請城主大人允許我跟眾人道個別……”心里琢磨,待會兒道別后,我先讓眾人離開,我獨自面對城主府大軍,再想辦法。能逃走就逃走,逃不走,我跪地求饒也不丟人。若能勸動城主大人,容我在城主府做個家將,我干的一定不比巡夜的老丁差。
“這個倒不算過分!”沈東誠收了笑容,“給你一炷香的時間。”
說罷,仿佛我已經(jīng)死了一般,不再理會,他發(fā)慈悲讓弓箭手們松了弓弦,然后朝吹吹打打的百鬼嶺眾人輕蔑地說:“都饒你們不死了,都停下吧!這水平還玩?那個吹嗩吶的,長得像貓頭鷹那個,你過來!”
百鬼嶺哭喪貨們登時安靜了。吹嗩吶的鷹鉤鼻面色陰沉地把嗩吶擦了擦,遞給沈東誠。多才多藝的城主大人妙計得逞,難掩得意,把嗩吶嘴兒夾在胳肢窩下蹭一蹭,持在嘴端,環(huán)視眾人。
周圍鴉雀無聲,陳梟四人停了斗毆。
“吱”一聲長調(diào)響起,沈東誠捏著嗩吶吹了起來。他腮幫鼓囊,頭臉膨脹,暴突的眼球一會兒亂轉(zhuǎn),一會兒圓睜,表現(xiàn)力極其豐富。吹的是啥不知道,但調(diào)調(diào)十分喜慶,嗩吶口時不時朝我揚起,頗為嘚瑟。我覺得這首曲子的名字應(yīng)該叫做《將軍凱旋吹牛逼》,“吱”得我這個敗軍之將臉上無光。
不過憑良心講,人家吹得確實好!那起落有致、扭捏滑稽的動作,脫掉袍子,別人哪兒會知道這是堂堂沈皇叔?還以為就是個吹嗩吶的。
皇叔眾星捧月,眾人聽得入迷。隨著一聲毛驢叫春般的高音,牛逼吹完了。沈東誠姿勢一頓,收了腮幫。他把嗩吶甩甩,在官兵、親家和百鬼嶺無恥之徒以及敗將文有智雷鳴般的掌聲里,轉(zhuǎn)過臉,嘿嘿地笑:“怎么樣?不賴吧?老夫親自吹一段,送你文有智去死,夠有面子吧?”
我無話可說,朝喬舒雅招手。小喬過來了,鬢角微汗,極其堅毅:“公子……我陪你!”真是個傻瓜,你陪著,我必死無疑;你不在,我才能不要臉地求生吶。
“不要你陪著送死,你跟黑井回蓬勃吧,咱們朋友一場,你已經(jīng)很夠意思了!”我悄悄問她,“小雨在哪兒?我想見她?!?p> “我就要陪著!”小喬固執(zhí),對我耳語,“公子稍等,我?guī)∮旯媚飦硪娔??!边@姑娘受的內(nèi)傷,恐怕這輩子都沒法痊愈了。
小喬去了。我要見小雨,但臉上臟兮兮,身上不利索,胸口還插把刀,實在有些糟糕。我得妥妥帖帖地抱一下小雨,不能絆手絆腳得臨死都不痛快。于是把百鬼嶺里號稱懂點醫(yī)術(shù)的王大麻子請來號脈。我坐著,他站著。他按了按,說傷勢穩(wěn)了,可以拔刀。我問他把握大不大,他讓邊掌門找瓶金瘡藥,仿佛胸有成竹。我讓他們麻利點,本就沒多少時間。
徒弟張灰小心翼翼地剪開我胸前血染的衣服,露出傷口。在眾人關(guān)切的目光中,王大麻子握住刀柄,對拿著金瘡藥的邊掌門說:“拔出來的瞬間,立刻上藥,千萬跟緊!”邊掌門沉著地點頭。
“噗!”刀拔出去了,我痛徹心扉。
“噗……”血在噴。
“上藥?。 蓖醮舐樽颖谎獓娏艘荒?,一邊抹一邊吼,“趕緊上藥?。∨夼夼?!”
邊掌門卻慌里慌張、咬牙切齒地拔著金瘡藥的瓶塞,嘴里含糊不清:“那誰!你這破瓶,咋塞這么緊!拔不開!呀!??!”他齜牙咧嘴,咯咯作響,卻毫無進展。
“噗……”血在噴。
莫非……我的宿命是噴血而死?我伸手摁,卻不頂用。王大麻子急了,伸手在我胸前亂點,戳得我更加血如泉涌。我有些虛脫,無奈地笑了。此時,喬舒雅回來了,推開人群,吃驚地叫:“你們在干嘛?!給我讓開!”她撞走王大麻子,在我胸前飛速點了十幾下,血霧噴勢漸消,她從邊掌門手中奪過藥瓶,伸指一彈,敲爛瓶嘴,將藥粉敷在我胸口,麻利地包扎好,按按我的脖頸,松了口氣,憐憫地看著我。
小喬瞪走眾人,再次坐在背后,小心扶持著我,難過地責(zé)備:“公子!我不在的時候,不許讓別人碰你的傷口!小雨姑娘跟她爹娘悄悄告?zhèn)€別,馬上就過來。公子,中土有句話說,車到山前必有路,若今日難以逃出生天,我和小雨姑娘一起陪著你?!?p> 背暖暖的,我心里欣慰之極:“文某這么個矬人,能遇到這位紅顏知己,已然死得瞑目,何況還有小雨姑娘那般重情重義的人相陪。我不能讓她倆陪葬,怎生……騙她們離開才好?”
沈東誠發(fā)現(xiàn)我萎靡在地,不禁笑了:“文有智,怎么還沒殺就嚇癱了?看那血滋的,嘖嘖嘖!臨死還靠著女人,怪不得聽別人說,你是個面首。”
最恨這個詞!臨死了還有人罵我面首!若不是害怕激怒官兵,牽連眾人,老子非罵回去不可。
“城主!請不要侮辱文公子!”喬舒雅憤怒,“他是個勇敢的人,不是面首!他救了沈少主,不是罪犯!城主,你不可以殺他!非要殺,就連我一起殺掉!”
“輪不到你說話。我管他是什么!半柱香后,讓他痛快受死!小姑娘,你在我府上所有的鬼祟,老夫都知道,你跟黑井的關(guān)系,老夫也知情?!鄙驏|誠壓著火,“你不要惹我,念在黑井有功,沒做什么出格的事兒,老夫不殺他,也不殺你。你回去告訴你父親,中土不是他小小蓬勃島能覬覦的,多年的糾葛,也該算算了,沈某一定登門討教個明白!”
事關(guān)兩國戰(zhàn)事,又牽扯到黑井的生死,喬舒雅不說話了。
沈東誠看看天:“文有智,不到半柱香了,道完別啦?你打算坐那兒等死嗎?不試試向老夫求饒?”
我費力站起:“這不是差點兒讓陳梟大人捅死嗎?我現(xiàn)在還沒力氣求饒?!标悧n冷笑,看看我,又看向黃明柱,他不敢動手,因為包碧云在。黃明柱發(fā)現(xiàn)陳梟看自己,很害怕,慫恿黃二寶說兩句。黃二寶為其父與陳梟的糾葛,向城主求情,黃氏夫婦趁機搬出親家關(guān)系,竭力認錯。城主哈哈笑,顯大度,一句話擺平兩家仇怨。陳梟指一指自己的鎖骨,說仇恨雖然過去了,但傷疤還在,看在城主大人面子上,才不再計較。黃明柱痛捶自己的鎖骨,說這根骨頭欠城主大人和陳梟兄弟的,此生為朝廷鎖上,以后水里來火里去,絕無二話。
局面轉(zhuǎn)圜,官匪相愛。百鬼嶺眾人無恥地恭喜黃明柱,贊賞城主,謳歌朝廷,大有蹭吃之嫌。劉馬二位大姐,跟包碧云一起噴灑過口水,已經(jīng)難舍難分了,在旁祝賀,至今沒在意文兄弟的傷。
一片吵雜聲中,山羊胡齊頭領(lǐng)離開無恥的黃寨主,走到我的陣營,他身后跟著阿英阿紅。我夸他們義薄云天、明辨是非。齊頭領(lǐng)卻叫我噤聲。小喬低笑:“公子你傻了,看不出來嗎?這是小雨姑娘啊!”
我仔細看,發(fā)現(xiàn)“齊頭領(lǐng)”的眼睛,不是渾濁老眼,反而閃閃發(fā)亮。跟喜宴敬酒的時候,不是同一雙眼睛。
“有智,”易容成齊頭領(lǐng)的小雨看著我胸口的傷,眼中難掩痛惜,輕輕地說,“你受苦了。”
我一切的努力都打水漂了,連命都要搭上,差點兒掉淚。我怕露餡害了小雨,強行忍住。腹中有千言萬語,嘴邊卻僅僅兩字:“不苦?!蔽野胩觳恢涝撜f什么。小喬推推我:“公子,你怎么呆了?”阿英阿紅在旁偷偷發(fā)笑,又悄悄抹淚。
我正想問問這是怎么回事,突然聽到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從東岳城方向傳來,騎馬的男子喊著:“恩公!等一等!恩公!等一等!”
……
?。ê髞?,喬舒雅和阿英阿紅,把小雨易容成山羊胡齊頭領(lǐng)的經(jīng)過告訴了我。原來阿英阿紅幼年時遭遇的行竊行家,就是山羊胡子齊頭領(lǐng),那齊頭領(lǐng)當(dāng)時也糊涂,竟把二個小女孩賣到了妓院。正月初十,在城主府吃喜宴時,她倆認出了仇人。酒席散了之后,二人使計策將醉醺醺的山羊胡騙到一個荒園,合伙捆起,布團塞嘴,臭罵一通,打得半死,扔進草叢。其實動過殺心,但倆人都沒殺過人,下不去手。
大仇算報了。阿英阿紅少年志向隨酒意襲上心頭,打算在城主府劫掠一把,但也不敢大喇喇到處走,只能沿著偏僻院落過過癮。二人偶然發(fā)現(xiàn)一個偏院子,有八個兵丁把守,她們以為有錢可偷,使出盜竊本領(lǐng),偷偷潛進,卻意外見到一個被軟禁的姑娘,一問之下,竟是黃小雨。天亮不好下手,阿英阿紅記住位置,悄悄退走,把此事告訴了喬舒雅。小喬問了前因后果,打算天黑動手。她先去探了探黃小雨,把事情說明,又到荒園查看山羊胡,生怕阿英阿紅心慈手軟,壞了事。去了卻發(fā)現(xiàn)山羊胡已經(jīng)死了,小喬以為是阿英阿紅殺人不想認,便沒多想。小喬見山羊胡身段纖細,心里立刻有了主意,剝下山羊胡的衣褲,剪了他的胡須,以備易容。
后半夜,我治好沈劍,眾人整裝待發(fā),小喬獨自前去,下迷煙弄暈守衛(wèi),鬼斧神工地用易容術(shù)將黃小雨變成了山羊胡,又給她換好山羊胡的衣服,逃了出來。)
……
說回東岳城十里亭。我終于跟小雨見了面,卻遠遠有人騎馬趕來,打破了局面。眾人等候來者。
奔馬嘚嘚沖入陣中,不等停穩(wěn),來者翻身而下,單膝跪在沈東誠馬前行禮問安。
是沈劍來了。他是不是發(fā)現(xiàn)小雨丟了?
我緊張不已,比死都緊張。老子叮囑他靜養(yǎng)三日,不得過問世事,他卻眨眼便飛馬追來。沈東誠難得地跟我想到了一塊兒:“劍兒!讓你靜養(yǎng)三日,不得出門,你怎么來了?”沈劍說身體無妨。
沈東誠一邊聽沈劍說話,一邊看向我,目光上下左右打量,仿佛在質(zhì)疑,是不是我的鬼主意。天地良心,絕對不是。他卻還在打量,目光從我轉(zhuǎn)向喬舒雅,看來看去,落在了“齊頭領(lǐng)”身上。
小雨別過臉,不與他對視。沈東誠見狀,不著痕跡地冷笑一下。
完了,可能被認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