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韓不識,認賊作父,為害人間,如今一瘋,倒是為他討了不少同情,真是便宜他了!”
“按我說,這樣的人活著干嗎?”
“就是!早就應(yīng)該自己去死,還省得麻煩別人!”
果然是:人言可畏。
從古自今,若是遇到愚眾,心懷恐懼或怨恨,執(zhí)一面之詞眾口鑠金,其對一個人可造成的傷害,遠甚于刀劍。
對此,韓不識自己倒是不以為意:“罵吧,罵吧,使勁兒罵,拿出你們最惡毒的話來罵!我原本都是要罵自己的,只是太累,由你們來罵我,我自己倒清閑自在不少?!?p> 這日,兩位少年路過,其中一身材頎長的少年聽不下去,便站出來為韓不識說話:
“怎么?他吃你家大米了?搶你的飯碗、跟你搶空氣了?他不該活,那什么樣的人才該活,才配活?需要得到你們允許的人才配嗎?你們又以為自己是誰?神嗎?”
一壯漢道:“我們沒這么認為,只是那韓不識,他是自作孽不可活!”
少年道:“我以為,自作孽不可活,是指的人做了壞事不知改悔,必定會受到上天的懲罰——所以,你們這些口誅筆伐之人,是個個都有心想做天?做神?”
眾人沉默不語。
少年道:“還是拿了你們那點是非偏見,趕緊回去吧,別再外面凈拿別人犯的某些錯誤給你自己丟人了!
韓不識的錯,犯得也許不算高級;但你們這樣漫罵、恨不得人死、絲毫也不給人任何改過之機的心情,遠遠比他所犯下的錯誤更可怕!人活在世,總要要留點口德,不是嗎?”
一旁,身高略遜的少年拽了拽高個少年的手臂;哪知,高個少年的語氣反倒越發(fā)激昂起來:“韓不識助紂為虐,傷害了無辜,可他悔過了。他由此也受到了懲罰,身體上、精神上的!你們還想如何呢?逼死他,難道真的就是你們唯一的愿望?是你們獲得幸福的唯一機會?
人非圣賢孰能無過;過而能改善莫大焉啊,諸位!難道不是嗎?
你告訴我,你們難道就從來沒有犯下過各種被人知道或不知的錯嗎?
諸位!我們抬眼看到的,其實都是我們自己?。∪莶坏盟粋€韓無邪,也就是容不得你們自己?!?p> 眾人聞言,議論紛紛;人群中,一人向少年喊道:“我說,你究竟是誰?如此不遺余力地替韓不識說話,莫不是他花錢請來的說客!”
少年:“不用管我是不是他的說客,你們就說說我方才的話有沒有理就是了?!?p> 一人高喊道:“有什么理?別的沒聽出來,歪理倒是一籮筐咯!”
眾人聞言,哄堂大笑。
少年正色道:“我們在說的是一個人的生死,你們竟如此諧謔,難不成真的要逼死韓無邪,你們才能徹底安心了?”
又有一人高喊:“我們倒是想!只是,如今他人也瘋了傻了,想叫他自己完成這差事,估計是不可能了;但若是叫我們?nèi)⒘四钳傋樱虏皇怯謺凰匆б豢?,叫我們反受其害,如此,我們也就作罷,只是閑來聚到一起那他過過嘴癮罷了。
所以,他嘛,公子就別擔心了,倘若沒有意外,就定是那頤養(yǎng)天年的主兒了,錯不了!“
眾哄然大笑。
“不可理喻!”少年聞言,橫眉怒對;甩下最后一句話后,欲轉(zhuǎn)身離開。
有眼尖的人發(fā)現(xiàn):“這個少年,怎么長得如此像那銜山的戰(zhàn)神?”
“你是說那冤死的長安君?”
“你這么一說,還真是?!?p> 對此,少年一言不發(fā),攜同伴,自顧揚長而去。
這邊,韓不識一直也沒有消停,沿路走,沿路四處故意找茬,好激怒他人來傷己,這一路竟走到了銜山去。
這一路上,有知道他瘋的,隨便打幾下解解氣或干脆將他趕走便了事;但這日,韓不識卻惹了個不知情的外鄉(xiāng)人,韓不識被此人胖揍一頓,打了個半死,眼看,命不保矣,卻被一個尼姑給救下。
尼姑見韓不識渾身是傷,嘆道:“你就這么想死?”
此言一出,韓不識吃了一驚:“是……你!”
尼姑道:“對,是我,也不是我。貧尼法號凈緣?!?p> 韓不識這才知道,自己遇到的是已經(jīng)剃度出家的憐月。
凈緣道:“為什么要死?你的命是疏桐用她的命換來的?!?p> 韓不識慘笑道:“為什么不死?我活著就像個謊言,像個徹頭徹尾的騙子。”
凈緣:“那只是你的一種感覺,不是全部?!?p> 韓不識笑了笑道:“所以,其他人對我的看法與此不一樣?你難道不知道,如今,天下多的是人盼著我死!”
凈緣:“活下去?!?p> 韓不識輕嘆道:“有何意義……”
凈緣:“能活下去,便是意義?!?p> “我……”
凈緣:“活下去。不要死。他人的話,并沒有那么重要。”
韓不識凄然一笑:“確實不重要,卻也叫人,從此不戀紅塵?!?p> 凈緣:“只要是人,便逃不了說人和被說的命運,何時我們能不顧人言,就真正自由了?!?p> 韓不識:“是嗎?只可惜,往往對自己最嚴苛、不愿放過自己的,不是別人,而恰恰是自己?!?p> 凈緣:“那就往前再走一步,放下這個‘自己’,丟掉這個‘自己’。一個人知道自己要什么,很重要;但更重要的是知道自己不要什么,該放棄什么?!?p> 韓不識:“我想要死?!?p> 凈緣:“那你不想什么?”
韓不識沉吟片刻道:“我不想這么痛苦?!?p> 凈緣:“所以,你不想要的是這痛,并非是自己的生命?”
韓不識:“我想,你說的對。但,這有區(qū)別嗎?”
凈緣:“當然有!既然不想要這痛,那你就想方設(shè)法去除這痛苦,而不是除掉你自己!”
韓不識:“這痛若是深入骨髓和靈魂,又要如何去除?”
凈緣:“你要的答案我給不出,因為我猜,你終究與我不同,我不可能要求你跟我一樣,遠離紅塵俗世,遁入空門。但是,我知道的是,若想去除某個東西——尤其是看不見的東西,逃避往往是下策;最佳的法門,乃是迎頭而上,叫自己從這錐心的痛中穿過,恐唯有如此,才能獲得解脫?!?p> 韓不識沉默不語;凈緣輕嘆一聲,繼續(xù)說道:“跟我走吧?!?p> 韓不識:“去哪兒?”
凈緣:“你需要朋友照看?!?p> 韓不識:“朋友?我還有嗎?”
凈緣:“我想他們一直都在,只是,你到底愿不愿意看到他們的存在?!?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