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宛要去小青山這事,絳煙倒有些如臨大敵似的。
他幾次想開口勸江宛不要去了,但幾次張了口,卻一字未說。
江宛明白絳煙的顧慮,因不好解釋,也就裝傻充楞了。
車到了小青山門口,一位女官站在前方,似乎專等著江宛。
江宛下了馬車,與那女官見禮。
“早知夫人要來?!笔芬舻溃罢埛蛉穗S我進去吧?!?p> 史音話音剛落,門內便抬出一頂小轎來。
聽話聽音,江宛明白,安陽要見的只有她一人。
“你們留在外頭等我?!苯疸@進轎子里。
大約過了一盞茶的功夫,橋子落地,史音掀開轎簾子:“夫人,請下轎?!?p> “六角探星閣。”江宛念出匾額上的字。
史音帶她上了閣樓,侍立在安陽大長公主身側。
大長公主還是那樣明秀溫柔,連拿棋子的姿勢也十足優(yōu)雅,明明臉上并不是毫無歲月痕跡,卻還是漂亮得江宛心肝都在顫,難怪席忘餒愛她愛得甘愿去死,見了這樣的美人,江宛也喜歡。
“拜見殿下?!苯鹦卸Y。
安陽大長公主將白子投進棋罐中:“起吧,你是稀客,過來坐吧?!?p> 能坐的也就安陽對面的位置。
江宛坐下,看了一眼棋盤。
一個五個黑子,四個白子,誰和誰也不挨著。
“本想品評一番殿下棋藝,眼下卻把我難住了?!?p> 安陽落下白子:“你倒坦白?!?p> “今日我就是來說些坦白的話的。”
安陽抬眸,笑著看了她一眼。
江宛正色:“不管殿下信不信,這場權位之爭,我是站在您這邊的?!?p> 安陽微微一笑:“你應該知道我掌握著覆天會。”
言下之意,她們是仇人。
江宛:“是,你是我的仇人,害我受了許多苦,但畢竟我眼下還活得不錯,所以那些磨難也只是人生路上一點小小的考驗罷了,殿下,我們之間沒有死仇。”
安陽:“也許你不恨我,那站在我這邊的理由是什么?”
江宛:“因為我不能再裝作看不見了。”
“起初來汴京的時候,我總是想做一個討人喜歡的人,因為我對自己被追殺的緣由一無所知,我不能再樹敵,我不能尖利地哭嚎,不能歇斯底里地質問,因為這樣的女人是沒法討人喜歡的,可我是憤怒的,我不得不掩飾著自己的憤怒,來做一個討人喜歡的人??刹还驮谘矍?,我受夠了?!?p> 安陽:“你說的不公是指……”
江宛:“女人所遭受的一切?!?p> “被摔死在門口的女嬰,她爺爺指著天說,‘女命不惜,往后依然,投胎于此,不得好死’;被父親活活勒死的女兒,朱尚書為了自己的仕途能更進一步,于是把女兒剝皮拆骨,做成一架登天梯;被村民燒死的婦人,聽說第一把火是她兒子放的,因為她丈夫指責那個女人不守婦道,沒有人知道是不是確有其事,但一點懷疑就殺死了她?!?p> “不需要證據,沒人為她們喊冤,她們就這么死了,她們的父兄親人,眼睜睜看著,沒有人阻攔?!?p> “殿下,我常常覺得自己也有罪,因為我一直在默許這些事情發(fā)生。固然是因為我軟弱無能,也是因為我膽怯,我不敢挑戰(zhàn)世間人人默許的規(guī)則。我害怕我要對抗的是整個大梁,或者是大梁之前的千年歷史。我沒有盟友,沒有同袍,況且我自己也朝不保夕?!?p> “可我明白,裝聾作啞,就是助紂為虐,冷眼旁觀,就是為虎作倀。”
安陽換了種目光看著她:“你以為我能改變這一切。”
江宛:“若不指望殿下,我也不知該指望誰了,我進宮時,曾問皇上想不想要女子的愛戴,皇上反問我,這世上有幾個婦好。女人在皇上心中無知愚昧,他不屑得到我們的尊重,因為他對我們也沒有半分尊重,可殿下不同,殿下你也是女人。”
安陽:“你想讓我怎么做?”
江宛:“頒布法令,禁止溺殺女嬰,興辦女學,允許女子入仕?!?p> 安陽倒吸一口涼氣,大笑:“這是冒天下之大不韙呀。”
江宛從安陽的笑里聽出兩分嘲弄。
江宛低頭:“她們從能聽懂人話開始,每個人都在教她們怎么能嫁個好人家,怎么討好婆家,怎么多年媳婦熬成婆,娘親教她們做妻子母親婆婆的訣竅,而這就是她們活著的全部意義,她們的眼界只放在后宅的勾心斗角上,男人一旦發(fā)現(xiàn)她們不如表面溫順,就要感慨最毒婦人心,可是這正說明這些女人的心機并不比男人差,只是她們被束縛在那么點大的地方,沒法把這些聰明施展到別處去,紅裝未必不梟雄?!?p> 安陽摸著棋子:“你明白為何張尚書聽說尚書夫人夜里出去看燈,就要休棄尚書夫人嗎?說了很多不公,你可曾想過這世上為何有不公?”
江宛一時不明白該怎么答。
安陽把黑棋棋罐推給江宛:“常聽說女子跨出家門一步,便是不守婦道,似乎要把女人全圈在屋子里,他們才順意,因為他們要保證女人生下的孩子必須是他的血脈,繼承姓氏和家產的必須是他的兒子。為了讓女子從生到死只有他一個男人,他們劃出一個內院,不許女人踏出二門,閹割伺候的男人......”
“你信不信,如果眼下所有女人都死光了,剩下的男人里擇出一半能生兒子的,那一半男人活得與女人不會有兩樣?!?p> 江宛道:“我不信,他們不會甘心的?!?p> “可是千百年過去,女人已經甘心了,”安陽示意江宛落子,“武則天和太祖都沒能做到的事,你竟以為我可以?!?p> 江宛胡亂落下一顆黑子:“不,我不是覺得你可以,我是覺得我們可以,當年的曾子佳有狀元之才,不輸男兒,天底下如曾子佳一般的女人還有很多?!?p> 史音聞言,抬頭看去。
江宛目光灼灼,陽光透過琉璃棱窗籠罩著她,她整個人像會發(fā)光一樣。
安陽:“曾子佳這個名字,倒是許久不曾聽到了?!?p> 江宛堅定道:“只要有一個人愿意站出來,就會有千百人愿意站出來,殿下若愿攝政登基,就從曾子佳開始,把本該給她的狀元還給她?!?p> 史音忍不住開口:“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