藺玨捂著手臂,又和祁哲說:“姑父,刺客出現(xiàn)時本宮和父皇正在手談,毫無防備。刺客來勢洶洶,而本宮實在無用,沒能保護好父皇不說,自己也受了傷。您聽到聲響帶著禁衛(wèi)軍過來,可惜為時已晚,賊人已經(jīng)跑了,父皇也駕崩了?!?p> 說完他又看向息昭:“至于息將軍,您求完恩典就準備出宮了,自然對此事毫不知情。只是碰巧在御花園遇上阿遇,多說了幾句,所以才遲了些出宮。我讓趙內(nèi)侍去給父皇取藥,想來也快回來了,大家莫要在此處耽擱,有什么都等之后再說吧。”
祁斯遇在走出大殿之前輕聲說了一句:“從此,我的人生便由我自己來執(zhí)棋了?!?p> 祁哲帶著禁衛(wèi)軍回到濯塵殿的時候也有點恍惚。藺辰崢的尸身還跪在那里,藺玨則坐在一旁,滿臉頹廢,不過手臂已經(jīng)被他用衣裳包好了。內(nèi)侍婢女都不敢近身,藺玨也有點看護藺辰崢尸體的意思,見到祁哲才松口說了一句:“姑父,你終于來了?!?p> “殿下,這是怎么回事?”
“刺客是來尋仇的,他說要讓父皇以死謝罪?!?p> 藺玨說完這句就昏了過去,祁哲又看了一眼跪在那兒的藺辰崢,還是改變了他的姿勢,讓他平躺在了地上。祁哲讓太醫(yī)帶走了藺玨,然后又差人去請了皇后,他并不打算越俎代庖,只想讓真正能做決定的人來做決定。
“辛苦都國公了?!蔽溧镟锏谋砬槎嗌儆悬c復雜,她笑得勉強,又隱約帶了點隱忍?!氨菹伦叩猛蝗唬瑳]有遺詔,好在太子之位早就定下了。太子登基的事兒,還要多仰仗您?!?p> 祁哲多少是有點意外的,武囡囡這樣半點都不為自己兒子爭的皇后,實在是很少見。他立刻點頭應下:“是,臣定不負娘娘所望?!?p> “本宮還想看看皇上,可以嗎?”她并不在意祁哲會怎么回答,因為她說完就向前走了幾步,然后站定在了藺辰崢身旁。她沒有蹲下細細看藺辰崢,只是站在那兒,緊繃著嘴唇,居高臨下地看著藺辰崢的遺體。
隔了好一會兒她才說:“都國公,讓人去敲喪鐘吧?!?p> “是?!逼钫茳c頭應下,但起身離開之前又說了一句:“陛下遇刺身亡,畢竟是死于非命,依著大縉律法,太子至少要守孝二十七天才能登基?!?p> “就交于都國公辦吧?!蔽溧镟飳@些其實并不上心,“還有追查刺客的事,也交給都國公了?!?p> 祁哲這次沒多說什么,行了禮就離開了濯塵殿。
安排好這些,武囡囡也準備回宮了,反倒是她身邊的蕤筠問了一句:“娘娘真的不為殿下考慮考慮嗎?只要您說太子名不正言不順,那他定是不能順利登基的……”
“蕤筠。”武囡囡打斷了她的話,“你跟了我這么多年,什么話該說,什么話不該說,你心里應該清楚。”
蕤筠仍然不解:“可燕王殿下才是您的親骨肉啊。”
“我是皇后,是天下之母,更是這宮里所有孩子的嫡母。”武囡囡說得認真,“皇帝駕崩,太子登基合情合理。這種話,你以后千萬別再說了。”
祁斯遇醒來之后看到的第一個人就是藺玨,她笑得虛弱,但還是問:“宮里那么多事兒,玨表哥怎么在這兒?”
“你睡了兩天了。”藺玨說得無奈,“那日你還沒出宮就開始吐血,之后又昏過去了,可把息將軍和姑父嚇壞了。”
“又嚴重了嗎?”祁斯遇問得平靜。
“沒有。”藺玨搖頭,“只是當時被激狠了,之后養(yǎng)養(yǎng)就好了。”
“既然玨表哥這么說,那我就信了?!?p> 藺玨把她扶了起來,但才要給她喂藥就被擋了一下。祁斯遇盯著藥碗,深吸了一口氣,問他:“那日你在門外,到底聽到了多少?”
“所有?!碧A玨也很坦誠,“我都聽到了,所以我才決定要做這個殺父弒君的人。”
“你為什么要這樣?”祁斯遇話里全是恨鐵不成鋼,“誰來動手,都好過你殺他。”
“怎么會呢。”藺玨搖頭說,“如果真讓你來動手,那才是最糟的。”
祁斯遇想了想,又忍不住問他:“那你又為什么非要殺藺昊呢?”
“因為我太想贏了。”藺玨的坦誠讓祁斯遇忍不住嘆了口氣,她說:“那我和端表哥也早晚會有擋玨表哥路的一天?!?p> 藺玨搖頭,說得篤定:“不會的。”
祁斯遇也不和他爭論這件事,只是又問了他一句:“你準備什么時候登基?”
“等你好點再說。”藺玨還逗她,“等我登基了,就封你做一字并肩王?!?p> “我不在乎這個?!?p> “我知道,是我想給你。”藺玨說完這句又端起了藥碗,開始給祁斯遇喂藥。
祁斯遇確實沒什么事,隔幾日就大好了。哪怕前兩日已經(jīng)知道藺端還活著了,她也還是惦記著他,才好些就進了宮。
可她才一進去,就看見了跪在那兒的李博。她帶著點疑惑看了看李博,然后問藺玨:“這是怎么了?”
“臨陽侯辦事不力,來請罪來了。”藺玨說得輕飄飄的,好像根本沒什么要緊的??善钏褂隹粗@樣,反而更緊張了,“玨表哥,你要怎么處置他?”
“按律當斬。”藺玨說得依舊很輕松,“好在臨陽侯是主動認錯,也算有功,不會禍及家人?!?p> 祁斯遇皺著眉問:“你真要殺他?他可是你岳丈!”
“當然,天子犯法與庶民同罪。更何況臨陽侯這可是一命抵八十三命,還不值?。俊碧A玨說得篤定,顯然是沒留半點余地。祁斯遇大驚:“我以為都結(jié)束了!”
“不?!碧A玨搖頭說:“阿遇,玨表哥要做的事才剛剛開始呢。”
“什么意思?”
“越王敗局已定,南邊一派大好。朕打算留越王叔一命,然后派新的人去接管越州,不如就流放三千里,貶為庶人吧。朕還打算讓三弟直接回燕北就藩,然后封你做異姓王。不是喜歡金陵嗎?就寧王怎么樣?朕還會為楊家平反,讓子書堂堂正正地走出來,到三省去做官。如何?”
祁斯遇搖頭:“玨表哥,你真的瘋了。”
“趙海,把臨陽侯請下去吧?!碧A玨只是說,“朕要挑個好日子再處置他。”
“到底出什么事兒了?”祁斯遇臉上滿是擔心,“到底怎么了?如果真的有什么事,你說出來,我和你一起面對,我跟你一起承擔。”
“阿遇?!碧A玨笑得燦爛,“現(xiàn)在沒有任何事,只是朕要登基了。就像你說的,你從此以后要做執(zhí)棋的人,朕也一樣,朕的人生也要由朕自己來做主了?!?p> 祁斯遇眼里的淚幾乎要掉出來了,“先前舅……先前他和我說,云端站不了那么多人,龍椅坐久了,誰都是會變的。我根本沒信,可是玨表哥,如今你還沒坐上呢。怎么會這樣,怎么會這么快就一語成讖了?你怎么會一下子就爛掉了?為什么?。俊?p> 藺玨卻在說:“子書家的仇我等了六年,如今終于有機會報了,你不替我、不替子書開心嗎?”
“太子殿下。”祁斯遇說得有些絕望了:“你還是太子殿下。”
“怎么?你要說太子報不得這個仇,然后提醒我登基嗎?”
“我要說的是,你不能動他。”
藺玨問:“憑什么?”
“你想判他,可以,但要三司會審?!逼钏褂錾钗艘豢跉猓f:“我記得先皇說過,明鏡臺有監(jiān)察之能,遇見不公義之事,臺長可以和御史中丞一樣,牽頭三司會審。”
藺玨忍不住冷笑一聲,“三司會審,大縉多少年沒有過這么大張旗鼓的陣仗了。”
“也不久,上一次是審嶸太子?!逼钏褂稣f完還咳嗽了幾聲,“若是陛下堅持要私刑處置臨陽侯,臣定會依律重啟三司會審這一制度,替您審度一下這一切是否合理?!?p> “你還真是……”藺玨這會兒也有點惱了,“阿遇,你怎么就愛和人唱反調(diào)啊?”
“我想救你?!逼钏褂稣f得懇切,“你心里清楚,當年那件事的罪魁禍首已經(jīng)死了,臨陽侯只是一把刀,他是死是活沒那么重要??伤€是你岳丈,你要是殺了他,你和汶曦就真的完了。要是走上了這條路,那就真的回不了頭了?!?p> “但我早就回不了頭了?!碧A玨笑著,卻說:“阿遇,你以為我真的不羨慕你和老三嗎?我從一出生就在這皇城里,一輩子沒出過中都。什么名山大川,我沒看過;肆意策馬揚鞭的時候,更是沒有過??赡銈兲炷虾1保珩R江湖,看見的星星都像金子似的閃著光。天是湛藍的,連湖水都是甜的,你覺得我羨慕不羨慕?”
祁斯遇不住搖頭,話里也在勸他:“可是藺玨,人不能全憑仇恨活著。”
“阿遇,是你忘了,我們也是因為仇恨走到一起的。”他說得好失望,可祁斯遇也一樣失望?!熬捌剑乙插e了,我們都錯了,全都看錯彼此了?!?p> 祁斯遇含著淚,話也軟了些。“可是景平,知道我的身份之后,你真的還想不通嗎?楊叔叔是為我死的,老大自始至終都知道我是怎么回事,楊叔叔從他那兒知道了真相,所以才會那么做。再者說,殺太子的人原本就是陳橋?!闭f到這里她朝藺玨慘笑了一下,“對,不管是因還是果,楊叔叔和楊家上下八十三口,都是為我死的?!?p> 藺玨想了半天,只說出來一句:“這不怪你。”
“玨表哥,你總是這樣?!逼钏褂鲇X得自己的嗓子已經(jīng)開始冒血腥味兒了,但她還是堅持說了下去,“世上這么多人都有錯,怎么可能獨獨我沒錯。”
藺玨嘴硬道:“朕是天子了,朕說你沒錯,你當然沒錯。”
“有位故人和我說過,斯人已逝,不論多大的錯,都算不得錯了。玨表哥,這話我今天要送給你?!?p> “是誰說的?”
“大表哥。”
于是藺玨反問她:“那你原諒他了嗎?”
祁斯遇搖頭:“我不知道?!?p> 藺玨輕聲說了一句:“我知道了?!敝笏窒雴柶钏褂鲇袥]有原諒先帝,可他的話還沒問出口,祁斯遇已經(jīng)站不住了。藺玨一把撈住了要昏過去的她,然后又被她吐了一身血。喪服沾上血格外明顯,藺玨看著這片紅色,到底還是松口了,“阿遇,我不殺他了?!?p> 他害怕了。
祁斯遇的身體其實不如他說得樂觀,打擊一件接著一件的,就算是個健全人也受不了,何況祁斯遇還只是個病人。他給祁斯遇施了針,然后又讓人把宮門口的陳橋叫了進來。
“陳橋,本宮需要你的幫忙。”
陳橋過分緊張祁斯遇,也沒給他什么好臉,幾乎是在質(zhì)問:“公子怎么又昏倒了,進宮的時候不是還好好的嗎?”
“我們吵架了?!碧A玨雖然沒底氣,但也沒說謊,“此事是本宮思慮不周,本宮不該讓她生氣的?,F(xiàn)在需要你來給她渡些內(nèi)力,配合內(nèi)力施針,效果會好些?!?p> “知道了?!标悩蛐睦锕倘挥袣猓珵榱似钏褂?,也聽了他的話,好生配合著讓他又給祁斯遇重新扎了針。
“讓阿遇在宮里養(yǎng)養(yǎng)吧?!碧A玨又說,“你要是不放心,留下來陪她也好。總之,這些日子先別讓她折騰了?!?p> “那就勞煩殿下給府上遞個信兒了?!?p> “應當?shù)摹!?p> 藺玨甚至根本沒讓祁斯遇動,直接把這大殿的偏殿當成了祁斯遇在宮里的住所。藺玨在濯塵殿里做過大事,所以總覺得濯塵殿不好,故而就另找了一處宮殿,當自己未來的住所。如今祁斯遇在這偏殿里住著,他只能再次另找了個新的宮殿暫住。
祁斯遇當天晚上就醒了,藺玨聽說她這邊傳了膳,又特地放下了手里的事來看她。“臨陽侯的事我可以退一步。”藺玨看著她說,輕聲說,“但他不能留在中都了。”
“讓他去西北吧。”祁斯遇說,“可能他去了西北,我們就都能放心了。”
“嗯。”藺玨朝她點頭,然后又自己給自己找了個臺階下,“我原諒你了,阿遇?!?p> 但祁斯遇只是含著眼淚問他:“藺玨,誰要你原諒?。磕銘{什么原諒我,我是你妹妹。像我這樣的孽種,大羅神仙也原諒不了?!?p> “但沒人因為出身該死?!碧A玨也幾乎要落淚了,“阿遇,你應該知道,你選擇不了自己的出身,這件事你沒有錯?!?p> “你也覺得沒人因為出身該死,那藺寧呢?”
“他不是為你死的,他們都不是為你死的。所有人都是為真相或真相背后的利害死的,但那些利害其實和你無關(guān)。”藺玨實在不想祁斯遇再被這些折磨,說得相當干脆,“我希望你能明白,就算藺寧他萬般無辜,殺他的人也不是你。沒有人因為出身該死,這話對你來說也一樣。”
“怪不得你會憐愛我。”祁斯遇只是說,“我后來才想通,其實老大對我也是這種心思。你們都覺得我可憐,但我自己沒這么覺得,我已經(jīng)比很多很多人過得好了。不是有那么句話嗎,說王公貴族因著身份得到了多少榮耀,就該付出多少代價。這是我的命,我認了。”
“不只是。”藺玨否認,“我和大哥不一樣,我從來都當你是我的親妹妹。一個哥哥希望妹妹好,是天經(jīng)地義的事兒。”
“可你對藺冉并沒這么好。”
“不一樣,我跟你是一起長大的。至于藺冉,她一直養(yǎng)在深宮里,我們并不常見。”
“我這兩天才想明白,我這次回中都的確不是為了復仇。但我結(jié)束一切的方式不是殺死誰,而是成為我自己?!逼钏褂隹粗f得認真,“景平,我會留下來,也會好好活下去??傆幸惶欤乙湍銊?chuàng)造一個屬于我們的盛世。”
藺玨笑得有點欣慰了,“好,一言為定?!?p> 怕祁斯遇無聊,二陳一直都在宮里陪著她。祁斯遇上午剛跟藺玨細細商量完處置李博的事,看著他寫了圣旨、蓋了章。中午又和他一起用了午膳,之后就回來操心二陳的事了。
“一切都結(jié)束了?!逼钏褂稣f得認真,“從我們回到中都,說要結(jié)束一切開始,到今天已經(jīng)快六年了。阿厭,我們終于都做到了。”
陳厭看著她,點頭說:“是,我們都自由了。”
“我決定留下來,我要繼續(xù)做我的小郡王,繼續(xù)做我的明鏡臺臺長。我要盡我所能,去為那些仍舊處在水深火熱中的百姓做點什么?!彼宋亲樱又f,“但這是我一個人的決定,與你們無關(guān)。我們相伴同行這么多年,我很感恩,也很高興。今天我也想高興地說,一切都結(jié)束了,我們可以分開了,可以各自去找我們最想要的活法了。
陳橋,離開中都吧,你不該被關(guān)在這兒。還有阿厭,快去金陵吧,我還等著你和裴姑娘子孫滿堂,也蹭個姑姑當呢。”
“那你怎么辦?”陳橋問,“我們都走了,誰陪你?”
祁斯遇故作輕松:“我已經(jīng)很大了,不需要玩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