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九節(jié)
駕駛汽車行駛在夜晚繁忙的公路上，擋風玻璃前方紅色的車尾燈格外刺眼，尾燈沿著各自汽車行駛的軌跡，留下長長一串拖影，裝點著這座城市的夜色。道路兩旁的路燈，快速掠過向身后而去，透過擋風玻璃，我看見前方不遠處，一個紅色十字架鑲嵌在無盡的夜色中，頗為顯眼，它在告訴夜晚中來往的車輛行人，那是一所醫(yī)院。
想到醫(yī)院，我忽然想起了那個孩子——那場意外中的受害者。
然而，我心中忍不住暗想：難道這真的只是一場簡單的意外嗎？
我在腦海中一遍又一遍思索著這個問題，竟然不知不覺改變了行車方向，徑直奔向武湖市第六醫(yī)院。
“醫(yī)生您好，請問王子浩小朋友是在這里住院嗎？我們想了解一下他的情況?！?p> 我們來到外科住院病房護士站，向值班護士咨詢王子浩的住院情況，護士從電腦中查詢后只告知了我們病房號：
“病房就在左手邊，具體傷勢我就不是很清楚啦，但今天他的管床醫(yī)生恰好在醫(yī)院值班，醫(yī)生辦公室在右手邊?！?p> 隨后還貼心地指給我們。
“謝謝！”
我們來到孩子病房外，通過房門上的透明玻璃，看見孩子躺在病床上。想到他的年紀和自己女兒相仿，看著眼前的畫面，我大概可以知道孩子父母正在經(jīng)受怎樣的痛苦。此時當面調查，無異于傷口撒鹽，還是不去打擾為好。
我們轉身來到管床醫(yī)生辦公室，再次向醫(yī)生打聽孩子的傷勢情況。
“哦，這孩子是從急診轉過來的。當時來的時候傷得很重，特別是腦部，我們對這孩子的印象還是蠻深的。第一是因為年紀小，都是父母的心頭肉，沒有見過在家能傷成這么重的，第二是因為我們常見的失足跌落病例，沒有見過腦部外傷這么嚴重的，一般腦部都是擦傷，或者腦震蕩也有，更多的是四肢及關節(jié)處的傷害，因為我們在受傷的時候會本能地進行自我保護，例如及時抓住什么東西，或者抱緊頭部等。我們所說的失足跌落，其實一般來說都是滾落，這樣人體受力會得到緩沖，傷情也會減輕很多，但這孩子更像是從高處墜落。不過，這個年紀的孩子也確實調皮，在我們的職業(yè)生涯中所遇到的病例，也見過比這更加離奇的傷勢，已經(jīng)見怪不怪了。”這位值班醫(yī)生一邊說一邊在資料欄中尋找病歷，他翻開一本檔案夾，確認無誤之后，便將病歷遞給了我。
我接過病歷，并沒有急于瀏覽，而是仔細分析著醫(yī)生所說的話。
正所謂說者無心，聽者有意。聽醫(yī)生這么一說，我突然有種茅塞頓開的感覺。
仔細想想，在我們?nèi)粘Ｉ钪校瑹o論是上樓還是下樓，假如只是腳下踩空，怎么都不可能傷及后腦：如果是上樓，在后腳受力的情況下，前腳踩空的時候身子會往前傾，整個人則是往前趴，我們自身可以很好地進行防護，這樣的損傷往往并不嚴重，甚至根本不會有傷害；如果是下樓的時候踩空，確實比較危險，但如果我們能迅速做出預防，便能盡可能減少自身傷害，即便反應不及時，直接栽倒下去，也會是前額或者面部著地受傷。
“你還記不記得錢氏兄弟的供述？”我問桃華，這時候才開始瀏覽病歷。
“怎么了？”她反問道。
“孩子是什么時候發(fā)生意外的？”
“外出玩完之后，回家的時候。”
“回家？那就是上樓，我們上樓的時候，腳下踩空會發(fā)生什么？”
“上樓怎么會踩空呢？如果腳下踩不穩(wěn)根本就不會踏上那一步?！?p> “那只能說明你沒踩空過而已，我說如果呢？你想一下?！?p> “趴在樓梯上？”她一副天真的面容。
“那還算輕的，嚴重的磕掉門牙磕斷鼻梁。不過也主要是面部受傷，但是這個孩子……”我有些得意地看著桃華，順手將病歷遞過去。
病歷上寫著：重型開放性顱腦損傷，廣泛腦挫裂傷，左后側顱骨骨折……
如此看來，孩子失足跌落原因成謎！而當時與孩子在一起的只有錢孟，他的嫌疑陡然提升！
看來孩子身上存在著某些至關重要的信息，我不知道孩子能夠提供多少線索，也不知道我們目前這個解釋正確與否，但這是一份希望，打開真相大門的希望！
調查至此，我才終于有了一絲興奮的感覺，才開始滿懷期待，期待著某一天兇手的詭計轟然崩塌，真相清晰明了。
但我萬萬沒想到，這一天來得如此之快。
不是我以為的真相，而是又一起命案！第二天一早，錢仲來到警局自首！
“誰？你說你殺了誰？”當時負責接待的同事也是專案組成員，得知錢仲自首有些驚訝。
“我大嫂，周莉?！卞X仲平靜地回答。
聽到這個消息，我們不敢馬虎，對錢仲進行筆錄訊問的同時，即刻派出一組民警前往案發(fā)現(xiàn)場驗證此事的真實性。
盡管我已經(jīng)知道了結果，但我卻不愿去相信它，但也只能焦急地等待著。很快，從現(xiàn)場傳來消息，情況得到證實，簡單的口供也已經(jīng)錄畢，此時錢仲獨自在審訊室。
事情已經(jīng)坐實，我們需要弄清楚的是，這件案子和前兩起案子之間有沒有聯(lián)系。當我們討論的時候，兩種聲音都有，而之前的種種調查結果，加上現(xiàn)在錢仲成為殺人兇手的事實，讓副隊長吳新在內(nèi)的不少人認為，他，錢仲，就是殺害自己親生父親的真兇！現(xiàn)在殺害自己的大嫂，或許是因為產(chǎn)生了某些利益糾紛，殺人滅口罷了……
當我在審訊室里見到錢仲時，他和之前報案時一樣，一副冷漠到骨子里的模樣，絲毫沒有因為殺人而后悔或者傷心，也沒有因為自首而沮喪。我很難想象此時此刻他心里真實的想法，剛剛失去父親，又因此殺死了自己的大嫂，現(xiàn)在還能保持如此這般冷靜平和，這到底是怎樣一個人？
“事情我們已經(jīng)知道了，可以告訴我原因嗎？”我看著審訊室正中間的錢仲問道。
“她一大早就來家里無理取鬧！真不知道她從哪兒聽到的謠言，說我為了那筆保險害死了我爸。哼！糊涂的女人！”錢仲臉上終于展現(xiàn)出一絲不悅，隨之而來一個大大的哈欠，然后深吸一口氣繼續(xù)說道，“無論我說什么她都不信，爭執(zhí)過程中，她說話很難聽，甚至出言侮辱我爸，一氣之下，我就失手掐死了她。”
錢仲供認不諱。隨后表情重新歸于平靜。
不知道為什么，我對他這人并不反感，反而欣賞他的直率和坦誠。
“為什么來自首呢？”
他不解地看著我，見我靜靜地注視著他，他才緩緩開口：“畢竟殺了人……有些事錯了就是錯了，我不來你們遲早也會知道！”
“那我希望你如實回答我，你父親的死，到底和你有沒有關系？”
“唉……”他輕輕地嘆了口氣，“你們果然在懷疑我，但不管你們信不信，沒有！沒有就是沒有！”
我始終看著他的眼睛，空洞的眼神中什么也看不出來，但從他堅定而誠懇的態(tài)度上，不知為何，我倒愿意選擇相信他。
但有些人不信。無論如何也不信。
或許是深受線索缺失困擾，又或許是迫于多方壓力，我們整個刑警大隊都希望從錢仲身上打開一個突破口。
“好了，現(xiàn)在兇手擺在我們面前，可他咬死了前面的案件與他無關，現(xiàn)在怎么辦？”副局長召集我們幾個隊長問道。
“這件事不可能與他無關！”吳新率先表態(tài)。
“但是他肯來自首，為什么不肯認罪呢？”我反問他。
“他之前作案目的是什么？為了錢，一旦他認罪，這錢就沒了呀！”吳新毫無顧忌，直接疑罪從有，將錢仲作為前兩起案件的兇手進行討論。
“不管殺的是誰，既然已經(jīng)殺了人，錢對他還有用嗎？”
“對他沒用，不代表其他人用不上！”
“誰？他哥錢孟？”
“不管是誰，他這錢都別想拿到！”
“什么意思？”
“破案，要講究方法，盡管我們目前沒辦法用完整的證據(jù)鏈做成‘零口供’鐵案，但口供還是可以錄的，人也是可以審的嘛……”吳新看了看副局長，又看了看我，臉上的表情有些陰沉邪惡。
我疑惑地看著他，很快明白他的意思——逼供。
以往有些案件我們確實可以通過自身的努力，尋找證據(jù)，順利完成案件的偵破，但是，大多數(shù)情況都是通過嫌疑人的供述，逐步完成整個案件拼圖。而且，隨著社會的發(fā)展，辦案技術的進步，即便嫌疑人否認作案事實，我們也可以完成“零口供”辦案，可有些案子我們確實無能為力，技術條件受限，線索缺失，嫌疑人超乎常識的心理因素，依然有很多東西制約著我們，但絕不能因此就搞逼供這一套。
“我不同意！”礙于副局長在場，我只能在心里暗自反抗，說出口的是另一番話，“如此一來，你殺死了他對于父親的愛以及他的尊嚴！即便讓他現(xiàn)在承認，能夠結案又能怎樣呢？真正的兇手仍然逍遙法外，還會有其他人慘遭毒手，而無辜的人卻被冤枉，這不是我們應該做的吧！”
“他無辜？別忘了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殺了人！一個兇手已經(jīng)喪失了作為人的良知，他不配談尊嚴！他就是真兇，不會再有人遇害了！”吳新顯得有些激動，他稍稍整理頭發(fā)，繼續(xù)說道，這也總算是他的心里話，“孔隊，孔陽，我明白你說的那些冠名堂皇，你以為我不想堂堂正正去破案？上面要求‘命案必破’，但現(xiàn)在的情況你又不是不知道！況且領導看重的是破案率！你數(shù)一數(shù)，咱們頭上有幾個領導！”
副局長、吳新和我，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然后都低下頭去沉默不語。因為我們都知道吳新說得沒錯。
但是我想做最后的掙扎，于是就去找局長。
局長贊同我的立場，對我說道：“既然兩起案子陷入僵局，沒有任何進展，我們也只能如實上報了！”
我由衷地感到欣慰，但在走出局長辦公室之前，局長語重心長補充道：“對了孔陽，你國慶都沒休息，不如趁現(xiàn)在，好好放個假，修整修整。剩下的交給同事們，案件有什么進展，我們會第一時間通知你的。工作只是生活的一部分，不要因此影響家庭和睦，而且咱們刑偵大隊以后有什么事情，還需要你來挑擔子咧……”
已經(jīng)過了下班時間，警局一樓大廳沒開燈，光線很暗，地上大理石瓷磚被門前投進的一縷夕陽照亮，白茫茫有些刺眼，與整個室內(nèi)昏暗的環(huán)境格格不入。我踏進光線里，迎著夕陽走出大樓，這才發(fā)現(xiàn)頭頂?shù)奶炜杖绱苏T人：晚霞被夕陽映得火紅，層層疊疊，一望無際，猶如一副絕美的油畫；從云層縫隙中灑下的陽光，沒有絲毫溫度，只是無情地將身影拉長，在身后留下一片陰影。
面對這樣的畫面，我不由自主地停留期間，不希望任何人來破壞此時此刻這無與倫比的美景。置身于這樣的畫面，一天的疲憊頓時得到緩解，任何煩惱也瞬間煙消云散，這是枯燥乏味的生活對我們堅持和熱愛的獎勵，也是一份驚喜，毋庸置疑，這便是生活的迷人之處。
突然，一陣微風吹過，我感到一陣涼意，這涼意把我從這副美好畫卷中生拉硬拽出來，我才意識到，今年的秋天比以往來的更早，只可惜，在武湖這座被冬夏一分為二的城市，這就意味著寒冬即將到來。
從那天以后，案件沒有新的進展，也沒有新的連環(huán)命案繼續(xù)發(fā)生，因為國慶期間兩起案件已經(jīng)宣布告破。武湖市各大新聞媒體爭相報道這起惡性案件：泯滅人性弒父騙保，天網(wǎng)恢恢疏而不漏。
合上報紙，我慢慢走向醫(yī)院。休息之余，定期來這里看望王子浩已經(jīng)成為習慣，不為別的，我只是期待著有一天，這個孩子會醒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