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二節(jié)

　　他們陸續(xù)來到家中，面積并不大的客廳很快擠滿了人，有人坐在沙發(fā)上看電視，有的則站著，有人在狹小的陽臺上賞花，大部分人則挨在一起閑話家常，當然，總有不合群者在房間里尋求清靜，也總有人在廚房忙碌，積極準備今晚一大家人的美味菜肴。父輩與父輩閑聊，后輩與后輩嬉鬧，這種不成文的隔閡與習慣，似乎從不越界。

　　于是，電視機傳出的聲音，夾雜著眾人的歡笑聲，孩子的吵鬧聲，廚房噼里啪啦的油煙聲，整個屋子瞬間被這些聲音渲染得熱鬧非凡，其樂融融。

　　但并不是所有人都喜歡這種氛圍。每次身處這種場景，都讓我感到無所適從，所以，我便是那個在房間里尋求清凈的不合群者。嘈雜的聲音讓我心煩意亂，除了最后餐桌上豐盛的菜肴，能給味蕾帶來些許快感之外，我并不認為這樣的聚會是幸福的表現，反而是一種折磨，最起碼對我而言確是如此。

　　人員到齊，晚餐做畢。

　　餐桌上長者父輩先行入座，如若坐席空缺，再由我們后輩填上，后輩中也是成家立室者優(yōu)先。此時此刻的餐桌上，男人必然離不開酒，不管你能不能喝，似乎酒才是團聚的象征；女人孩子們則在席間空隙中不斷挪動位置，尋找時機夾菜，然后端著滿滿一碗美味佳肴，坐在電視機前，就著精彩的節(jié)目慢慢享用。

　　所以，去到誰家聚餐，菜肴的美味程度在很大程度上影響著聚會體驗。都說民以食為天，飯菜做得好，體驗自然不會差，飯菜做得不好，就大有浪費食材之嫌。所幸此次由大哥操刀，曾經做過廚師的人，手藝令人艷羨，味道在幾家人當中也算是最好的，這一點也讓父親引以為豪。所以看得出來，眾人今天都吃得很高興。

　　對于中國人的家庭來說，每一次居家聚餐之后，打麻將這項娛樂活動總是必不可少，天南地北莫不如此！然而，牌桌上的瘋狂，實在令人匪夷所思。

　　牌局剛開始的時候，大家都還有所收斂，不對，與其說他們有所收斂，倒不如說他們還沒進入狀態(tài)。一旦牌局進行一段時間，他們漸漸換了一副嘴臉，從平靜變得興奮，從低聲細語變?yōu)楦呗暫鸾校A一局牌便春風得意、目中無人，輸一局牌則怨天尤人、氣場盡失。偶然自摸和牌之時，便將麻將在桌上摔得震天響，牌桌幾近破裂，似乎這場牌局是比力氣而不是運氣，而贏牌心切之時，便將牌子兒喊的聲嘶力竭，似乎這樣就能夠喊來想要的牌……

　　打麻將當然還要講個輸贏，贏則喜笑顏開，輸則愁眉不展，本來這是人之常情，無可厚非，但輸贏必定涉及金錢利益，而一旦涉及利益，坐在牌桌上的四人，無論是誰，變臉的本事不可謂不大，甚至讓人感慨川劇絕學都望塵莫及。

　　如果有人某一局輸了，尤其是因為別人的失誤所致，他則會毫不留情的責備對方，如果對方不認為自己有錯，便會相互埋怨，經常爭得面紅耳赤。然而，伴隨著雜亂無序的陣陣洗牌聲，爭吵偃旗息鼓，很快進入下一局。如果下一局又贏了，你就會發(fā)現，片刻之前還依依不饒充滿責怪與憤怒的面孔，則會立即變得眉飛色舞、樂不可支，很難叫人相信這前后兩幅面容屬于同一個人。

　　如果有人在收錢之際，突然發(fā)現對方所付金額不對之時，剛開始似乎有些難為情地提醒對方，但對方由于輸錢早已心生不滿，則怒氣沖沖頂了一句“不是這些是多少，簡直是連贏帶搶哦”。而往往這個時候，錢則是小事，贏，才是大事！暫且不管誰對誰錯，你頂了我一句，我必須頂回去！爭執(zhí)一旦發(fā)生，即便算錯的一方也不會承認自己錯，這就需要旁人幫著計算，得到一個公認的結果，這才算完。如果算錯的是輸家，則灰頭土臉，更加無地自容，對手則愈加神氣；如果算錯的是贏家，則嬉皮笑臉，稍稍收斂狂放的態(tài)度，輸家此時反而有勝利之姿！

　　從祖父輩到父輩，從父輩再到我們這輩，牌桌上的人雖然代代更迭，但牌桌上的脾氣態(tài)度、言行舉止，卻從未改變，這份傳承簡直叫人拍案叫絕！

　　我甚至懷疑，我始終對麻將提不起興趣的原因，就是害怕自己變成這樣的人！

　　但對于一直在外工作生活的我來說，今晚這種場合卻也難得，現在有機會重溫這些畫面，我并未感到絲毫厭惡，反倒有些懷念，在旁邊安靜地感受這種久違的氣氛，也不失為一種融入武湖的方式。

　　“你今晚不出去玩嗎？”大哥在牌局間隙忽然問我，仿佛這時才注意到我一樣。

　　大哥之所以這么問，是因為在學生時代，每次遇上這種聚會，我們都會趁機出去撒野，一群孩子也只有在這個時候，才能理直氣壯出入游戲廳。但大哥似乎不知道，我已經過了那個年紀，早已沒有當初那種年少激情。

　　“不去?！蔽液唵蔚鼗卮?。

　　“回來這些時間，你天天都看電視，還看不夠嗎？”大哥調侃道，“好不容易回來了，干嘛不跟他們去？”

　　“……”我只是輕輕地搖搖頭，并不說話。

　　“真是稀奇，小時候不讓去，吵著鬧著非要去，甚至都不愿意回家，現在倒是自由了，卻反而不去了？”

　　“不去?！蔽以俅位卮?，自認還算有耐心。

　　大哥執(zhí)拗不過，便不再過問。

　　也不知時間過了多久，大哥竟然離席下場，將麻將和資金全都交給大嫂，讓她一人坐鎮(zhèn)，這種行為對于嗜牌如命的人來說，只有一種可能——運氣不佳，牌局不順。因為輸錢，在大嫂那兒是沒有任何情面可講的。

　　大哥下場后去了一趟洗手間，回到客廳便開始陪浩浩玩耍，甚至一度將浩浩帶下樓去。這一對表兄弟，卻像一對父子！

　　說來也怪，大哥平日里很喜歡孩子，可他們結婚近兩年時間，似乎并沒有計劃要孩子，關于這一點，母親在世時還經常埋怨大哥，父親倒是沒說什么，但對于孫子的期待，卻常常表現在其他小孩子身上。

　　浩浩的歡笑聲語不時從漆黑的窗外飄進來，仿佛預示著這場聚會即將畫上一個圓滿的句號。

　　大約十分鐘后，我突然聽到屋外樓梯間一陣騷動，緊接著傳來大哥的尖聲呼叫，我連忙打開門，沖出門外，只見大哥抱著孩子在昏暗的樓梯平臺上癱坐著，隱約可見孩子滿頭是血，大哥口中則不停念著孩子的名字。

　　“怎么了？發(fā)生什么事了？”我趕緊跑到大哥身邊詢問具體情況。

　　“打120！叫救護車！快打120！”大哥則急急忙忙吩咐道，語氣中滿是緊張與惶恐。

　　我突然明白過來，又立即沖回家中，此時眾人紛紛從屋里出來，我穿過眾人，連忙從客廳沙發(fā)上一把捉起手機，迅速撥打了急救電話。

　　眾人見狀也是大吃一驚，完全從牌局的熱鬧氛圍中清醒，臉上的笑容逐漸消失，慢慢轉為焦急和擔憂。尤其是小姑與小姑父，見到孩子不省人事，臉上還有暗色血跡，于是他們快步沖下樓去，小姑從大哥手中搶過孩子，緊緊擁在自己懷中，口中更是不停喊著“浩浩……浩浩……”。

　　小姑的聲音開始哽咽，繼而失聲痛哭，小姑父則在一旁焦急地跺腳。

　　“快送孩子去醫(yī)院啊！”有人在一旁焦急說道。

　　“現在最好不要動，不知道孩子傷到了哪兒，以免產生二次傷害，還是等救護車來比較好！”大哥小聲怯懦地說。

　　“那趕緊打120?。　庇钟腥私ㄗh道。

　　“打了，我剛打了！”我趕緊回答，聲音竟有些顫抖。

　　這時，眾人才開始詢問大哥事情的經過。

　　“怎么會這樣呢？到底什么情況？”

　　“我?guī)聵侨ネ?，回來的時候他還有些不愿意，于是我提議‘我們比賽，看誰先到家，你贏了就給你買糖吃’，然后我就一直走在前面，他則在后面使勁追趕，可是快到家的時候，我突然聽到身后有動靜兒，回頭才發(fā)現他已經從樓梯上滾下去了?！贝蟾缫荒樜亟忉尩?，只見他雙手在胸前抱拳，不停地搓著手背。

　　“真是沒用！這么大個人了，連個孩子都照顧不好！你說你還能做什么！怎么這么蠢！這樓梯是玩鬧的地方嗎？三十好幾的人了，成事不足敗事有余！”大嫂絲毫不顧及大哥此時的感受，在一旁高聲指責羞辱。

　　大哥深知理虧，并未做出任何回應，說完剛才的話便始終沉默不語。

　　原本靜謐昏暗的樓梯間，此刻依然昏暗，只是靜謐被一陣陣撕心裂肺的哭聲破壞，見此情景，眾人鴉雀無聲，越發(fā)襯托出哭聲的凄涼與無助！

　　或許是生活被打擾，或許只是為了看熱鬧，不少鄰居打開家門伸出腦袋，想要一探究竟，親友們則幫著解釋、道歉，外人也是見者傷心，聞者嘆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