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756年底至757年初
大唐北京太原
此時朔方軍另一大將李光弼及兩心腹將領(lǐng),宣威將軍郝廷玉,明威將軍荔非元禮并眾部將率五千余靈武老弱騎兵,日夜兼程趕赴大唐北方都城,太原。只因得知安史兩叛已起兵撲來,眾將并轡疾馳,皆神色沉重。
就在一年前,大唐明皇正與愛妃浸浴華清逍遙池,忽接急報,一向?qū)櫮缛缱拥臇|北邊帥安祿山反了,正從范陽起兵,二十余萬洶洶鐵騎,直撲京都長安。
驚疑之后,李三郎自以為得計,擁著玉環(huán)道:“不怕。朕有天下三道重防:陳留其一,滎陽其二,最重是洛陽,系江淮、關(guān)隴、幽燕及荊襄多鎮(zhèn),歷來群雄兵爭要地。朕只消敕令重兵強將固守,反賊自然知難而退。卿可靜待捷音。”隨命近侍宦官邊令城為監(jiān)軍,三道重防部署。
哪知王土太平已久,兵民皆不知戰(zhàn)爭為何事。帝國雖不乏強帥猛將,然分守四疆,一時急難調(diào)回。臨危受命之陳留守將張介然,滎陽守將崔無诐急募新兵數(shù)千,皆未戰(zhàn)先降,開城迎叛。最后洛陽,乃悍將封常清自請鎮(zhèn)守。雖因前兩道防線速潰而練兵未成,仍親自沖鋒陷陣,率新兵應(yīng)強敵,血戰(zhàn)六日,斬其前鋒百余人,雖為小勝,卻破其不可勝之神傳。后安祿山大軍傾軋而至,常清再敗再戰(zhàn),再戰(zhàn)再敗,雖敗不亂。后與前大帥高仙芝合軍,退守潼關(guān),堅不出戰(zhàn)。此時明皇心智打亂,聽信楊國忠和邊令城公報私仇一面之詞,錯殺善戰(zhàn)大將長清及仙芝,于帝國將傾之際,自砍梁柱。
病重老帥哥舒翰被逼上陣,潼關(guān)終失,皇城速陷。隆基急攜楊妃及皇室要員三千余人亡命蜀地,尚不知郭子儀與李光弼所率朔方精銳分兵合圍,已奪回淪陷之常山郡,使先降之北方十七郡復(fù)歸于唐。
郭李兩軍不及慶功,奏請一舉北進,直搗叛軍老巢范陽,令其自亂敗潰,必然撤離京畿之地。
然新皇李亨與圣天上皇,后稱太上皇的李隆基心思相通,皆急欲收復(fù)兩京,不肯曲線救國,敕令兩將收兵返回靈武待命。
李光弼已知叛軍另一勁旅史思明部必然反撲,不甘收復(fù)之地再失,言道“將在外,君命可以不受”,由郭子儀領(lǐng)五萬精銳回師勤王,自領(lǐng)兩千弱卒防守常山。
子儀靈武擁立新君后,即從大營遣三千百戰(zhàn)老卒急馳常山增援。正值光弼新晉戶部尚書,河?xùn)|節(jié)度副使,兼太原留守,并受敕令,速入太原城。替換原河?xùn)|節(jié)度使王承業(yè),于是合眾五千,離了常山。
走馬換將本是朝中常事。但這位已被罷黜的王承業(yè)卻令光弼分外厭憎。眾人皆知,他本是河?xùn)|道一偏城守將,人微官卑。時安叛起兵,首占常山。偽降之太原太守顏杲卿設(shè)計殺了占軍主將李欽湊,繼而誘俘叛將高邈及何千年。杲卿遣子顏季明將賊將首級并兩叛將押送京城,路過王之轄區(qū),虛言假語留下季明,自押囚車,冒功覲見,竟得晉升河?xùn)|節(jié)度使,駐守太原城。后顏杲卿于常山被安祿山大軍圍困,幾番向他求救,竟一概坐視,致使常山城破,杲卿被俘,大罵安祿山,遭拔舌斷肢而殞命。
如此寡廉少義之人,光弼實恨見其面目。然軍務(wù)交接,不能不見。
一路馳騁,眼看已近太原城。李光弼命疲憊將士下馬稍歇,撣征塵,整軍容,抖擻入城。但聞馬蹄橐橐,大隊人馬已到節(jié)度使府衙前。只見衙門大敞大開,不見一人相迎,卻從衙內(nèi)傳出陣陣酒令嬉笑之聲。
李光弼濃眉緊鎖,星目含怒,與廷玉、元禮二將眼神交會,便命眾將士下馬,候在衙外,只身一人步入大門。
府衙內(nèi)酒氣撲面。十幾個戎裝華麗,腰掛佩劍的軍士聚坐大堂,正簇擁幾個花紅柳綠的女郎灌酒狂笑。只有一身著官常服者,提一酒甕,躬身穿行其間,忙著給尋歡取樂的軍士們續(xù)酒添杯。見光弼進來,并無人理睬。
“王承業(yè)大人何在?”新任河?xùn)|節(jié)度使,兼太原留守一聲猛喝,眾人一時驚呆。
那著官常服躬身添酒之人聞聽,忙直起腰走過來。
“下官便是?!边@被朝廷革職之人面帶愧色,答,又小心道,“敢問尊下可是李光弼大人?”
光弼微微頷首,注視片刻,心想這鄙行之人,竟生得一副斯文俊秀樣貌??茨菨M面卑恭羞慚,欲哭無淚,倒令人心生惻隱。
“大人何故狼狽如此?”光弼面色略緩,仍厲聲問道。
王承業(yè)漲紅面皮,低眉垂目,囁嚅道:“朝廷遣御史大夫崔眾大人到此,收了下官兵符……,隨行護衛(wèi)在衙內(nèi)飲酒,崔大人命下官……”
光弼不等他說完,抬腳踢碎他手提酒甕,怒道:“官職雖撤,官威何至掃地!”
承業(yè)唯唯不能答,只顧用袍袖頻頻拭去額頭滲汗。卻見一人自后堂踱出,漫聲問道:“何人大膽,府衙內(nèi)喧嘩?”
新任留守并不答話,只手握佩劍,直視其目。
那人見光弼雙眸含威,光可凝霜,不覺震懾,忙拱手佯笑道:“不想是李尚書尊前已到。如此神速,未及遠迎,還望恕罪?!?p> 光弼這才拱手還禮,正色道:“御史大人奉皇命來此交接兵權(quán),何故放縱護從羞辱朝廷大臣?”
崔眾瞟那前節(jié)度使一眼,不屑道:“王某貪功冒賞,又對顏常山見死不救,豈非豬狗不如。吾欲令其知罪,辱之合該!”
“大人莫不知士可殺,不可辱?命官之功過罪責(zé),朝廷自有國法軍規(guī),怎可由人恣意處置!”
崔眾見在場人等皆悄然恭聽,臉上十分掛不住,便放出聲色俱厲,對一校尉喝道:“還不速速收拾了酒肉狼藉,送姑娘們回去!”
一時府衙大堂作鳥獸散。王承業(yè)正欲隨之溜去,被新任留守喝?。骸巴醮笕肆舨?。某奉皇命接掌河?xùn)|及太原郡,軍情緊急,不可延誤。你速更換官服,攜兵權(quán)魚符前來,與某在御史大人前當(dāng)面交接?!?p> 王承業(yè)張口結(jié)舌,只拿眼睛看著那崔御史。后者拂袖道:“魚符交接必得鄭重其事,豈可草草。今天色已晚,李將軍也是風(fēng)塵疲勞,請在衙內(nèi)花廳歇息一夜,明日交符不遲?!?p> 光弼思及外面五千人馬已有多日食水不周,便點頭道:“也好。我便與全軍在府衙外營宿一夜。明晨定行交接?!?p> 翌日清晨,李光弼攜部將郝廷玉及荔非元禮再次入衙。有一小校迎上來,道是御史大人尚在盥洗,請將軍們稍候。
三人在大堂前候了約一個時辰,方見崔眾搖搖擺擺,由昨日那十幾個鮮衣亮甲衛(wèi)士簇擁,由后堂出來。王承業(yè)亦步亦趨,緊隨其后。光弼見他仍是昨日便常袍服,只得強壓惱怒,冷冷道:“王大人忘記今日何事耶?”
去職官員面帶難色,欲言又止,眼睛只望住崔眾。后者似在一夜間神氣陡增,傲聲慢語道:“實在不巧,掌符官因家中急事,已告假數(shù)日。還請李將軍耐性再等幾日?!毖粤T轉(zhuǎn)身欲回內(nèi)衙,卻被大步上前的郝廷玉及荔非元禮一左一右兩下挾持,動彈不得。身后護衛(wèi)們欲拔劍相向,又恐傷了御史大人,只得劍出半鞘,瞠視那兩位威猛虎將。
光弼心知崔眾只為昨日在眾人面前失了御史威嚴,今天忒意拖延報復(fù),便藏威不露,示意二將松手,勸道:“御史大人情知眼下太原危急,請速交魚符,不然后果難堪。”
崔眾掙開雙臂,昂首作勢,高聲道:“我乃朝廷三品欽差大員,你等膽敢無禮!”
光弼凜然冷笑道:“某今日不知欽差,只認兵符!”
御史強項道:“今日便無兵符,你待怎的!”
新留守并不多言,只朝廷玉、元禮兩將點頭道:“綁了!”
崔眾聞聽,難以置信,圓睜雙目高叫:“誰敢!我有皇上敕令……”
一言未盡,身高皆七尺余之兩將早已抽出隨身麻索,將其捆牢。崔眾眼眥盡裂,朝看呆的護衛(wèi)大叫:“你等休作壁上觀,還不與我廝殺!”
那領(lǐng)兵校尉方才醒悟,抽刀相向。余軍士亦拔劍出手,躍躍欲進。但只見憑空劍光一閃,光弼手中之劍已抵崔眾咽喉。衙外靜候的朔方老兵,立時整齊隊形,依序進入,步聲如雷,地磚震動,霎時站滿府衙前庭。
護衛(wèi)們見勢怯陣,紛紛持劍后退。崔眾急喝道:“汝等乃皇帝欽派,何畏縮如此!”
光弼對兩愛將道:“將御史大人送入府衙大牢。”
崔眾被架了雙腋,提腳離地,仍大聲疾呼:“我有圣命在身,你等**無奈我何……”
光弼毫不理睬,只對一旁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王承業(yè)道:“請速將河?xùn)|兵符交與某?!?p> 不到一個時辰,前太原節(jié)度使已將兵符軍械及轄區(qū)軍、民、財三政交割完畢,堂下惴惴以待。
新任節(jié)度使仔細收了魚形兵符,命衙內(nèi)孔目官將各類簿冊放歸原處,方對王承業(yè)道:“此處已不關(guān)王大人事。請自持旌節(jié),回復(fù)圣人?!?p> 去職者如獲特赦,竟忘記辭謝,轉(zhuǎn)身奔入內(nèi)宅,命夫人趕快遣散仆婦,收拾細軟,動身離衙。見夫人尚在遲疑,他跺腳道:“那李光弼看似儒雅,實則狠辣。他身負圣命,決斷誅殺。如今御史大夫也被捆在大獄,看著性命不保。若一時看某不順眼,某便身首異處,還是早離早安。
至此,王承業(yè)便淹沒于史海,再與本書無關(guān)。
且說李光弼屯軍已畢,正與部將商議守城之策,忽報有欽差宦官進衙,眾人忙出迎。
只見來人不過三十許年紀,身形魁梧,面白如玉,頭戴展角襆頭,身著紫羅繡袍,腰系九環(huán)金玉帶,足登銀緞官靴,端的盛氣難當(dāng)。只可惜一雙斜視三角眼妒光畢現(xiàn),鼻根一粒豆大黑痣,加之薄唇無須,將原本堂堂之相化為陰毒。其身后緊跟幾員羽林軍士。
李光弼認得他是宦官魚朝恩,二十九歲才凈身入得小黃門,頗通文墨,尤喜儒學(xué)。于天寶年間并無所聞,近忽得新皇啟用,十分寵信,常委以軍機要事,授將軍之職。
彼此見過禮,魚朝恩便從袖中取出一犀角卷軸明黃綾錦的制敕,道:“咱家此來,特宣敕御史大夫崔眾。他人在何處,速請之來。”
光弼沉聲靜氣道:“已被某押在府牢。”
朝恩大驚失色,問道:“所為何事?”
“羞辱朝臣,拒交魚符,視兵權(quán)如囊中物。”
“將軍打算如何處置崔御史?”寵宦沉了臉,問。
“僅玩忽兵權(quán)一項,便該立斬?!?p> “不可。咱家所攜皇帝敕令,卻是升任崔眾為御史中丞。李將軍從速將其釋放,請來聽宣?!?p> “軍法森嚴,不可網(wǎng)開一面?!?p> “將軍可知,咱家一旦宣敕,他便是二品中丞,你動他不得。”朝恩含怒道。
“我節(jié)度使戰(zhàn)時授生殺大權(quán)。某此時斬他,便是斬一御史大夫。魚力士若搶先宣敕,某便殺一中丞。若再有來使,宣他升任宰相,某便殺一宰相!”已上任河?xùn)|節(jié)度使毫不退讓,擲地有聲。
魚朝恩立起三角眼,狠狠盯著含威而立的帝國大將,一時氣結(jié)。正待持寵發(fā)作,轉(zhuǎn)念顧及他與郭子儀剛才收復(fù)常山,乃國廈傾倒后第一大勝,正為新皇倚重。且此刻孤掌難鳴,自身不保,便幽幽道:“好,好,咱家就此回稟圣人!”言罷,將制敕卷軸塞回袖中,命羽林軍士即刻隨之離衙。
臨走回頭,他眼中幽恨閃如蛇信。
寵宦一行正出衙門,便聽得里面?zhèn)髁睿骸皩⑦`抗軍令之崔眾綁至碑堂下,立斬不問!”
魚朝恩一路懷恨回朝之時,正是李光弼在太原府衙主監(jiān),當(dāng)眾斬了御史崔眾,著其家眷收尸安葬。駐軍及全城百姓無不震駭敬服。
太原留守匆匆將隨軍眷屬安置府衙內(nèi),便連日忙于收編近千原駐防士兵,動員招募新兵,普查城防及軍糧儲備。
一日,光弼與眾將正在軍衙大堂商議各處部署,忽接北方探報,叛軍副帥史思明正率軍從博陵(河北定州)直撲太原而來。同時進發(fā)的還有上黨叛將蔡希德,大同高秀,范陽牛廷介。合兵共計十萬,皆洶洶鐵騎,揚言“太原三日可下,十日西北靈武取唐皇李亨!”
南方探報接踵而至,吏部尚書房琯自請率五萬官軍去收復(fù)兩京,因照搬古兵法用“牛拉戰(zhàn)車陣”,在咸陽便橋被叛軍用順風(fēng)火攻,人牛驚亂,全軍覆滅,僅數(shù)百逃歸,貽笑敵軍。
眾將聞報面面相覷。李光弼更是濃眉緊鎖,神色凝重。常山之戰(zhàn),已讓他見識那位鷹鼻鷂眼,鷲頂鳶肩胡人之兇悍。也知他久為安祿山副手,一胖一瘦鐵桿為盟,且亦步亦趨,言聽計從,然則兇狠狡詐,足智多謀,才略膽識皆在盟兄之上,故得其盛贊“有思明在,我何懼哉”。此番以十萬之眾來攻太原,可見勢在必得。
光弼心下明白,敵酋與朝廷所見略同:太原之重,在其鎖關(guān)大唐之河?xùn)|(山西)、朔方、及隴右(陜甘)等大片西北疆土。太原一旦失守,社稷無日可復(fù)。
“大帥,叛軍已近,而太原城墻多處老朽坍損,是否立即修補?” 明威將軍荔非元禮頗為鎮(zhèn)定,指著會桌上城防圖,道。
一旁定遠將軍哥舒曜頻頻搖頭,道:“不妥。城墻損朽處甚多,今守兵不足一萬,且新募者過半,工、農(nóng)
商、學(xué),皆不知戰(zhàn)。若為修城分兵勞師,待十萬叛賊殺來,何以應(yīng)對?”
“定遠將軍所言雖是,然不修城墻,我軍也一時變不成十萬之眾?!毙④姾峦⒂褚换I莫展,扼腕道。
“且我朔方五千兵中多為老弱,怎抵十萬虎狼?”歸德中郎將張伯義憂心忡忡,道。
李光弼濃眉深鎖,心中掂量眾人所言,沉吟片刻言道:“太原城方圓數(shù)十里。叛賊大軍將至,此時修墻,不異遠水近渴,徒耗兵力。且直面硬戰(zhàn)必敗,只可虛與委蛇,迂回智守。”
然雷霆將至,皆失主張,智從何來。眾將目視主帥,光弼眼觀地圖,一時無語。
此時堂外忽報,兵部尚書郭子儀有加急書信送到。戶部尚書眼前豁然一亮,急命將書信呈上來。
拆開封口,見信中言道:近圣人已在彭原行營集結(jié)各路勤王之師,并仆固懷恩所借西域回鶻太子軍,合計二十余萬,將由天下兵馬大元帥廣平王親率,揮師東南,雪恥兩京。子儀即率朔方精銳由西北挺進河?xùn)|,驅(qū)剿安叛。然四方已知,日前吏部尚書房琯所率官軍大敗于陳濤斜。究其因,乃腐儒書生自作聰明,生搬古法之愚行。雖損兵折將,未傷王師根本。且今年江淮租調(diào)充盈,可贍大軍。望李尚書勿以為憂,固守太原十?dāng)?shù)日,牽絆史思明部,不使南下援救安祿山,便可解收復(fù)兩京后顧之憂。待王師平定中原,你部居功至偉。云云。
光弼讀罷,見眾將已是目光灼灼,皆盯著他手中之信,便令其傳閱。
一時讀遍,府衙大堂群情激昂,擦拳摩掌。
太原留守即與眾部將重展城防圖,潛心籌劃。終究眾智成城,定下三策。其首,五千朔方老兵雖老弱,卻為百戰(zhàn)精英,可作教頭,與新募兵士一對一教練,令三天后必得熟使弓箭、橫刀及斬馬劍。若即日考核不過,新老雙斬。其二,將大部府庫糧草兵器分儲于城中大戶人家,以便各防區(qū)及時提用,且可防因有意無意起火,盡毀庫存。其數(shù)目一一登記在冊,戰(zhàn)后量出歸還。其三,凡市民中健壯婦男,皆自備鍬鎬,協(xié)同兵士城外挖掘壕溝,并將起出泥土制坯成磚。每家有年老尚能行動者,各領(lǐng)孩童抱柴削樁,務(wù)使尖銳利刺。
“敢問大帥,既不修城,制磚何用?”明威將軍荔非元禮問。
光弼并不回答,雙目炯炯盯住郝廷玉,道:“還有一事,更為緊要。請宣威將軍即刻全城遍尋教書先生,文墨學(xué)子,自帶筆墨紙張速來軍衙。”又轉(zhuǎn)向哥舒曜,“定遠將軍指派士卒收集桌椅,擺排于衙門前?!?p> 眾將心中疑惑,卻不敢遲疑。不得一個時辰,二十幾位讀書人攜墨帶紙,已在衙門外排排就座。
李光弼身著全副明光鎧甲,披掛赭紅斗篷,威儀凜然,立于階上,向眾人拱手道:“某適才接天下兵馬副帥郭子儀之書信,現(xiàn)請歸德中郎將照信宣讀。讀一句,諸位寫一句,務(wù)必大字清晰,遠近易讀?!毖粤T,示意張伯義捧信上前。
階下眾生起始疑惑,交頭接耳,但隨張將軍鏗鏘誦讀,將郭子儀字句送入各人耳中,埋首寫字的讀書人漸露驚喜之色,竟有展袖拭淚者。漸至血性激發(fā),書生們挺腰俯首,奮筆疾書。不到三刻,百十張濃墨端楷之告示已放在中郎將案頭上。
依帥令,哥舒曜立即帶領(lǐng)校尉士卒,將告示張貼于城之四門鬧市。不到半日,太原城酒肆茶坊已在議論紛紛,添油加醋,只道帝師滾滾,浩蕩無邊,賊叛望風(fēng)即逃。多日來籠罩百姓面上之惶恐,已作煙消云散。但見群情鼎沸,磨拳捋袖,誓與官軍共守城池。
河?xùn)|節(jié)度使兼太原留守更是馬不停蹄,人不稍息,與眾將登上城樓角臺,逐處查看城防部署之落實,直到入夜,方回府邸。
“請夫人受累,速為某收拾臥具日用?!惫忮鰧τ蟻淼睦^室王氏夫人道。
“將軍今夜去衙中歇息?”夫人問道,似已常慣,并無訝異之色。
“非只今夜,乃今后數(shù)夜皆不能歸。夫人請自安穩(wěn)?!彼麩o意告知妻子,已在城墻東南一隅安置營帳,只為那里最近叛軍首攻之處。
他與后妻自婚后數(shù)月以來,雖不似鶼鰈情深,倒也相敬如賓。日前王氏夫人因隨軍日夜兼程,又一路照看前妻所生幼子,竟把兩月身孕小產(chǎn)了,直到此時仍是面色蠟黃,少氣無力。光弼心中疼惜,然大戰(zhàn)在即,已顧不得許多。只未料到那帳篷一住,便是一月有余,未入家門。
光弼進帳歇息,已是子夜。然今日之事,歷歷在目,不令入睡。
天下兵馬副帥一紙來信,恰如為必敗之城擂起驚天戰(zhàn)鼓,令軍心激昂,民意同愾,以弱抵強之急智層出,斗志陡增。
他深感子儀如父如兄。自開戰(zhàn)以來,郭公不計私怨,舉薦他任河?xùn)|節(jié)度使,首戰(zhàn)常山,又于危急關(guān)頭出兵相救,使他一舉告捷,與之共獲圣皇封賜,同朝為相,天下聞名,成就歷來為軍者之夢想。
回想當(dāng)初,只因誤認郭公名為推薦,實為挾私報復(fù),欲置他于死地,便直入軍衙大堂,諷請子儀待他戰(zhàn)死后,放過其妻小。子儀當(dāng)時下堂,流淚相勸之言,猶在耳際。
“李公先為避安思順婚姻之請,遠走他處。今國亂主遷,非公不能東伐,豈懷私忿之時耶。且先帥忠嗣曾寄厚望于公,切莫辜負,遺恨百年?!?p> 提及王忠嗣,他便記起恩帥當(dāng)年那句“接我兵者,光弼也?!币粫r愧悔。子儀又道,某已年近六旬,公也已知天命,皆多年食君祿,未有建樹,求功無門。今安、史兩賊作亂,為我輩鋪下名垂青史之路,何惜以身報國!
一席話,令他羞愧難當(dāng)。早年間,他總不服氣子儀因武舉狀元授官,還得則天武皇盛贊“擎天帥才”,只憑些許戰(zhàn)功,便升至四品天德軍使,兼九原太守。究其父不過區(qū)區(qū)六品地方官,怎與他這契丹大酋長之孫,朝廷左羽林大將軍之虎子同帳議事。后因安思順幼女之婚事,子儀責(zé)他語傷無辜,更是羞憤。其實他也知那安玉丹年少清純,天真無辜。然終為罪臣之女,子儀若非心懷怨尤,何必為他只言片語興師問罪?
如今想來,郭公果然心地仁慈,忠厚長者,難怪將士們頌其“位高言和”。只可惜他治軍松散,屢聞其部有違紀者,多未嚴懲。雖深得士兵擁戴,卻怎擔(dān)這天下兵馬副帥之重任?將帥若是慈悲心腸,必然敗軍。殺伐決斷,立威之本。軍威樹成,攻無不克。但看他日間練兵軍令一下,郝廷玉的步兵營內(nèi)便喊殺一片?!靶迸 ?,“左刺!”,“右挑!”,“護頂!”。木刀竹劍,攻擊抵御,隨令起落,無人怯陣。荔非元禮的弓弩營更是了得。“搭箭!”,“拉弓!”,“勾弦!”,“平視!”,“射!”,老兵教令出口,便聽“嘭”“嘭”“嘭”,箭垛中箭之聲不絕于耳。
若無生死相逼,誰肯馴服。
思潮翻覆,直至二更。
三日之后,宣威將軍郝廷玉主試兵演。近萬新兵老卒,全數(shù)通過,無一受罰。喜得營外圍觀兒童也尋些樹枝,當(dāng)街舞弄,不亦樂乎。
其后李光弼率部將騎馬巡城,見城墻破敗處已堆積大量坯磚,小校報說共約二十余萬。
“老舊之處,極易顯露破綻。傳令軍士,一旦發(fā)現(xiàn),即以坯磚補填。遲誤者,斬!”眾將領(lǐng)命,皆心口敬服。
城內(nèi)巡罷,一行人馬來至距城百步之外新挖塹壕。因掘土已成坯磚運入城內(nèi),可至溝沿直觀。但見幾百丈長壕溝橫于叛軍必經(jīng)之路,寬約二丈,深達四尺。溝底插滿柴木丫杈,削尖如錐,觸目驚心。
“將你足上皮靴脫與我?!崩罟忮鲋噶钌磉呉挥H兵。那人不明就里,慌忙脫靴奉上。
留守接過,略一掂量,猛地擲向溝底。只見那靴穩(wěn)穩(wěn)戳著木尖之上,靴底連幫已然刺透。
“何人監(jiān)工?”光弼問道。
一裨將快步上前,報過姓名。
“本帥記你戰(zhàn)功一件,進階兩級,戰(zhàn)后重賞!”
隨后察看城墻邊專為遲滯騎兵攻勢所下設(shè)木蒺藜果刺,鹿角木,并城門旁陷馬坑?;爻呛螅娙穗S主帥下馬登樓,繞墻街察看幾座馬面樓子及角樓。見里面已堆滿成捆箭垛,光弼問荔非元禮其余各處是否同樣備齊。答曰“均已齊備”。
最后登上太原三城之中城城樓。此處橫跨晉河,憑雉堞眺望,三城構(gòu)造奇巧,恰似一展翅飛鳳,宏麗壯觀。戶部尚書不禁默誦太上皇早年五言詩《過晉陽宮》中二句,“并邑龍斯躍,城池鳳翔余”。再看環(huán)城三面峰巒,千嶂疊翠,逶迤蟠踞,如蒼龍欲騰,似青虎伺伏,心頭陡然升起悲涼。我今以血灌青山,也難免他年遭謗讒。想王忠嗣、高仙芝、封常清、哥舒翰,乃至安思順,那一位不是智勇超群,戰(zhàn)功赫赫;那一位不曾為大唐帝國血浸戰(zhàn)袍,枉死不改忠心。
“將軍金甲夜不脫,半夜行軍戈相撥,風(fēng)頭如刀面如割。馬毛帶雪汗氣蒸,五花連線旋作冰?!惫忮霾挥X輕聲吟出岑參之七言。一旁漢將郝廷玉聞聽,也脫口誦道;“劍河風(fēng)急云片闊,沙口石凍馬蹄脫。亞相勤王甘辛苦,勢將報主靜邊塵。萬古青史誰不見,今見功名勝古人。”另一漢將張伯義接口道:“這等壯懷激烈,豈是為封常清大夫一人所作。戍邊將士沙場躍馬橫槍,斬將奪旗,渴不暇飲,饑不暇食,哪個不為拼得鋪天功勛,風(fēng)流傳世耶。”
光弼默然暗嘆,諸人并非不知,多少名將原待“戰(zhàn)場白骨纏草根”,誰料便作屈死冤魂,怎不令人悲愴疑懼。想我李某,雖由常山戰(zhàn)功晉升戶部尚書,河?xùn)|節(jié)度使兼同平章事,位同宰相,說來皇恩浩蕩,實則因國庫遭劫空虛,朝廷并無實物可賞,只能廣以虛名嘉獎。然則朝中無人,又不肯趨炎附勢,難免兔死狗烹……
正想入非非,猛聽得荔非元禮驚道:“大帥且看,城東南那片黃塵!”
李光弼如夢初醒,悲憤之情頓時云散。定睛朝東南方望去:哪里是一片黃塵。端的巨龍狂卷,飛沙走石,喧騰天際。
“眾將聽令:城上弓弩手各就各位。望敵驚惶者,斬!城下兵士按部堅守。臨陣脫逃者,斬!軍需補給,務(wù)必及時,貽誤戰(zhàn)機者,斬!軍醫(yī)方士全力救死療傷。擅離庵廬棄傷兵不顧者,斬!”
軍令下達,城東南官道上已是旌旗飄舞,清晰可見為首大書一個“燕”字,隨后“史”、“蔡”、“高”、“?!?。旗下人吼馬嘶,萬鈞雷霆。城上人人心知,令大唐官軍聞風(fēng)膽裂之諸叛聯(lián)軍已然殺到。
但見前軍首騎乃一赤褐大宛天馬,其頭型如兔,高駿雄昂,四蹄飛馳騰空,如神駒天降,風(fēng)影難追,人稱“赤兔影”。那騎者也非等閑之輩,便是偽皇安祿山欽點西征大將史思明。觀之肩聳骨立,精瘦微佝,卻執(zhí)轡高頭大馬,渾如沐冠之猴。這原本的偷羊慣手,市井無賴,已是滿心直搗太原,屠城劫掠,任士卒肆意奸淫殺戮之暢意。此番定要生擒李光弼,先辱后殺!月前常山之戰(zhàn),此宿敵率一萬五千之眾守城,被我兩萬余騎圍困四十日,彈盡糧絕,城幾陷。若非郭公兩萬朔方兵相救,豈有他今日再守太原。前已探得,守城僅五千老弱。我范陽十萬猛士鐵騎,攻之如巨石擊薄卵!
只見他斗雞眼殺氣騰騰,響鞭一甩,直指前方城池,厲聲高呼:“首入城者,重賞!”身后頓時喊殺四起,萬騎競過。轉(zhuǎn)瞬距城不足百丈,但見老樹震動,鴉雀驚飛,卻不見既往守兵那般倉惶逃竄,失足亂墜。倒是城頭旌旗鮮明,獵獵有序。
史思明見狀大疑,猛然勒住馬韁。然前軍沖勢已不可喝止,只見無數(shù)人馬前仆后繼,紛紛踏陷于兩丈余寬壕塹。又聞城上金鼓齊鳴,角臺馬面弓弩齊發(fā)。躍馬過溝者盡遭排排密箭射阻,不敢再進。
思明瞠目眺望,見城邊密布蒺藜鹿角,椏椏叉叉,森然而立。他早領(lǐng)教過鹿角木之厲害,急令回軍,清點已失千余人馬。
首攻即損兵折將,思明與三將急議。蔡希德道:“他城上已是嚴陣以待,速勝不能。宜撤軍紥營于百丈之外,再尋戰(zhàn)機?!迸M⒔榈溃骸氨氐脤⑹剀娨脸峭?,方可一舉全殲?!庇谑区Q金收兵。
城外兵馬擇地紮寨不提。城內(nèi)已是士氣大增,民心振奮。李光弼與諸將各處部署,一絲不亂。只見一捆捆增補箭垛有序扛入雉堞角樓,弓弩手或瞭望,或碼箭,兩班替換。巡兵晝夜輪轉(zhuǎn),嚴密守望,聞風(fēng)即報。
那叛軍營中幾日未見大動。這一日近午時分,城上巡兵忽見那邊寨門大開,百十個胡人兵卒披掛敞胸甲,下著寛襠裙褲,梗直脖頸,掄臂甩腿,大搖大擺出營而來。巡兵立即鳴報,守士飛快就位,搭弓上箭。
可怪胡卒們并不走遠,只在柵門團團站住。只有一矮壯黝黑者步出眾人,徑直朝壕溝而來。但見其頭大如斗,立目橫腮,披頭散發(fā),樣貌猙獰。且上身赤裸,胸毛扎煞;下身僅以黑布兜襠。
城上官軍甚是詫異。那胡已在離壕塹不遠處站定,雙手扠住如桶粗腰,竟扯起嗓門高聲叫罵起來。上至明皇李隆基帶新帝李亨,下至唐廷名臣大將,皆被其濁口污舌卷遍。尤對留守李光弼極盡羞辱之言,“龜孫縮殼,男人無根”,“只好在屋睡婆娘,焉敢與咱大燕軍一戰(zhàn)!”難堪入耳之詞,不絕于口。直罵得頸間青筋暴結(jié),胸毛亂顫。
光弼得報,親臨城上,聞之面色鐵青,急令放箭。然其立于箭程之外,無一得中。
那胡卒一發(fā)得意,指天畫地,唾沫橫飛。罵得口干,叫寨內(nèi)遞些奶酒;站得腿乏,便就地歪倒。二便來急,索性光天化日下扯掉兜襠,摸股拍臀,露陰于眾。身后眾胡隨之狂笑,又敲鼓擊缶,手舞足蹈,丑態(tài)百出。
次日,史營故伎重演。城上唐軍再次耳聞目睹,無不切齒痛恨,爭求出城一戰(zhàn)。李光弼黑沉了臉,嚴詞不允,卻布告全城,求征善掘地道者。
入夜,巡城已畢。東南角元帥帳外已有三人隨明威將軍荔非元禮等候。問之皆稱是本城鑄幣工匠,善掘窯挖窖。光弼大喜,立即與之在城防圖上確定方位,又命定遠將軍哥舒曜挑選身材精瘦者,攜鑿鏟斧鍬,并土筐繩索,隨三人鑿洞挖道。
翌日近午,那胡卒復(fù)出,立在原處正待開罵,不想腳下土松,全身陡然陷落,只雙手在地面抓撓幾下,即無蹤影。營外站腳助威者大驚,聽有人叫道“土行孫來也”,一時跳腳觀地,蜂擁回營,柵欄緊閉。
一個時辰后,只聽城上敲鑼擊鼓,鞭炮炸響,又引得叛軍人頭攢動,爭相觀望。但見那城樓上吊下一顆血淋淋猙獰人頭,一條搗爛之舌掛在黑紫唇邊。有人認出是那每日叫罵之卒,飛報大營。史思明聞報大怒,眼睛不眨一刀劈了報信者。
“史將軍砍他作甚?”一旁蔡希德沉下臉,問。那人是新投在他帳下之裨將。
“漢人降將,既死何足一問?!彼济饕运勒吲劢罂囱?,道。
“某亦漢將!”蔡希德拔劍在手,怒道。
大同軍將領(lǐng)高秀忙岔開劍拔弩張兩人,道:“我軍急需填平溝壕,盡快攻城。”
思明立時轉(zhuǎn)怒為笑,道:“高將軍所言極是。史某之過,幾誤軍國大事?!?p> 于是傳令各營,挖石運土。不日,大片塹壕填平。幾萬鐵騎如山崩地裂,喊殺震天,直撲太原城門。
不料城頭令旗一揮,成百砲石飛砸下來,頓時人碎馬裂,血漿四濺。幾次猛攻之后,城池巋然不動,城外已是尸橫遍野,哀嚎動天。
幾天強攻,叛軍再次損兵折將,已達十之二三。
那日史思明正在大帳內(nèi)咒爹罵娘,忽聽小校來報,城上弩砲驟停。他先是一愣,繼而鷂眼轉(zhuǎn)動,以手擊額,對三主將大笑道:“公等不必一籌莫展。此番定是城中彈石耗盡,無以為繼,我大燕軍終得勝算。諸將聽令,重整軍陣,再行強攻!”
叛軍各部于是重組再攻。哪知城上砲石雖息,弓弩仍飛矢精準。城邊排排陷馬坑也截阻近攻。許多悍兵強馬沖到城下,卻遭巨木狼牙滾砸得腦漿迸裂。并有磚檑泥坨埋釘帶刺,撞著便皮開肉綻。更加火油硫磺制成擲彈,如流星飛竄,專尋人馬密集處投擲下來,引燃地面干枝枯草,火勢大作,轟然爆燒,粘身難逃,頃刻人肉焦糊,馬皮燎破。城上擊鼓吶喊,添威助勢,馬匹驚亂互踏。不到三個時辰,城外燒烤濃煙刺鼻,傷者無數(shù),鬼哭狼嚎之聲不絕于耳。叛軍四員大將慌忙各舉令旗,鳴金收兵。
強攻數(shù)日,四路燕軍折損近半。唐軍以守為攻,太原城仍無懈可擊。
李光弼不敢稍有懈怠,連日登城瞭望。只見叛軍龜縮于圍城營寨內(nèi),沒有大動。他心知思明又在設(shè)計,命諸將輪值巡視,聞風(fēng)立報。
那日才見夕陽西沉,鴉雀歸巢,巡兵忽聽城東門外戰(zhàn)鼓齊擂,喊殺震天,忙報知留守,并言陣中大旗只一個“史”字。光弼聽得明白,飛快盤算:入夜攻城,意在偷襲,何故如此大張聲勢?于是下令眾將,“各門均嚴陣以待,擅自調(diào)兵他處者,斬!”
果不出所料,正當(dāng)東門外陣陣鼓潮,人馬喧囂,西門雉堞瞭望哨忽見城外黑壓壓一片,急云般悄無聲息朝城門這邊涌來。
哨兵立即點燃信號示警。守兵飛快集結(jié),向沖在前面的騎兵猛擲火油彈。油火落地,燃起道道火墻,映出高高揚起的馬蹄。
“快瞅,龜孫那些馬蹄子,個個纏著布哩!”城上眼尖的叫道。
憑借沖天火光,羽箭射下如長眼,狼牙木鐵撞木狂砸如巨雹。叛軍騎兵只有退逃一路,哪能再進一尺。
西門保衛(wèi)戰(zhàn)直到天光乍現(xiàn)方停。城下可見“蔡”字軍旗橫七豎八覆著死傷人馬,號痛之聲人神共驚。東門外史思明道倒是及時撤離,傷亡寥寥。
隨后數(shù)日,叛軍聲東擊西,指南打北之伎倆不斷翻新,皆不敵城上嚴防死守,至兵力大減。官軍也頗有傷亡,相較之下,幾可不計。
然李光弼守太原已逾二十日,未聞王師進展。城雖在,每日箭矢火石耗量巨大,分發(fā)各處,已是捉襟見肘。且舊城墻屢遭攻擊,修補用磚,所剩不多。眾將士日夜迎戰(zhàn),體力大減。而攻城叛軍損傷雖眾,并無撤圍之意,尚有大批糧草運入,似欲久困守軍。弼只得下令一應(yīng)軍需仔細使用,不得虛廢。所幸城內(nèi)糧儲尚足,大戶富家更是一呼百應(yīng),送蛋肉鮮活以勞將士,贈鑌鐵千斤以制軍械,方使兵力得以為繼。
是日,光弼與眾將計議,派幾名智勇軍士化裝潛出,由城外西、北、東三條山路往彭原、河?xùn)|及江淮打探,以作長遠策劃。
派遣方定,有巡兵急報:望見史軍營內(nèi)有云梯架立,梯上有鐵質(zhì)遮頂,還有馬車自西山拉土囤積。
“想是史賊已知我西門薄弱,故而欲強攻之?!焙峦⒂竦?。諸將點頭,目視主帥。
留守似未聽聞,目光只在城防圖上脧巡。片刻之后,忽問一旁中郎將:“元禮,幾位鑄錢工匠可在?”
“就在某帳下。”
“即刻令其各領(lǐng)五十兵士,從西門往城外速掘幾條地道,必得寬且深?!?p> 于是連夜挖掘,翌日下午已達城外數(shù)丈。荔非元禮忽接稟報,史營有數(shù)十云梯推出,并多輛載土馬車奔西門而來,急命鑄錢工匠領(lǐng)兵撤出。
李光弼親登西門城樓坐鎮(zhèn),弓弩檑石就位。
只見上千健卒掩護在云梯遮頂及馬車棚蓋之下,不一刻已近城門。其后便是蓄勢待發(fā)數(shù)萬騎兵。
眼看云梯上架,馬車傾土為坡,幾于城墻殘缺處相平,叛軍蜂擁而上,爭相攀爬。留守看不能再等,急命弓箭手到位,上弦拉弓。正待一觸即發(fā)之際,忽聽得城下幾處轟然巨響,數(shù)架云梯突然塌陷傾倒,繼而波及其余,梯上賊兵接連墜地。那幾處堆積土坡早陷落大半,不能及墻。光弼立命放箭,敵兵徒然受死。
燕軍騎兵陣中,史思明于“赤兔影”背上看得真切,大怒呼號,揮軍強攻,數(shù)次皆被城上箭雨檑石逼退。蔡希德等力勸暫歸,方切齒收兵。
此后數(shù)日,城上巡兵屢報史營中但見狂歌亂舞,閑散行動,并無戰(zhàn)備景象。
李光弼帳中聚議,眾將猜測紛紜,各說不一。唯有一件,群口皆同,便是史思明正密謀更猛攻勢。然不知其就里,難下對策,只命趕制竹箭,上山采石,壘墻堵漏,靜待其變。
這一日,李光弼正與慕容溢及張奉璋兩員別將查驗新制檑具,忽有小校來報說,剛有幾個樵夫于山上遇一遛馬迷途之叛軍小卒,就地捆了,提來見留守大人。
光弼冷眼看那胡卒,突然問道:“你家大帥近日作何勾當(dāng)?”
胡人翻眼望天,答道:“不知?!?p> “可添攻城兵器?”
“未見?!?p> “就你營中所見所聞,與本帥盡數(shù)講來!”
那燕卒只是白眼相對,連聲冷笑。
河?xùn)|節(jié)度使目中冒火,猛地從靴幫中拔出匕首,飛擲過去。只聽“啊喲”一聲怪嚎,賊兵捧著中刀之腳連蹦幾下,跌倒在地。
別將慕容溢抽刀抵住賊兵頸項,厲聲喝道:“速回大帥問話,不然零剮了你!”
那卒方知面對傳聞神將李光弼,不覺癱軟。
“小的只聽軍士們說,史大帥已派營中三千兵馬,趕赴別處押運攻城重器?!?p> “是何種重器,運自何處?”光弼追問。
“小的只聽說是攻城軍械,細節(jié)一概不知,俱是實言?!睌潮鴰Э耷淮鸬?,頸部刀刃已見血痕。
留守示意別將收刀,命小校拔了那卒上匕首,拭凈后復(fù)插入靴幫。
待賊兵押下,李光弼凝眸苦思。
“在下聽聞叛軍曾使沖車攻陷城池,此番可是去搬此物?”一旁別將張奉璋道。
“此兵器功在撞擊城門。賊叛已知近城不得,搬來何用?”慕容溢接口道。
兩人見主帥眉頭緊鎖,便住了口。
忽見光弼雙目圓睜,對兩將道:“速尋城中造砲師父來見本帥!”
不一時,幾位工匠帶到。
“諸位可在別處造過石砲?”留守和顏悅色問。
工匠們皆搖頭。
“可有熟人作此營生?”
有一工匠點頭道:“某有一妻弟,也是造砲為業(yè)。前日愚妻言道,他才被魏州叛軍抓去,說是趕制石砲……”
光弼心中速算,魏州距此不過三、四百里,叫聲“不好”,忙命人送出匠人,對兩別將道:“速領(lǐng)五百騎兵,走東山小路往魏州截擊史軍運輸!”
兩將對視一眼,幾乎同時道:“史軍三千騎……”
“本帥只有五百騎與你們,還等奇功捷報!”
自兩將領(lǐng)兵去后,數(shù)日無消息回報。
李光弼晝夜難安。所慰日前派出各方打探已先后來報,一是兵馬大元帥廣平王已與回鶻領(lǐng)軍太子葉護結(jié)為兄弟,聯(lián)軍二十余萬已入關(guān)中(陜中),直指兩京。二是兵馬副元帥郭子儀率部自洛交(陜北)趨河?xùn)|(山西),一路惡戰(zhàn),大破叛軍,已奪回馮翊等郡。反賊大將崔乾雖逃亡,安祿山退路卻可斷。三是河南節(jié)度副使張巡以不足七千之兵力,死守重鎮(zhèn)睢陽,牢牢屏蔽朝廷之江淮半壁江山。
光弼聞報喜憂參半。喜的是河山收復(fù)在望,憂的是太原防守弱兵對勁敵已是旬月,雖暫無斷糧之虞,但箭石燃油將盡,若圍困不解,或派出阻截之兵失利,所憂慮之攻城重器運到史營則城陷只在早晚。太原一失,平叛王師必遭重創(chuàng),留守罪責(zé)難逃……思及此,他拔出靴中匕首,默試鋒刃,暗禱:城在人在,城陷人亡!
翌日近晚,巡兵來報,別將慕容溢及張承璋身負重傷,已帶百余傷殘掙扎回城。光弼忙攜醫(yī)官接住,急問戰(zhàn)況。
“全如大帥所料,”張奉璋傷勢略輕,忍痛道,“那五千賊兵果然去魏州押運攻城石砲。我等探知其回程必經(jīng)山路,先將山石枯木壘于道上,又命兵士束草折枝,淋上火油,埋伏山上。待彼入扣,突然鼓角齊鳴,吶喊助威,并將引燃之物擲下。賊眾猝不及防,大驚失措,人馬自相踐踏,紛紛跌入山澗。某與慕容將軍因見山路逼窄,便命將馬匹留置山上,領(lǐng)伏兵鼓噪殺出。賊軍戰(zhàn)馬難以周旋,又墜澗無數(shù)。余者死戰(zhàn),卻不敵我士卒以一當(dāng)十,近身肉搏,終至全殲。戰(zhàn)罷,掩埋我陣亡軍士,清點人數(shù),只得傷殘百余,今全部帶回?!?p> 李光弼頻頻點頭,又問:“所截何等石砲?”
“十?dāng)?shù)架巨型石駑砲。隨行制砲工匠看過,言道均為五梢齊發(fā)大石砲。裝上由二百五十健卒拽拉,每梢可拋投重石百余斤,共七、八百斤,至數(shù)十丈遠,砸堅城如破熟瓜。我等聞聽,即命全部拆毀,推下山澗?!?p> 光弼聽出一身冷汗,卻展顏道:“汝等以五百殺三千,并全毀叛軍重械,你等所建奇功,某立時上報朝廷,靜待嘉獎。陣亡軍士如數(shù)申報,必令遺屬得獲撫恤錢糧?!?p> 且說史思明久等石砲不至,待探得實情,暴跳如雷,正欲拔刀殺人,只聽大將蔡希德道:“某觀城外晉河邊,漁家十室九空,漁船尚在。何不拉來橫置于河之淺水處,填土石成壩,阻塞河道,使積水淹城,唐軍必降。”
史叛轉(zhuǎn)怒為嗔,道:“汝有此妙計,何不早說?!庇谑莻髁钔洗e土。
幾日后,眼看攔河壩將成,兵卒忽拾得城上射出之箭書,立即送到帥帳。思明展信觀看,乃李光弼親筆,只道城中糧草將盡,為免生靈涂炭,弼將于明日開南城門率部出降。望史將軍不計前仇,大軍入城后善待無辜百姓,云云。
史賊閱罷將信示眾,大笑道:“唐廷大將,不過如此耶!”
蔡希德皺眉道:“大帥怎知不是詐降?”
史叛略為思忖,道:“我等先于城外觀看,見其門洞大開,便一齊掩殺過去!”
翌日約定時刻即到,太原城南門徐徐開啟,為首“李”字大旗下,一對人馬緩緩出城。叛營兵士踴躍向前,爭相觀看。史思明騎“赤兔影”在后,手搭涼棚望去,見出降兵將皆不佩兵器,方始放心,命眾賊將整軍待發(fā)。突然前方腳下塵土騰起,成堆兵卒陷落巨坑,立時被預(yù)伏在內(nèi)的竹簽?zāi)踞敶┬仄贫牵?。旁觀者驚惶亂竄,馬蹄相踩?!俺嗤糜啊鼻疤泱E然騰空,督軍史思明幾被掀翻落地,幸得近旁小校勒住馬韁,方得穩(wěn)住。眾叛爭先恐后,急奔營寨。出城官軍趁機掩殺過來,不及逃回者眼見血肉橫飛,慘叫刺耳。只一個時辰,城外又是一片尸體狼藉。
但見河?xùn)|節(jié)度使立在城頭,將手中令旗一揮,出戰(zhàn)將士瞬間序列入城,緊閉了城門。
史思明回帳切齒咆哮,見眾賊軍皆束手無策,跳腳半日后,也作箭書一封,命射上城樓。上寫:光弼休狂。本帥大軍掃蕩,令平原郡(山東陵縣)太守顏真卿棄走河南,信都郡(河北冀縣)太守烏承恩舉城投降,饒陽郡太守李系自焚,及至河北諸郡皆歸我大燕朝。今史某再得數(shù)日圍困,你定將死于太原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