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58年5月
五月初一午后,李輔國正由內(nèi)侍監(jiān)樞密房出來,迎面撞見成王府總管宦官程元振笑嘻嘻的一張臉。這里本非皇子家奴該來之地,輔國知他來必有意,故正色道:“程十郎閑在得很吶,竟然逛到中書門下的院子來了?!?p> 程元振朝樞密房內(nèi)溜了一眼,見眾人皆忙于文案,無心他顧,便將輔國拉到背人墻角,低聲道:“今日是月初,我來維成庫支取府中月俸糧稟。來時成王再三叮囑,致意李五郎。”
李輔國心中透亮,成王李俶一向行事謹慎,束身自好,從不與宮中內(nèi)侍私下來往。尤其近日朝中議立太子之聲甚囂塵上,當事人避嫌猶不及,怎會找上門來。想來定是這府中老奴護主心切,自作主張潛來探風。于是慢聲道:“十郎回府致謝成王,就說咱家生受問候了。這會兒圣人跟前離不得人,咱家先行告辭。”言罷,就朝院外走,卻被元振一把拽住。
“五郎且慢走,小可有一言相告?!?p> 輔國見這年長近十歲的老內(nèi)侍竟自稱“小可”,又是面色凝重,倒想聽他說些什么,便停住腳。元振松了手,道:“五郎如今受圣人恩寵日盛,集軍政于一身,權(quán)同三司。近日又封郕國公,掌‘察事廳’,監(jiān)察朝野上下,百官無不仰五郎鼻息,實乃我內(nèi)官中第一封王拜相,揚眉吐氣之人,令小可欽羨不已。然世事皆泰極否來,樂極生悲。恕我直言,五郎今日之威福,皆圣人所賜。一旦神龍遠行,若所立新君年幼孱弱,五郎必失所依,而毀謗盡來,豈不成了孤雛腐鼠?”
輔國知他暗喻張皇后欲立嫡子李佋為太子之事,冷然笑道:“天子春秋正盛,皇后待咱家也是心腹近臣,何愁無依。只怕往后還有垂簾聽政老戲,少不得要請咱家鼎力相助哩?!?p> 元振搖頭,也是冷笑,道:“五郎豈有不知,前朝曾垂簾聽政的則天皇帝及韋后,所倚重者皆美貌雄壯之少年君?你我所有,不過忠心耳。帝王自然看得一個‘忠’字要緊,婦人則視忠心與床第之功為一體。我等既不能供其床第歡娛,便視同下賤奴婢,生死只在彼等一念之間,忠心何用之有?再者,那些面首尚且相互妒忌爭寵,搶著干預(yù)朝政。到那時五郎要持權(quán)不放,恐被其生吞活剝也?!?p> 輔國聞聽,不由得心中猛然一震,再思極恐,頓時對這老內(nèi)官刮目相看。又想了想,索性將他帶到更為僻靜之處,附在耳上低聲道:“不瞞十郎,近日圣躬違和,煩惱時也曾將立太子之事私問于我。但觀圣意尚未定奪,不敢妄言,總要得個平衡萬全的說法才好。你與我素來相投,又是年長,還請賜教一二?!?p> 元振忙躬身謙辭道:“五郎事君日久,深知圣意,不費揣度,豈是我等可及。就是小可在府中也常聽成王對人言說,前年五郎在馬嵬驛站力主太子北上,召天下勤王之師,又于靈武擁戴圣上登基之舉,進而盛贊五郎忠貫日月,膽識超群,堪稱帝王股肱之內(nèi)臣哩?!?p> 輔國聞聽,一時兩眼放光,含笑點頭道:“還請十郎寄語成王,老奴心中早已有數(shù)。哪日果承大統(tǒng),莫要相忘?!?p> 元振心頭暗喜,臉上卻無痕跡,從容道:“我家成王從無覬覦之心。只是近日為著一事寢食難安。”
輔國忙問:“所為何事?”
“便是那竊據(jù)鄴城之賊叛安慶緒。成王道,那孽胡不過漏網(wǎng)之魚,強作茍延殘喘。朝廷只須出一路之師,便可擊之如擊累卵。聞聽前者郭子儀奉旨備戰(zhàn),忽又接旨緩行。那些平叛主將受封賞之后,即命各赴藩鎮(zhèn),王師形同影散,卻不知圣意為何?!?p> 輔國略為思忖,道:“此軍國大事,非只言片語可以道盡。只說兩項,一是圣上所慮,乃征戰(zhàn)必需之軍供。自古‘兵荒’兩字相連。賊亂兩年,早已民窮財盡。今國家粗定,江淮多郡又患水旱。雖有宰相第五琦建策,轉(zhuǎn)運租庸,管轄鹽鐵專賣,仍難備足大軍糧餉。圣上已下制書,速從未遭災(zāi)之州郡征調(diào)錢糧,以應(yīng)急需。然漕運河道多已遭賊破壞,修復尚需時日,故不得已暫緩剿賊。二是近日圣上龍體微恙,嫡皇子李佋也是食睡不寧?;屎笫中慕?,請?zhí)G渫醌_入宮祈神禱仙。又召太卜問卦,稱是山川作祟,須行祇禱。王玙附同,說須得建太一神壇,拜謁九宮神;同時作祇禱,遣中使(宦官使節(jié))護送京中女道士巡游各地,沿途祭神布施,方可求得圣上與皇子萬安?;屎笊钚糯苏f,與圣上言道,強寇史思明已歸降,賊酋安慶緒手下不過幾個敗將,數(shù)千殘兵,不足為患,正該暫停戰(zhàn)事,專事祭祀。圣上深以為然,即降旨調(diào)庫銀建壇并遣使,又告諭諸藩鎮(zhèn),戰(zhàn)事暫歇。”
話只到此,至于皇帝唯恐勤王之師云聚京畿而生肘腋之變,故盡遣散之,輔國不肯吐露絲毫。
元振聽他說得興致淋漓,想乘機多得些宮中消息,好回府學舌,又問:“聽說太原李光弼奏報圣上,說是頗多跡象直指史思明詐降,暗中實蓄兵力,以圖再反。成王為此多有憂心,不知此事當真否?”
輔國淡然一笑,道:“十郎固聞‘狡兔死,走狗烹’。依咱家一孔之見,那些武人無不知戰(zhàn)亂中方可獲重賞,故而唯恐天下不亂,使無用武之地而遭棄置,甚至獲罪。于是編織故事,危言聳聽。幸好圣人并不全信光弼奏報,只諭其便宜行事。十郎請告成王,不必為此憂心也。”
元振點頭道:“原來如此。”還欲再問,卻見那邊走過一膚白貌俊,身形魁梧,衣著禁軍華服的內(nèi)宦,高視闊步進了樞密房,不由問道:“那人豈非魚朝恩?記得當年五郎在內(nèi)侍省黃門時十分提攜于他。許久未見,越發(fā)凜凜神氣了。”
輔國也看見了,由鼻孔里哼了一聲,道:“小豎子自經(jīng)清渠之戰(zhàn),保下當時廣平王,圣上日益見寵,常以軍機要事委之,由是竟以不全之身,滋生雄心,輕狂放言自有將帥之才,可統(tǒng)御百萬之師,倒將郭子儀、李光弼等藩鎮(zhèn)大將視作平庸之輩。只怕更不將咱家放在眼里了。”
元振又朝樞密房那邊看了一眼,道:“此人生三角之目,性必奸妄,五郎須得留意才好?!?p> 輔國又哼了一聲,道:“小豎子晚生十七八年,喝的水不如咱家溺的多,怕他何來??傄獙C給些警訓,要他記得自己出身!”
話雖如此說,元振知他也不愿被魚某出來撞見內(nèi)外宦官私語,于是匆匆告辭。
五月十五,黃道吉日?;实劾詈囝C《立成王俶為皇太子制》,昭告天下。百官無不額手稱慶,翹首盼望一場依祖制應(yīng)于十日后舉辦的冊封盛典。
五月二十四,皇上制令連黜兩宰相:宰相崔園罷政為太子太師,宰相李麟罷政為太子太傅。
然此后多日再無下文。群臣疑惑,私議甚多。成王府上下也由先前合家歡喜變得惴惴不安。只有李俶從管家程元振口中得知了根由。
原來自那日與元振私語后,李輔國如同開了竅,每日見縫插針,只要張后不在跟前,他就在皇帝耳邊輕聲慢語,有意無意將那些“稚子繼位,外戚干政,喪權(quán)失國”的典故娓娓道來,以期借古喻今。果然,李亨很快拿定主意,命輔國速將立嗣諭旨交中書省擬定發(fā)布。
等張后得知李俶已立為太子,詔書連夜發(fā)出,立時氣急敗壞,召來輔國,對其戳指切齒,厲聲問罪,只說如此國祚大事,為何不事先報知國之母后。輔國跪地謝罪,卻說老奴先也不知,圣上乃是直諭中書省。他知張后素常雖是嬌縱,卻并不敢公然違逆皇帝。況且生米已經(jīng)做成熟飯,便勸慰她還是先作成祇禱要緊,若今后龍體安然,興王無恙,改立太子也是有先例可循。
張后聞聽也是無可奈何,一面命宮中匠人加快修筑神壇,命王玙速派京城金仙觀女道士出巡;一面在皇夫御前恃寵撒嬌,說皇太子冊封大典須等佋兒體安方可舉行。
李亨被她糾纏不過,又憐她愛子心切,勉強答應(yīng)。由是冊封大典未能依祖制而行。
李俶聽后,不免有些心懸意浮。元振一旁寬慰道:“輔國私下告訴老奴,常給興王李佋診治的黃姓御醫(yī)近日遭皇后多次責罵,憂心忡忡,愁眉不展。看來這皇嫡子命運多舛哩?!?p> 李俶聞聽嘿然不樂,對這老內(nèi)侍正色道:“興王乃是本王同父手足,惟愿其長樂永康,不作他想。再者,你與宮內(nèi)來往須萬分謹慎,休惹皇后不快?!?p> 元振躬身諂笑道:“成王到底宇量弘深,孝友天成。老奴謹記教訓,但請放心?!?p> 幾日后,城南太一神壇建成。皇帝親往祭祀,成王以待位太子緊隨其后。張后行在咫尺,對俶視若不見,面帶忿色,全程未有一語交談,卻對皇夫大贊王玙,言其為圣上與興王福壽安康,殷勤代寫祭文,祝禱夜以繼日,功泣鬼神,請為其封官進爵?;实哿⒓礈首?,賜封王玙同平章事,替補已罷相之崔園。
不想就在幾日后,黃州傳來驚人消息:一行奉旨巡游祇禱的女道人及隨從被該州刺史一窩斬殺。張后聞報極為震怒,要皇夫即刻降旨,速將那“擅殺欽差”的刺史押解入京,剮于神壇之下,謝罪山川神靈。圣旨尚未擬出,那黃州刺史左震已遣一名錄事參軍護送隨行宦官中使回京。李輔國奉旨宣那錄事于朝會上據(jù)實以報。
原來那班女道人仗著有宦官中使隨護,十分囂張,對沿途所經(jīng)州縣強行索賄,食宿霸道,亂施淫威。其中更有一風流艷巫,招十幾名美貌少年充作男覡,一路伴行,夜夜宣淫。那日這伙男女霸住黃州界內(nèi)一家官府驛館,命驛丞不得再留宿其他官民,之后通宵淫樂,凌晨未起。正值州刺史左震巡查災(zāi)情,路過歇腳,見館門緊栓不開,甚是奇怪。問了早起路人,方知是被京中來到巫覡占宿,連驛丞也躲了出去。左刺史早已風聞這班女道人劣跡,一聽此言,怒火攻心,命隨從軍士破門而入,將一眾赤身裸體之男女扯出房來,任其高喊“身負欽命”,立斬無遺。又查抄其于一路所經(jīng)州縣強索之銀兩,竟達數(shù)十萬。于是遣錄事參軍上京奏報,并請以此贓款代繳災(zāi)區(qū)租庸。
李亨在朝上細聽,心中贊嘆,欲免其“擅殺欽差”之罪,又恐拂了皇后之意。正躊躇間,御史大夫顏真卿離座奏道:“左震原職善贊大夫,一向為官正直,不阿權(quán)勢。后出任兵災(zāi)甚重之黃州刺史,甫到任即四處勘察災(zāi)情,扶危濟困,災(zāi)民得安。適才錄事奏道,黃州有人作歌曰:‘我鄉(xiāng)有鬼巫,惑人人不知。左公今即來,怒而能殺之?!说戎夜①t臣,實乃百官榜樣。圣上若惡其行事過激,可改任他州,斷不可殺之,免傷直臣之心也。”
李亨聞奏深以為然,當朝下旨,調(diào)左震為商州刺史,余不問。
不想內(nèi)宮張后即時得報,惱怒之下正責罵宮人。忽又聞前朝傳來皇上特諭,將成王李俶第三子偲收作皇子,排行第十一,晉封召王,擇吉日進宮拜謁母后。
張后聞聽又驚又疑,越發(fā)怒不可遏。得知朝會已退,立召李輔國來見。
大宦官一見皇后怒目圓睜,銀牙緊咬,頗有燒琴焚鶴之勢,忙陪笑問道:“皇后可是為左震之事惱怒?”
張后冷笑一聲,道:“皇上如今事事不與我商量,你便趁機不把本后放在眼里,天大事情都來個不問不報。果真以為一人之下,萬人之上,連本后也奈你無何?”
輔國聽她語含殺機,一時想起程元振之言,“她們視我等如下賤奴婢,生殺只在其一念之間”,忙斂袂跪下,口中道:“老奴以為皇后早知左震殺巫之事。至于圣上要如何處置,老奴事先也不知。想必圣上也是聽了朝臣議論,權(quán)宜從事,才將他轉(zhuǎn)調(diào)別州罷?!?p> 張后重重哼了一聲,纖手怒指那顯宦道:“休拿左震之事搪塞于本后!今只問你,皇上收孫子李偲為皇子,還封為召王,急切竟不用冊封之典,即于朝上宣讀詔書,豈非爾等膽大閹豎搗鬼教唆耶?”
輔國一向?qū)ⅰ伴庁Q”二字恨入骨髓,此時竟出自素來極力奉承的張后之口,尤覺刺耳錐心,臉上笑紋卻絲毫不減,慢聲道:“皇后此言折殺輔國。老奴雖近侍多年,斷不敢教唆皇上。然歷數(shù)本朝歷代圣君,收養(yǎng)皇孫為皇子也是屢見不鮮。圣上今日朝堂收孫封王,聽說是太上皇旨意?;蕦O李偲之母乃成王已逝王妃崔氏,先楊貴妃之侄女。上皇日夜思念貴妃,妃無己出,于是寄愛其侄女崔氏。憐其新喪,故轉(zhuǎn)愛于所生李偲,遂降旨收為皇子,并以其生辰排第十一……”
不等輔國說完,張后嘿然冷笑道:“還說不知情!這班細瑣,如數(shù)家珍,為何不早報與本后知道?”
輔國心頭深恨,目中卻有淚花,高聲道:“皇后屈殺老奴耶!此事乃今日下朝后,那派在興慶宮的察事廳內(nèi)官報與老奴,實非預(yù)知。”言罷叩首,長跪不起。
張后聞聽暗驚,凝眸想起一事。原以為那老皇帝囚居在南內(nèi)興慶宮,遭幾次削減宮人衛(wèi)士,又不得與昔日老臣會見,已是門可羅雀,備受冷落,理當自省,安分守己,不再關(guān)涉朝事。不想那日他又去了大明宮宣政殿,裝模作樣給已經(jīng)順登帝位的李亨再次黃袍加身,又制尊號“光天文武大圣孝感皇帝”,從而獲得兒皇回制尊號“圣皇天帝”。此舉已是過分,竟不知足,將自己偏愛的曾皇孫強加給兒皇,充作假子,還排序封王。其深謀遠計,豈非司馬昭之心?再看夫君,也是忒懦弱,但凡太上皇開口,必定唯唯稱是,言聽計從。他身子原不及老父堅韌,自承繼帝位,收復二京,百廢待興,又有殘孽未除,不得已日夜殫精竭慮,嘔心瀝血,近已現(xiàn)日薄西山之像。萬一蒼天無眼,皇夫英年早行,而老皇健在,必受舊臣擁戴,重掌朝政,那時將置我母子于何地……
張后越想越覺毛骨森然。忽記起孔夫子之言,“老而不死是為賊”,不覺切齒暗誓,斷不可讓老賊養(yǎng)頤天年。再看輔國還撅在地上,頭不敢抬,轉(zhuǎn)念想到若要整治太上皇,眼前這個對高力士懷恨多年的老閹奴,倒是十分用得著的人哩。于是命宮人將他扶起,轉(zhuǎn)嗔作喜道:“我原說五郎是圣上身邊老人,對本后也是忠心可鑒。如今多事之秋,你我更須互通聲氣,共佐圣上?!?p> 聽大內(nèi)官口中唯唯諾諾,她又冷森森笑道:“當年賜死建寧王李倓,圣上至今痛悔不已,朝野更是流言難消。若是史官認真追究起來,也不知圣上將委罪于近侍宦官,還是枕邊后妃哩?!?p> 輔國聞之,卻不答話,只把頭垂得更低。
張后見他側(cè)足而立,斂容屏氣,想來必是心生畏懼,便掩住得意,轉(zhuǎn)而又問:“前番皇上矚意彭原公主和親回鶻可汗,不知可有下文?”
輔國忙道:“老奴正要相告。圣上即將加封葛勒可汗,并賜嫁公主,以彰其助我平叛之功,并期再襄清剿。然那可汗求取唐室嫡公主,彭原公主乃一宮人所生,故圣上有意將其寄在皇后名下,冊為寧國公主。不日將行冊封大禮?!?p> 張后默然片刻,道:“宮人之女,能以嫡公主之尊嫁外邦國王為后,也不辱沒了她。倒是清剿殘胡之事,皇上近日總不提及,問之也是虛言以對,實在讓人大惑不解。五郎可知一二?”
輔國不免又是一驚。原以為她只是醉心皇儲立嗣,宮闈之爭,不想又對軍國大事躍躍欲試,野心忒大!就想起不知哪位先人曾言,“有野心者不可便借勢,有愚質(zhì)者不可與利器?!笨催@張后,野心愚者兩者兼具,必得敬而遠之。心里想著,嘴上敷衍道:“圣上胸中自有大局。想必正等著糧草軍械一應(yīng)俱全,方才發(fā)兵,是以穩(wěn)操勝券也。”
張后訕笑道:“五郎果真老了,倒不如你的徒兒魚朝恩看得通透?!?p> 輔國乍聽皇后贊那小豎子,很是詫異,強壓心中惱恨,躬身道:“老奴愿聞其詳。”
張后緩緩道:“前者,我聽皇上言及那魚朝恩,說是非但頗知武略,亦通儒學,近日邀在國子監(jiān)講授五經(jīng),甚得佳譽。本后于是冷眼看他,果是言語鋒銳,行止昂藏,全無內(nèi)官之陰柔,倒像英偉丈夫。只可惜雙目生成三角,如蛇如狐,睨視飄忽,令人不快。既是皇上金口稱贊,我便也要聽他一聽。昨日已傳他來,專揀五經(jīng)之周易,憑他漫說?!?p> 張后自說自話,卻見輔國低眉緘口,似聽非聽,便揮手道:“也罷。只說本后先聽他洋洋灑灑講夠半個時辰,卻是如墜霧中,不知所云。正要令其退下,他卻來了一句:‘太宗朝十八學士之首,凌煙閣二十四功臣之一虞世南曾言,不讀易,不可為相。今皇后命臣講周易,真遠見卓識,將相望塵莫及也?!搜陨詈衔乙?,便問他可知皇上為何不令速剿殘敵。你可猜得出他如何答?”
大宦官裝傻作呆,搖了搖頭。張后道:“他說;‘臣不敢妄猜圣意。然不追窮寇,正合易書中君子厚德載物之坤卦,足見圣上實乃容載萬物之治世明君。’又說:‘卻可恨那些武人不學無術(shù),如郭子儀等,只為一己之功勛,接連奏請南征北討。聽說就在日前,太原李光弼再次奏疏,力陳史思明不軌之跡,請戰(zhàn)剿之。豈非妄言惑君,徒惹戰(zhàn)端?’五郎你聽這話,可不是振聾發(fā)聵?”
李輔國聽著張后盛贊那后生同僚,無名火起,嫉恨更深,嘴里卻似漫不在意道:“老奴可是聽說朔方郭子儀頗解圣意,力主安撫范陽史軍,使其對鄴城安慶緒作壁上觀,我軍便可一舉掃平殘賊?!?p> 張后哼了一聲,撇嘴道:“果不其然如那魚朝恩所言,藩鎮(zhèn)將領(lǐng)原是各持己見,封王授爵后越發(fā)互不服氣。若有大戰(zhàn)來臨,誰能統(tǒng)御?本后看他倒是學富五車,胸有丘壑,能擔重任重任哩?!?p> 輔國見自家一番話恰得其反,忙轉(zhuǎn)了話題道:“老奴敢問興王玉體可安好?那左震已遣別處,祇禱便可再行。不知皇后欲再指派哪處道觀,請早頒懿旨,容老奴安排。”
張后頓時面色轉(zhuǎn)陰,憤憤然道:“興王乃是嫡出,名正言順該立為太子。那成王之母吳氏,乃低微嬪妾,又是罪臣之女。他縱有天大功勛,太上皇偏愛,也合該稱臣。哪怕只為皇位正統(tǒng),我也要竭盡心力保佋兒平安。五郎即刻傳旨,遣京中玉真女觀道士再行祇禱。本后自今日始,刺血寫經(jīng),供奉釋迦,為圣上與興王祈福。”
寵宦連忙退下,直奔樞密房傳旨,一路上不住詛咒魚朝恩長袖善舞,將他這恩師提攜人壓過一頭。只是他決想不到,張后青眼相看的這名“小豎子”將被委以大任,以至唐帝國再臨翻覆危崖。暫且不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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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二十七日三更時分,陰云籠住太原城,月黑星暗,對面難辨。東城門的樓柱上綁著幾處燈碗,搖曳不定,照見守兵正在換值。忽聽“嗖”的一聲,有只燈碗應(yīng)聲落地,燈油四濺,滾出一片火苗。城上立時起了驚呼,都以為來了賊人。有膽小新卒摸黑躲藏;有經(jīng)戰(zhàn)老兵或用腳踩踏火苗,或脫衣?lián)溲?;更有膽大的俯身探頭朝城下張望。正亂時,只聽有人喊了一聲:“看,樓柱上有箭書!”
當值校尉正趴在垛墻口向下觀望,聞聲過來,果見那根墜了燈碗的木柱上牢牢釘著一只羽箭,箭身緊綁一折紙方勝。校尉不敢耽誤,飛奔入節(jié)度府衙,呈上此箭。
李光弼正在書房燈下觀書,接過羽箭,解下方勝,展開來看,頓時眉頭緊鎖,面色黑沉,問校尉道:“可見射書之人?”
校尉答道:“天光暗黑,在下隱綽綽見一騎馬身影,奔東北方通往范陽的官道而去。那馬蹄定是裹了的,來時未聽得一絲聲響?!?p> 光弼命他仍回城上,加意巡查。
校尉走后,這河東節(jié)度使將箭書平展于書案,直盯盯看著,難以置信。上面寥寥數(shù)字,雖顯倉促,卻也端秀清麗:“烏將軍與其子昨夜被史思明捆綁下獄,起因不詳。本月二十五日?!?p> 沒有落名,光弼似乎猜到一人。但他此時心無旁騖,只苦苦思索:“此次策劃極為周密隱蔽,究竟何處失手?”
他吩咐不準任何人打攪,獨坐書案前將前情從頭翻理。
自接皇上密旨準其奏,命烏承恩為宣慰使,去史營拉攏眾將,見機行事,他即派遣斥候張佑潛入范陽,去尋史府安玉從中聯(lián)絡(luò)。不久烏某便喬裝來訪。兩人在太原府衙秘議多日,相談甚投。烏某果然對史思明拘其妻小,迫其附逆銜恨在心。又說思明已收編來自洛陽的安軍敗兵,及李歸仁、阿史那承慶等慣戰(zhàn)悍將,兵員擴至十五萬上下。還有從兩京劫掠的如山財寶,輕易便購得幾萬矯健戰(zhàn)馬,滿倉滿庫囤積糧草及新制甲仗武器。又派心腹將領(lǐng)鎮(zhèn)守范陽節(jié)度轄區(qū)各重鎮(zhèn)要地,已成“一呼百應(yīng)”之勢。更有人曾聽得史家二郎朝清酒后對人狂言:“帝王將相寧有種乎?偏是唐皇燕皇坐得金鑾殿,我父帥就坐不得?”
他又將此類言行逐一密奏,并建言“欲剿安賊,必先除思明。此兇胡擁兵自重,必救安慶緒于垂亡。”連續(xù)幾道奏章,終使皇上心惕神悚,頒下密旨,殺史思明以絕后患。
于是他又請奏對暗中參與內(nèi)應(yīng)者先行封賜?;噬弦矞首?,密諭范陽節(jié)度副使烏承恩,待除賊后即授節(jié)度正使;并特賜已經(jīng)應(yīng)承行刺史賊的阿史那承慶重金并免死鐵券,不究其附叛之罪。
烏承恩來太原接旨之時攘臂奮髯,躍躍欲動。他力勸其稍安勿躁,周密籌劃。后又幾次商榷行為細處,他屢屢告誡:“思明奸詐兇狠,不可有一絲輕心,使剿賊大事功虧一簣?!睘跄钞敃r一一承諾,又約其弟烏承玭共為內(nèi)應(yīng)。如今細細想來,當時計議萬不遺一,怎會束手就擒?
李光弼心知烏承恩并非威武不屈,死緘其口之人,重刑之下必會全盤招出。那史賊一旦得知實情,決不肯善罷甘休。眼見危局已成,李光弼不及細想,立即寫就一封密奏,遣飛騎星夜趕送長安,急報皇上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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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范陽史營風云詭譎,瞬間驟變。
就在幾天前,安玉丹忽見節(jié)度府內(nèi)人人面帶憂懼,交頭接耳,不覺心中詫異,忙向一個相熟的府兵小校打聽,竟得知那烏將軍與其子一夜間齊被捆入府牢。隨后還有剛從鄴城來投史大帥的親信族人阿史那承慶,不知為何也捆了。
玉丹聞聽大驚,一時又問不出詳情,便欲去城外張興客棧告知張佑。轉(zhuǎn)念又想,怕一時尋他不著,誤了大事,就將烏承恩被擒之事作成箭書,去府中馬廄選了匹快馬,日夜兼程趕到太原城下,將書射上城樓柱燈,便勒轉(zhuǎn)馬頭,一路少歇奔回范陽,只望設(shè)法救出烏將軍。
她才將馬交還廄丞,出來就見史思明騎馬而過,其后有親兵衛(wèi)隊曹平將軍領(lǐng)眾騎緊隨,橐橐向西而去。正不知又出了何事,又見史朝義牽馬過來。她眼睛一轉(zhuǎn),便上前抱拳施禮道:“才見史家叔父往兵營駐地急急而去,不知出了何事?”
朝義從未見這安家小娘子自來搭訕,忙駐足道:“父帥要去當眾審問那起不忠不義之奸人?!?p> 玉丹又問:“聽你之言,還不止烏承恩、阿史那兩位將軍受審?”
朝義看著她道:“俺也不詳。安小娘子何不同往一看?”
玉丹略一思忖,道:“請稍等?!鞭D(zhuǎn)身再入馬廄,牽出自己那匹黃驃馬,與史朝義同行。
路上玉丹故作漫不經(jīng)心問道:“也不知烏將軍犯了何事?”
朝義哼了一聲,道:“螳臂擋車,自不量力,竟欲謀刺俺父帥!”
玉丹大驚,道:“聽說他家與史大將軍乃是世交,又常見來府中拜謁,把酒言歡??磧扇诵瓮鹛m,怎會轉(zhuǎn)臉成仇?莫不是有小人從中作祟,史將軍錯怪了他?”
朝義冷笑道:“知人知面不知心,烏某本就是無義小人。其賣友求榮之行徑,乃不打自招,無可抵賴?!彼娪竦ひ荒樸等?,便講了事情原委。
就在不久前,朝廷忽任烏承恩為宣慰使,幾番出入范陽兵營,就有將士密報史思明,言其在營中行跡鬼祟,私下約部將密談,說是朝廷已察覺大帥此番歸降是假,蓄勢復叛是真,故已集結(jié)重兵,將至范陽剿賊。到時大軍如洪水掩殺而至,焚城搗戶,雞犬不留。如此禍災(zāi)皆因大帥一人而起,我等務(wù)必及早除之,獻其首級于朝廷,方可邀功,以保身家性命。
史思明乍聞此言,并不相信,以為是該將領(lǐng)對烏某本人心懷積怨,故意中傷,便置之不理。卻不想告發(fā)烏某危言惑眾者紛至沓來,終起疑心。遂假意令烏某之子,府衙親兵牙將烏重系在府中與其父子相聚,并安排夜里共宿一室。
烏承恩不知是計,欣然前往。夜間同兒子入寢,以為房中無人,告知已受朝廷密旨,剪除史賊后得封范陽節(jié)度使,加食邑三百戶。正說到得意處,不妨床下竄出兩個健卒,一人一個將烏氏父子二人摁在床上捆了,立即報知大帥。
史思明早在近旁等候多時,聞報即率府兵沖入,命搜二人之身,查所攜帶箱籠。果真檢出三個稀罕之物:一是黃錦朱筆御賜丹書鐵券,赫然寫著阿史那承慶之名;二是畫有吏部簽押的敕牒,授范陽節(jié)度使之職予現(xiàn)節(jié)度副使烏承恩,并附一幅綾巾寫成的授官憑證告身。待將第三物展開來看,史思明頓時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原來是一封李光弼給烏承恩的署名密信。信中言道,那免死鐵券必待阿史那事成之后方可授予,便是烏某本人的敕牒及告身,也須待除卻史思明之后,方成有效。隨信還附有一名單,盡列范陽軍中可用將校之姓名。
思明一時面紫筋漲,拔出佩劍直指烏承恩胸口。后者頹然跪地,口中哀告:“此皆李光弼逼使,并非下官自愿……”
思明切齒痛恨,正欲下手,忽又轉(zhuǎn)念,收劍入鞘,命府兵將烏氏父子押入府牢。接著命人去綁了阿史那,又按圖索驥,抓了百余愿做內(nèi)應(yīng)者。再尋烏承恩之弟烏承玭時,已無去向。
安玉丹聽到此,心知烏將軍已難救出,暗中嘆息,又問道:“史將軍欲如何處置那一干人等?”
“咱去兵營那里便知?!?p> 二人進入西山兵營,見大帳前已聚集眾多將士,挨肩接踵,人頭攢動。思明坐于帥案前,怒目橫眉,手握腰中劍柄。四周親兵密布,個個刀劍出鞘。
忽聽一聲:“帶奸賊烏氏父子!”話音才落,只見帳后走出史家二郎朝清,左手扯著烏承恩,右手揪著烏重系,徑直來在帥案前,將二人摔在地上。隨后又有百余名捆成秸稈似的人被押上來,一齊跪在帥案前,磕頭求饒。
玉丹輕聲問旁邊正冷冷觀看的朝義:“這些又是何人?”
“皆是欲附從烏某反叛之徒?!?p> 玉丹正欲再問,只見史思明猛地一拍帥案,站起身,瞪著跪在腳下的烏承恩,目眥盡裂,厲聲問道:“烏某,本帥且問你,日常待你如何?”
烏承恩顫聲道:“情同手足……”
思明吼道:“高聲些,將士們聽不見!”
承恩仰面竭力喊道:“大帥待烏某情同手足也!”
思明冷冷哼了幾聲,切齒道:“既知我待你情同手足,為何起惡意手足相殘,竟欲行刺于俺?是史某有負于你,還是你父烏知義將軍生前未曾教你兄弟等如何作人?”
承恩跪地流淚,自摑其面道:“大帥不曾負我,皆是末將之罪,輕信那李光弼挑唆。如今要打要罰,全由大帥?!?p> 思明嘿嘿一笑,面向眾兵將高聲問:“本帥素日待汝等如何?”
下面眾人如排山倒海般大喊:“情同父子!”
思明怪笑點頭,又問:“今有奸人,欲殺汝父,該當何罪?”
眾人齊喊:“格殺勿論!”
只見那史朝清跳上帥椅,揮舞手中利劍吼道:“不殺此賊,難平俺心頭恨!”隨即躍身跳下,將劍刺入烏承恩左胸。只聽得“啊”的一聲慘叫,朝清將劍猛地抽出,鮮血立時從他胸前噴射而出,身子應(yīng)聲倒地。其子烏重系接著也被刺殺。眾人見狀,都紅了眼,紛紛尋來棍棒鏟叉,劈頭蓋臉朝那百余被捆綁者胡亂撲打。開始尚聞一片哭喊求饒之聲,待腦漿血肉四下橫飛,哀嚎漸消,只見一地稀爛殘軀。
安玉丹雖曾手刃賊酋,不懼血腥,卻未見過如此暴虐群戮,一時心驚手涼,胸中作嘔,不覺靠近史朝義。史大郎看了看她,悄然邁上一步,擋在她前面,直到史朝清命人將一眾橫尸拖走。
只見又有士兵押上一人。安玉丹認得他是史府??停驳撋綆は旅蛯⑹纺浅袘c。此時卻見他面色死灰,垂頭喪氣,被朝清喝令跪在大帥面前。史思明用靴尖抬起他下巴,又氣又恨問道:“史某與你同為阿史那一族。前者你與李歸仁、李立節(jié)等受那慶緒小兒差遣,來我范陽欲行不軌,賺我兵馬。幸而被俺看穿,反將你等賺了。但看你我同宗同族,只殺了李立節(jié),仍留你為將,更視作心腹。為何今日反目為仇,與那奸人勾結(jié),要害俺性命?”
承慶扭頭躲開那靴尖,長嘆一聲道:“皆是屬下一時昏聵,誤信奸人之言。大帥無須再問,不才甘愿受死?!?p> 史思明咬牙切齒,持劍怒目而視。半響,抬腳狠狠將這同族兄弟踹倒,叱罵道:“你不過是人頭畜腦的蠢物,滾去做個廄丞罷。要活命,就莫教本帥再瞧見你!”
承慶爬將起來,顧不得謝恩,飛步走脫。
思明望著踉蹌而去的背影,啐了一口,又問他家老二:“耿判官可愿依照我意,重擬奏本?”
朝清道:“那個食古不化的老鱉,打死也不肯補回那段他私自刪去的奏文?!?p> 思明搖頭道:“你叫人將筆墨紙硯鋪在這帥案上,提他過來。”
此時玉丹已遠遠望見府衙判官耿仁智被繩索捆住雙手,由兵士牽拉著走過來,眾人亂哄哄為他讓行。原來這判官在軍中任職多年,是個忠厚長者,時常為犯小過者在思明那里周旋化解,閑時又肯為士卒們代寫家書,頗得將士禮敬。此時眾人見他衣冠不整,須發(fā)散亂,皆屏氣凝神,看大帥如何作為。
只見思明迎上去,親自將耿仁智手上繩索解開,扶他到帥案前,指著鋪下的筆紙,堆起笑臉道:“請判官大人依照史某之言,重給皇上寫本奏疏?!闭f著拿起筆,恭恭敬敬遞過去。
耿仁智略為遲疑,接過筆,只聽史思明高聲誦道:“啟奏陛下,臣思明雖粗魯之人,也知信守,話語出口,萬馬難追。臣既已歸順,絕不再反。然太原李光弼因與臣舊有仇隙,今以公報私,欺蒙圣聽,派烏承恩等來取臣項上人頭。幸臣有知覺,已將奸人拿下處置,并奏請圣上誅殺佞臣光弼,為臣雪冤。若圣上一意姑息養(yǎng)奸,臣即發(fā)兵太原,將他一城斬盡殺絕,休怪俺不仁不義……”
見耿仁智先時還抖抖索索在紙上疾書,聽得奏請誅殺李光弼一節(jié),便撂下筆,抄起手,閉上眼,紋絲不再動,玉丹甚是詫異。
史思明見此狀,勃然變色,怒目戳指對耿仁智道:“史某任用你三十余年,所請無不依從。何故今日為那不曾謀面的李光弼不顧死活?昨日你擅自將那份寫成的奏疏中,要皇上誅殺李某的字句刪除,眼下又再次違抗俺意。若不看在你多年盡心職務(wù),不曾有半點差池,俺早就一刀了事,何苦費許多口舌。還不趕快寫來!”
仁智猛地睜眼,高聲道:“耿某實非為那李光弼刪改奏疏,乃是感念大帥多年知遇之恩,故不欲見大帥再作叛臣賊子,留下千古罵名。縱觀天下,大唐國運雖衰未敗,反叛即逆天而行。今上不畏強賊,臨危繼位,奮起反擊,召四方勤王,克復二京。進而勵精圖治,欲再現(xiàn)開元盛世。朝內(nèi)還有有郭子儀、李光弼、李峴及顏真卿等賢臣良將相佐,朝外有回鶻、南越、西涼等番邦馳援,可見氣數(shù)尤盛。反觀先帥祿山,興兵反唐之時勢如破竹,僅月余即殺入洛陽,逼走唐皇,又占長安,面南稱帝,卻在一個月之后崩逝。所立燕國,不到兩年已分崩離析。其子如今龜縮在鄴城彈丸之地茍喘,豈非冥冥定數(shù)耶?故在下敢冒死勸諫大帥,切莫再蹈祿山覆轍。某愿代寫陳情書,奏與圣上,以求見諒殺烏承恩之舉,尚可保得一方諸侯,世享榮華,簪纓不絕。如若大帥執(zhí)意與朝廷掀翻,便是再次悖君,豬狗不如,祖宗難見。是以仁智心意已決,寧可速死,決不附叛!”
思明早已聽得惱羞成怒,深恐仁智之言動搖軍心,于是從地上抄起一條帶血大棍,口中喊道:“今日史某肯饒你,這根棍子不肯!”猛地捶在耿仁智腦頂,頓時顱裂漿迸,尸身撲地。
安玉丹緊閉雙目,為那忠義長者暗禱。又聽史思明大聲道:“汝等休聽那腐儒之言。但看唐廷開國已有百四十余年,敗象早現(xiàn)。其間父子爭位,兄弟相殺;皇后公主牝雞司晨,子媳奸臣竟得寵幸,至綱常人倫混亂;后宮羽衣荔枝,窮奢極侈,全不念百姓艱難,邊將辛苦。這才有史某追隨先帝,匡扶正義,討伐昏君之舉。那李隆基果然昏聵,緊要關(guān)頭殺大臣,戮良將,拋下百姓兀自逃入蜀地?;鼐┖?,即誅殺復歸之宰相及舊臣數(shù)十人,杖刑流徙無數(shù)。我等乃祿山舊屬,怎能得其信任。這才有那李光弼讒言得逞,史某項上人頭懸于一線。且問汝等,而今不反,欲為他人釜中之魚肉乎?不如隨某廢了昏君,自立江山,與諸君共享!”
只見思明向天揮劍起誓,眾人群情激奮,隨史朝清狂呼:“愿隨大帥討伐昏君,共享天下!”哄嚷過后,史思明召一眾部將進入大帳計議。約莫一個時辰出來,仍由親衛(wèi)曹將軍隨護回衙。
玉丹同朝義緊隨其后。還未到府衙,就見府兵在大門外敲擊銅鑼,圍攏起上千市民攤販。二人下馬,站在人群后面觀看。
不一時見史思明站上府門臺階,眼睛橫掃眾人,忽地拍胸大哭起來。聞?wù)呓泽@,面面相覷。哭夠一陣,只聽他聲嘶哽咽道:“史某今日失態(tài),只因身受天大冤枉,險些身首異處也!”下面人群聞聽,驟然轟動,議論紛紛。思明揮手將臉上淚水一把橫抹,重整姿態(tài),振臂呼道:“史某半年前率十萬強兵,十三州郡,真心誠意歸順朝廷,俯首稱臣。哪知皇帝昏聵無道,聽信奸佞李光弼讒言,降密旨要節(jié)度副使烏承恩行刺于俺。此乃朝廷負某也!只是老天要降大任于史某,暗中佑俺及時查處,方不得死于非命。然朝廷必不肯善罷甘休,定要來興師問罪,那時范陽不保。與其坐以待斃,不如就此反了!”說著,清了清喉嚨,又道:“史某已用重金聘得靈驗卜筮者,命其觀看天象。道是唐廷先明后暗,已然日薄西山,合該滅亡。今令俺家二郎率精兵鎮(zhèn)守范陽,有不怕死的即刻來領(lǐng)重金糧食,安頓家小,入募從軍。膽小怕事者盡可投奔他鄉(xiāng),決不相難?!?p> 話音才落,人群高聲叫喊:“我等愿隨史將軍征討殘?zhí)疲 ?p> 安玉丹耳聽目視,心知天下又將大亂,焦急如焚。顧不得一旁史朝義面帶疑問,牽馬走開。待轉(zhuǎn)過街角,四顧無人尾隨,立即上馬出城,向西奔上去太原的官道。跑出不遠,轉(zhuǎn)念想道:“我若自去報信,來回至少三日。其間史軍若有重大舉措,如何得知?”想著忙勒住馬,原地打轉(zhuǎn)。忽見不遠有處店家,高高飄著一幅幌子,便一拍腦門,道聲:“險些忘了!”催馬過去。
見那幌子上果然繡著個“張”字,忙下馬進店。一個三十來歲清秀男子正在柜臺看賬,見有人進來,滿臉堆笑問道:“郎君辛苦。住店還是……”
不等他說完,玉丹低聲問:“哪位是張興?”
男子道:“正是小可?!?p> 玉丹看了他一眼,用手指沾了旁邊茶盅里的茶水,在臺面上寫了個“玉”字。那人立即警覺,四下張望后低聲道:“隨我來?!?p> 玉丹跟他走到一間掛厚布門簾的房前,見他將門簾稍稍掀起,里面有個人正朝窗外觀望。聽見動靜,那人轉(zhuǎn)過頭來,正是李光弼的親兵斥候,張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