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傷痕不愈 迷途當(dāng)歸
清晨的第一縷陽光從封閉窗戶的縫隙里透了進來，灑在東方竹的臉上。東方竹昨天累壞了，雖然說這種程度的勞累對于一個訓(xùn)練有素的刺客來說根本不算什么。但是昨天晚上她輾轉(zhuǎn)反側(cè)，難以抉擇自己的去留，殺戮與取舍。
她慵懶的把手臂塞到腦袋下面……嗯，束縛。東方竹睜著再也沒有辦法安然閉上的眼睛，直勾勾的看著房梁。墻壁是竹子扎的，從墻壁的縫隙里可以看到隔壁的弟子的影子，他正坐在床上，整理著自己的衣著。從動作上看來只要對其施加以凌厲的公式，便能讓其方寸大亂一刻。然后就是對要害的細節(jié)單獨擊破，此人還不算可怕。
不對不對，自己想這些干什么！現(xiàn)在還不需要打架呢。東方竹知道，一旦自己不是刺客了，那些關(guān)于刺客生涯的痛苦回憶都會翻涌回來，現(xiàn)在那些回憶就像石頭沉入湖底。但只要安穩(wěn)下來，湖水干涸了，石頭還會再次顯現(xiàn)出來。
現(xiàn)在自己已經(jīng)對這種痛苦有了適應(yīng)性，還不至于立刻被反噬。
東方竹翻身爬了起來，看著腦袋旁邊被拉平了每一個褶皺的秋風(fēng)莊弟子服。然后，東方竹迅速的把自己的身體塞進了服飾里。嗯……這衣服好大。袖子要往上翻一道了。東方竹并不是幼小，是幾乎變態(tài)的體型控制讓其沒有怎么發(fā)育的身體過早的被抑制了。自己應(yīng)該可以再高一些的……嗯，真是變態(tài)的規(guī)則啊。
那些變態(tài)的達官貴人也說過不喜歡瘦弱的女人。
東方竹的大腦猛地震顫了一下。那些禮崩樂壞的淫亂已經(jīng)開始啃咬理智了。討好規(guī)則，還是改變規(guī)則，抑或是沉溺于此。
很多同行刺客的選擇是：徹底把自己拋棄，徹底把尊嚴(yán)丟棄……“反正尊嚴(yán)又換不成哪怕一分錢?！睌[出各種令人作嘔的姿態(tài)，說著各種腐爛惡臭的謊言，把自己丟棄在酒池肉林。借著行刺的機會，多喝美酒，那些滿腦肥腸的大款的精美臥榻便是他們的家，
他往們欲望的無底洞扔進燥熱的干柴。
但自己尚有余溫，自己還要去追逐，去相信那一絲希望！
東方竹雙手交叉，嫻熟的梳理了散落在肩頭的長發(fā)，走出了房間?？粗且惠喨饺缴鸬娜展?，禱告著……
“想不到你起的這么早??！”有弟子叫她。
從聲音來看剛起床，精神與力量還沒有恢復(fù)到最佳狀態(tài)，若以勢大力沉的斬擊當(dāng)頭劈落，在數(shù)招之內(nèi)便可取勝。
又開始胡思亂想了……這份尖銳的目光又開始自言自語了，作為刺客，敏銳的觀察身邊人的破綻，是基本功。再匹配上自己現(xiàn)有的水準(zhǔn)，找到可以取勝的路數(shù)。但是難道自己每交往一個人的目的都會是殺了他嗎？
“是啊，你呢？沒睡？”東方竹習(xí)慣性的回答，但忽然如遭雷擊，這不是《套近乎話術(shù)》里的一句嗎？自己是無意使出來，還是已經(jīng)臣服于它了呢？
“昨晚茶喝的有點貪杯，”說到此處師兄有點不好意思的笑了笑。“東方師妹，你是不是有點焦慮？”
??！被看穿了！
“但你無需多慮，這座莊里的所有人都相互友愛，和外面的明爭暗斗不同。你可以信任我們?！?p> 人之間的信任……本身就已經(jīng)信任不了的東西……
東方竹被戳到了痛處，她忽然呆滯。
“那些啊，那樣不是很好嗎？”說罷，她連連向后退去。長時間在黑暗中的人，忽然接觸到明媚的日光，會失明的。
討好規(guī)則，還是改變規(guī)則，抑或是沉溺于此。
東方竹潰逃了。在腦海中所有精心的計算下，她已經(jīng)形同傀儡，每一個動作都是殺戮的準(zhǔn)備，每一個抉擇都是為了更大的利益。她的世界里從未有過友愛，也很難容得下友愛。
東方竹繞著秋風(fēng)莊外圍的圍墻漫步，就像她懷揣利刃，安然，漠然，淡然的逆行于人潮洶涌中時一樣。沒有思維，因為那一枚烙印始終牽引著她，宛如一把頂在后心的劍，而劍尖始終向前。
這枚烙印叫“刺客”。他人手中的棋子和劍，是被隨意調(diào)整的工具。
東方竹現(xiàn)在情緒翻涌，難以自已，于是找了個墻角，坐了下來。屁股快挨到地面上的塵土的時候，她忽然一停頓，用手提起了自己上身秋風(fēng)莊弟子制服的衣角。將它放在了膝蓋上。
…………………………
但是這一切都是過往，能夠做出決策的，是自己。
悠……東方竹砸吧著嘴，想象著以以惋惜的口吻，看著帶血的利刃時的滋味。那是她早已習(xí)以為常的畫面……無緣無故，甚至頗有好感的人。到了最后，都是要被自己一刀了斷的。
她厭倦了這一切。但是自己的把柄在宋青那里，一旦背離，丑聞就會被昭告天下。而且最重要的，刺客這一行是最忌諱背叛刺客門派的，一旦有刺客選擇背叛，就會成為其它刺客的敵人。從此往后，那些昔日的同行都會成為敵人。不說互相仇殺，起碼是互相賤視。
被抹黑也罷，被歧視也罷。最重要的，是自己能否被接納。
現(xiàn)在凝淵大陸上對改行的刺客都是歧視的，不給他們工作，哪怕給也會給同行打罵，從來都得不到對等的待遇，永遠被當(dāng)作奴隸。
雖然有很多人口頭上說著不在意自己刺客的身份，但是背地里還是對她指指戳戳，說她是下賤的朝廷爪牙?，F(xiàn)在，南宮悠也說了同樣的輕許之辭。她不知道南宮悠心里的真實想法。
所以不能冒險……用名譽，穩(wěn)定的收入，歸屬來賭未來……自己拿不準(zhǔn)，她去過賭場，知道第六感，孤勇，倔強這玩意在生死的輪盤上都是一錢不值的?；貞浿约河冶凵媳蛔约赫谘谄饋淼膫?，便能知道盲目前行是個什么代價。
回到當(dāng)下！
秋風(fēng)莊里，晨會早就開完了。東方竹卻仍然蹲在地上，數(shù)著地上的落葉，像個被教書先生責(zé)罵的學(xué)徒，委屈的流離著。
“師妹啊，你在這里干什么？本小姐會擔(dān)心你的?！?p> 抬起頭，只見一位長發(fā)披肩的高挑女子站在自己面前。
“你…嗯不是，師姐……晨會開完了？”想必是來抓自己逃晨會的，東方竹早已想好了油滑的推脫之詞。
“你從昨天開始就不對勁，本小姐就想著來找你至于晨會……哼……也不過就是那些早已爛熟于心的動員詞，早就厭煩了！”
“原來有人和我一樣，會厭煩晨會啊！”東方竹使用了套近乎的謊話，實際上她對萬事萬物都已經(jīng)無感了。
“嗯？可別對本小姐說謊?！眮碇崃送崮X袋，“姐姐我啊，聽過的可不比你少。小刺客?！?p> “嗯？這么說姐姐很厲害嗎？”東方竹裝乖。
“別和我套近乎?！眮碇跂|方竹身邊，“對了，叫本小姐上官暮云就好了?！?p> 上官……暮云，記住了。
暮云再次開了口：“小刺客，如果有什么難受的，可以和姐姐說啊。姐姐又沒有理由害你。再說了，刺客有什么可恥的了？不就是給人幫忙辦事嗎？這世界上的幫手多了是了，你說那幫人搬運沉重物品的工人可恥嗎？不一樣被人尊敬嗎？”
“再說了，你面罩還沒摘，就是還沒有徹底決裂。要我說啊，要是你不想留在這里，趁早離開。本小姐見過的山寨里，這座‘秋風(fēng)莊’的條件并不算好。你要說好的啊，還得往首都那邊靠靠……”
東方竹黯然對答，“如果我的心事那么簡單，就好了……”
“唉……你怎么了！本小姐……別哭??！”
上官暮云抱住哭的顫抖的東方竹：“哎呀，東方師妹，這過去呢，就是一個沉重的包袱，丟不掉啊，你只能嘗試著去接受它。但是也別讓它牽著你的鼻子走……”
東方竹無言。心中似有千言萬語如鯁在喉。
那么，便走下去吧。
南宮悠不見了東方竹，在晨會的時候已經(jīng)心里有焦慮翻涌。結(jié)束了晨會，他特地找了幾個弟子去打聽東方竹的情況，結(jié)果是問的人里沒人說見過東方竹。東方竹的身份特殊，是朝廷的前刺客，要是出個什么特殊情況就麻煩了（比如被自己的弟子霸凌歧視，自己想不開自尋短見，或者難以融入團體生活）。
于是南宮悠去了東方竹的住所前，暗自祈禱著東方竹只是起床晚了。但是他撲了個空，東方竹的房間里收拾的整整齊齊的，絲毫沒有睡懶覺的匆忙痕跡。
忽然，南宮悠感覺一陣羞愧，這可是女孩子的房間啊，自己一個男子怎么敢擅自闖入？想到這里他慌忙邁著碎步退出來，但忽然驚覺，這是他第一次進女孩子的房間。一種異樣的悸動忽然席卷了腦海，這是一種不屬于自己的沖動。
這種感覺，是在慢慢蘇醒的。它似乎是點燃的香薰尖頭上裊裊升起的白煙，越往上升騰便愈發(fā)渾厚。但具體是什么，南宮悠并察覺不到，成為神的冗長平靜歲月里他失去的太多了。那一成不變的生活，那必須丟棄情感的訓(xùn)練?，F(xiàn)在已經(jīng)全然無用，那些冗余之物，現(xiàn)在又重新翻涌起來。
話說那東方竹終于收住了哭聲，繼續(xù)垂著頭，不發(fā)一言，看著地上的小石頭。
上官暮云也不知道勸些什么好，只好保持了沉默。只是一個勁的抱著東方竹，企圖用此使東方竹感受到安全感。
“師姐……你還是殺了我吧……我現(xiàn)在知道了……在他玷污我的那一刻，我就已經(jīng)死了……”東方竹雙眼失神，空洞的道。
“誰傷害你？真是個不要臉的東西！”上官暮云驚道。
“真的不是他的錯……他能看上我是我的福分……不要臉的人是我，我沒有承接職責(zé)的能力……丞相大人……丞相大人……”東方竹忽然感受到一只貪婪的手已經(jīng)深入了他的思維內(nèi)部，蠱惑著她，愛撫著她，緊握著她。
眼前的一切忽然化作了云霧，東方竹似乎又回到了那毀滅性的一天。
“你給老子記得，別再逃跑。我是個寬容的的人，不會和你計較?，F(xiàn)在我就給你安排職位，我對你是很好的?！?p> “是……是……丞相大人……”東方竹抱著一只枕頭，緊緊的抱在胸前，遮住自己赤裸的身體。
“你的笨腦袋里對天下大勢的認知真狠愚昧啊。規(guī)矩永遠只是最強的人掌管手下的人的方式。從了這規(guī)矩，榮華富貴；逆了規(guī)矩，死一萬次也不夠。其實，你是個倔強的人?！?p> 宋青緩緩伸出手，將守節(jié)和信仰揉搓成倔強的形狀。隨后轉(zhuǎn)身離去。
“我會給你好處……但相應(yīng)的，你給予我了代價，我們是兩不虧欠。你在自己的思維定式中走不出來，這時候就必須用方式教化你了?！彼吻嘧詈笳f道。
是我不要臉……丞相大人在拯救我……我才是那個罪人……他是個強大的溫柔之人……順從他吧……順從他吧……
于是，這種潛意識一直潛移默化的掌控著東方竹。如同一個溫?zé)岬纳顪Y，宛如母胎。似乎是跨越千萬年傳來的一聲呼喚。是那么有力，是那么堅強，是那么溫柔，是那么堅持。摧毀了東方竹的一切思維和固守的東西。
“東方竹！你在胡說些什么！”一聲男聲的怒斥。是宋青罷，肯定是自己又做錯事了。
“是！我馬上就去你的寢室……”
啪！
一聲響亮的耳光。
“你怎么能這么自輕自賤？”這一個耳光似乎把遮掩在五官上的壁壘打出了一個洞，那些真實如大江決堤般從那個洞里轟然涌入東方竹的腦海。
“真是荒唐……東方竹，你比我想象的還要脆弱！”南宮悠怒喝，“人家傷害了你……嗯，是啊，然后你還庇護人家？這天下我去他奶奶的天王老子有這樣的道理？”
“師傅。在下口不擇言，冒犯了您?！睎|方竹連忙下意識的想跪在地上，這是宋青定的奇妙規(guī)矩（因為只有貶低自己，才能被當(dāng)作晚輩更好的被接受，被愛）。
“要是真有這么簡單就好了……東方竹……你怎么可以把自己完全的扔掉……”
南宮悠背對著炙熱的日光，毅然站立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