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何時刮起了風,月亮終于完全隱沒在黑暗之后,八重櫻的花瓣被風吹得四散飛揚。神社的大門開著,暗沉沉的大廳里也點著火把,風一吹,火焰升得高了,木材嗶嗶剝剝地響著。神官拍了拍手,年長的巫女弓身上前,把一件疊好的紅裳遞給他。神官恭恭敬敬地把紅裳為神社盡頭的塑像披上,108號離得太遠看不清楚,塑像似乎是個年輕的女子,身姿曼妙。神官的表情突然一凜,一聲高亢的調子從他的喉管里溢了出來。108號聽不懂他在唱什么,但隨著那一聲出口,神社內的空氣陡然一變。風吹起紅裳的一角,雕像仿佛有了生命,像一個嫵媚的女孩站在那里微笑。神官圍著雕像載歌載舞,臉上的表情時而凄厲時而歡喜,巫女聚在他的身后,一邊跳舞一邊搖動著手中的鈴鐺,108號看在眼里只覺得毛骨悚然。火把暗了下來,地上人影交錯,儀式進行到了高潮,巫女手拉手把神官圍在中央,他朝雕像霍然張開手臂,高亢的歌聲騰空而起,驚動了樹上的棲鳥,一時間翅膀拍動的聲響不絕于耳。
月全食結束了。一束水銀般的月光照在了祭壇上。
神官拍了拍手,臉上重新恢復冷漠。鐵鏈嘩啦啦地響了起來,孩子們被引著陸續(xù)走上祭壇,巫女端著托盤站在那里,托盤里裝著一把銀刀。孩子們劃破手腕把血滴在祭壇中央,再依次走下去。
輪到第六個孩子時,108號突然聽到了窸窸窣窣的聲響。一陣狂風從打開的窗戶間撲了過來,女孩的身影搖晃了一下,隨即跌落在祭壇上。
衣衫和一堆白骨。
108號險些尖叫出聲。極度的恐懼攫住了她的心臟,那不是風,是藏在黑暗里的某種生物,受血的吸引而來。108號渾身都在發(fā)抖,她死命咬住嘴唇,神官的聲音依然冷漠:“下一個?!?p> 這次是個男孩。他平安經過了祭壇,看來這種生物比較青睞年幼的女孩。
它們又來了。108號想捂住耳朵,它們有著尖利的牙齒或者口器,像撕扯一張紙片一樣撕開女孩的皮肉,108號幾乎可以聽到它們貪婪地啜飲著血液。她突然明白從身上抽走的血都去了哪里。救救她。108號想嘶吼,但喉嚨像被扼住一樣發(fā)不出任何聲音,她環(huán)視四周,巫女面無表情,孩子們也無動于衷,仿佛剛才發(fā)生的不過是108號一個人的錯覺。但那癱碎骨就在面前,她的同伴在她面前被活生生地啃噬殆盡。
“下一個。”神官說。
108號突然奮力掙脫鐵鏈,她終于明白自己在面對怎樣一群人。文櫻說得沒錯,他們只是飼料,飼料的存在就是為了喂飽主人。108號的動作拉扯到了前面幾個孩子,接二連三的尖叫響起來,神社里一片混亂。108號撲過去奪走巫女手中的銀刀,把它用力擲向窗外,新鮮的血液立刻吸引了藏在黑暗里的生物。她還沒來得及松一口氣,眼前一黑,她重重地摔在了地上,神官和趕來的村人氣急敗壞地壓住了她。108號臉上熱熱的一片,眼淚糊了滿臉,和額頭上的血水混在一起,然而她四肢齊上,像小獸一樣又抓又咬,用盡全身力氣反抗壓在身上的命運。
她第一次知道自己這么想活下去。
五籠中鳥
“竹籠眼,竹籠眼
籠中的鳥兒
什么時候飛出來
黎明前的夜晚
鶴與龜滑倒了
在后面的人是誰?”
向陽幼兒園里栽滿了郁金香,蕾拉站在花壇前給郁金香澆水。郁金香正含苞待放,娟娟的水霧反射著陽光。這里的園長是蕾拉母親的舊識,蕾拉每周末都會來打工,她喜歡小孩子,也喜歡和眼前和自己名字相同的花朵,但她在走神,水霧灑上了圍裙的邊緣。幾個孩子跑過來拉著她的衣角:“蕾拉姐姐,陪我們一起玩。”
“現(xiàn)在嗎?”蕾拉用圍裙擦了擦手,她一手牽著一個孩子走到游園地。所謂游園地不過是門前一塊小小的空地,十幾個孩子手拉手圍成一圈,做鬼的孩子蒙著眼睛蹲在中央,孩子們一邊唱歌一邊轉圈,蕾拉也悄悄加入他們的行列,這時歌唱完了,蕾拉正好對著中間的孩子。她屏住了呼吸,聽見孩子小聲說:“蕾拉姐姐?”
“猜中了!”孩子們紛紛鼓掌。中間的女孩笑著跳起來,蕾拉俯下身摸摸她的腦袋:“怎么猜到是我的???”
“蕾拉姐姐身上有花香?!迸⑴吭谒砩鲜箘艃盒崃诵?,“錯不了,是郁金香的味道?!?p> 蕾拉正想回答,余光瞥到有人站在幼兒園門口張望。她站起來,順手抄起墻角的掃帚抽了過去:“鬼鬼祟祟的干嘛呢?”
秋被她抽得哎喲亂叫,他抱著腿蹦到了圍墻背后,只露出半邊腦袋:“我這不是來接你嘛。你看你這么沒防備心,要是被壞男人賣了怎么辦?”
“不要把別人說得像是社會新聞里的失足少女?!崩倮捯粑绰洌瑤讉€眼尖的孩子已經發(fā)現(xiàn)了兩人的身影,他們歡呼著一擁而上:“是眼鏡哥哥!”
“不是眼鏡是秋——”秋被一個男孩騎在身上,他們搶走了他的眼鏡在半空中扔來扔去,秋伸手去搶,卻因看不清撲了個空?!安粶食叮 彼麗佬叱膳卮虻糇е约簞⒑5男∈?,蕾拉背著手站在一邊看戲:“啊呀呀,好受歡迎啊。”
“有空說風涼話不如來幫幫我?!币粋€扎小辮的女孩踩著秋的肩膀爬上去,嘟著嘴試圖強吻他,秋終于忍無可忍,他像拎小雞一樣把黏在身上的孩子們一個接一個拎下來:“都給我老實點!”他使勁兒擰著為首的女孩的鼻尖:“特別是你!老子的初吻要留給D杯以上的御姐,才不能被一個沒前沒后的小鬼奪走?!?p> “切?!焙⒆觽儽獗庾欤娂娮鼬B獸狀散。蕾拉托著下巴涼涼地開口:“你跟小孩子開什么黃腔呢胸部星人?”
“我只是陳述了一個成年男性的正常審美觀?!?p> “成人?你倒說說你哪里表現(xiàn)得像一個成人了?”蕾拉掰著手指,“大齡兒童、生活不能自理兼過度戀寵,除了長相尚可一無是處,倒貼都沒人要。”
“……”
蕾拉站起來拍拍裙子上的灰,從衣兜里取出三張車票。秋盯著那張票:“你真打算去?”
“當然了?!崩倮f,“你不擔心文櫻嗎?”
“但是……”秋欲言又止,這時他注意到其中有一張醒目的兒童票。秋一時沒忍住,噗地笑了出來。
“笑什么笑?!崩倮闪怂谎?,“兒童票是半價,如果可以我也想把你拆成塊打包裝進火車,可惜塞不下?!彼z憾地嘆了口氣,“你說你,智商和情商都拿來長個了?”
“……”秋說,“你不損我會死嗎?會死嗎?”
“不會?!崩倮隙ǖ卣f,“但是會不高興?!?p> “……”
蕾拉在花壇邊坐下,五顏六色的郁金香鋪滿了花壇,花苞像飽蘸了顏料的狼毫,鮮妍得仿佛下一刻就會滴下來。“你總說不要介入他人的生活,但人不可能獨自活下去,既然如此,和一個或者更多人發(fā)生聯(lián)系,又有什么區(qū)別呢?”她捋捋頭發(fā),朝秋笑了笑。秋沒有回答,他低頭把玩著花柄:“如果我沒記錯,‘蕾拉’這個名字是郁金香的意思吧?”
蕾拉點了點頭,秋順手折下半開的花蕾,“你別動?!彼f,同時小心翼翼地把花蕾簪在蕾拉漆黑的鬢發(fā)間。那花是淺淡的紅色,仿佛少女頰邊的笑渦,陽光下花瓣的脈絡清晰可見。蕾拉眨了眨眼睛。
她對著他的臉一拳揍了上去。
“干嘛?!”秋仰面栽在了花叢里,摔得眼冒金星。蕾拉收回拳頭,森然道:“你知道這花折了是要賠錢的嗎?”
“……”秋悲憤地爬起來,“青春少女會在這種時候第一反應就是錢?”
“那你指望我怎樣?滿臉羞紅心如小鹿亂撞?”蕾拉自己先打了個寒顫,“錢怎么了?沒錢誰有精力玩戀愛游戲?你們這些人就是虛偽——”她的手機突然響了起來,秋看見她接起電話應了幾聲,隨即把圍裙解下來。
“去收拾東西?!彼f,“下午的火車,四點和瑞恩先生在火車站碰頭?!币娗镆廊灰粍硬粍?,蕾拉敲敲他的腦袋:“出什么神呢?”
秋豎起食指貼在唇邊,他朝圍成一圈的孩子們努努嘴。鬼已經換人了,孩子們唱的還是那首古老的籠目歌。秋跟著他們的調子輕輕哼起來:“竹籠眼,竹籠眼,籠中的鳥兒,什么時候飛出來……”
這人五音不全,唱KTV時能嚇走一眾服務員,但他屈起食指跟隨歌曲的節(jié)奏叩著膝蓋,神情恍惚,蕾拉莫名覺得一股寒氣從背心透出來。一曲唱完,秋定了定神,他說:“你知道這首兒歌的起源嗎?”
“聽說是戰(zhàn)國時代一場進攻的暗號?!崩倮f。秋朝她搖搖頭:“最早起源于祭祀。據(jù)說最后一刻背對鬼的人,會成為他的替死鬼?!彼酒鹕?,發(fā)現(xiàn)蕾拉正牢牢拽著他的衣角:“怎么了?”
“你……”蕾拉慢騰騰地抬起頭,臉色青白,“不覺得背后有人在看著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