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國的最南面,是一片再尋常不過的山林,山不算高也不算矮,林子不算茂密也不算稀疏,常年人煙罕至,既非洞天福地,亦非窮山惡水??删褪沁@么一處平平無奇的地方,卻讓洛國朝廷格外關注,為了保持此處的安寧,甚至將方圓數十里都劃為禁行重地,傾注相當的兵力布控把守,沒有朝廷特令,無論你是布衣百姓還是廟堂權貴,就是皇親國戚,也不得無故踏入。否則輕可摘權,重可殺頭。
因此,此地雖不承天靈地氣,卻勝在自然無擾,也漸漸有了山清水秀的樣子。
而這一切的緣由,皆是因為山上的那座小木屋,或者說,是因為那座小木屋的主人,當世劍道之頂峰,大能修士之巨擘,劍仙——青離。
曾經的青離游歷四方,上至擎天峰的飄茫云海,下至風雷海域的洋底幽淵,都留下過他的足跡。天下間排得上名,叫的出號的宗門勢力;岌岌無名,刀口討活的江湖流派,也都流傳著他的傳說。受他恩惠者何止千百人,同他結仇者又豈是數的清算的完的?可他一人一劍,縱橫世間,殺該殺之徒,救該救之人,意氣風發(fā)隨一劍遞出,愛恨情仇隨一口酒咽下,誰人能阻,誰人能擋?
可這么一位凡間謫仙,卻在心滿意足后選擇在五洲之中最為貧瘠的玲瓏洲,其中不盛不衰,不大不小的洛國,隱居一隅,不再過問世事,實在讓人百思不得其解。
天下最靈秀的洞天福地,最縹緲離俗的世外桃源,幾乎任由他挑選,更有抬手間便能掀起滔天巨浪的幾個頂尖宗門勢力盛情邀請,即便是要隱居,無論如何也不該選這塊窮鄉(xiāng)僻野吧?
而對于洛國來說,一位五城境大劍修,還不是其他劍修,是有著劍仙之名的劍修,降棲本地,無疑是一樁求不來的好事。放眼天下,這幾位寥寥可數的五城境大修士無一不是蘇世獨立,就是這條漫漫長生路上的紛爭都不愿參與,更何況于他們而言不過一朝一夕的世俗糾纏?他們不會與之產生瓜葛,更不會給他們順風借勢的機會。而如今堂堂劍仙選擇在他們這里隱居,雖仍是不與任何勢力來往,卻變相地給洛國增添了一分任何人都不能忽視的威勢,使得洛國在多國暗中角力的局面中如虎添翼,洛國朝廷自然恨不得將這位爺供起來。
可惜天不遂人愿,忽傳噩耗,劍仙青離破關失敗,身死道消,對洛國朝廷來說就像遠矗的高峰轟然崩塌,雖不見得對他們產生什么肉眼可見的實質傷害,倒塌的余波卻足夠讓他們摔個四腳朝天,狼狽不堪了。
即日,洛國皇帝率親衛(wèi)浩浩蕩蕩從京城出發(fā),又有鎮(zhèn)法司大批人馬護駕,全程快馬加鞭不容片刻懈慢,不過五日便至這片洛國已數十年沒探查過的靜怡之地。
若不是洛國皇帝提前下令各關隘嚴密控行,此地監(jiān)守加倍,恐怕這份靜謐早被人山人海踐踏摧殘殆盡。
皇帝的這一紙禁令能攔住的也只是一些泛泛之輩,那些手段通天的人物勢力,早來來往往探查過了,來得迅疾去得利落,看來劍仙的死并沒有留下什么好東西。各方得到的,除了將這條震驚天下的消息加以證實,并無其他。
按理來講,堂堂劍仙,曾經游遍天下,踏足八方的人物,竟未留有一件珍稀的寶物,甚至一件值錢的物件都沒有,這一點甚至比他選擇在這一方窮土隱居更令人費解。
大佬隕落,不是應該伴隨著無數珍寶秘法現世嗎?在世間引起轟動,掀起一場腥風血雨,各方參與爭奪,這才是正常后續(xù)吧?
可這山上,如今只有一座簡陋的衣冠冢,就連那座木屋,都已是廢墟一片。
皇帝于翌日啟程返京,同時看守此地的兵馬撤去八成,僅留兩成眼線暗哨。
對這件轟動天下的大事仍保持著將信將疑態(tài)度的人這才相信,看來,劍仙的確是死了。
于是這片山林再次寂靜下來,相較之前,并無二致。仿佛那位劍仙從未出現過,也從未離開過。
斯人已逝,山川草木仍依舊。
夕陽愈斜,鳥歸山林,啼鳴聲聲不絕。
在那座衣冠冢前佇立許久的一襲白衣終于轉身,卻未離去,目光落在那條曲險的山間小道的盡頭,一道人影閑庭信步,悠哉而來。
“琳瑯青衫,就你一個嗎?堂堂劍仙的人緣也太差了?!?p> 是個女人的聲音。
名叫琳瑯青衫的白衣女子薄唇輕啟:“比起人稱半武仙的甲武殿殿主又如何?”
聲音飄渺,如輕羽拂過心間。
那人聞言哈哈大笑道:“有過之而無不及!”
“不過我是和他不同,他人緣差是因為三五摯友足矣;我人緣差是因為沒人配做我的朋友,你說呢?”話語間是睥睨天下的傲慢,卻無法讓人心生反感,好似她當然如此。
山間風起,來者的長發(fā)飛舞,露出那張令此刻林間的金燦余暉都為之一黯的臉龐。
“的確?!绷宅樓嗌赖哪抗庠谒菑埬樕隙嗤A袅艘凰?,倒是贊同。
有著半武仙之稱的女人看著那座土堆,嘖嘖道:“他這一去,天下劍道起碼勢折三成?!?p> 琳瑯青衫目光低垂,并無言語。
女人說完看了一眼琳瑯青衫,和她手中的雪白佩劍。
這個如同天仙落入凡塵的女人,也占著三成。
剩下四成,散在五洲,分作千百,歸于萬人。
要問世間劍修誰的名聲最大,就是三歲小孩兒都知道是劍仙青離,可要問哪位劍修最厲害,手中的劍最凌厲,但凡有點境界的都支支吾吾,說得模棱兩可。
因為他們不僅知道劍仙青離,更知道與青離稱得上摯友的四人中,有一位女劍修,自其劍出鞘以來,未曾有過敗績,哪怕對手是劍仙。
天下劍勢她占三成,只少不多。
“你要是哪天也沒了,劍道可就真沒落咯……”女人調侃道,語氣中透著故作的落寞。
“劍道盛衰,與你裴憫有何干系?”琳瑯青衫淡淡道,毫不留情戳破她那假惺惺的悲態(tài)。
“別這么說嘛,怪傷人心的?!迸釕懸桓毙ξ臉幼?,哪有半點傷心。
“聽說這里有片萬劍林,是這些年上門討教的劍修落敗后留下的,真的假的?”掃了一眼這片如今只?;募诺纳筋^,裴憫突然問道。
琳瑯青衫聞言,表情有些古怪,“的確是有那么回事……”
敗者留下佩劍,這事發(fā)生在其他任何地方都不算怪事,可他青離是誰?幾乎能算劍道一途上的天穹了,來討教的哪個不算是后輩?又不是上門挑戰(zhàn),留人佩劍算怎么回事?
而且立下這種規(guī)矩,也顯得他堂堂劍仙太小氣了不是?
以琳瑯青衫對他的了解,這主意,絕非出自他青離。因此也旁敲側擊地問過,青離只是笑,單說還挺有意思,卻不說是哪個狗頭軍師獻的計。
“這個點子不錯,拳頭不夠硬,當然要留下點什么,不然別人怎么知道我的拳頭到底有多硬?又打死過多少人?”裴憫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樣,讓琳瑯青衫一時語塞。
這位天下一等勢力的主子一邊摩挲著自己光潔細膩的下巴一邊琢磨著:“嘶……以后再打死人就不能連渣都不剩了,起碼得留個腦袋……”
雙手一拍,裴憫似乎是打定了主意,向琳瑯青衫道:“那個萬劍林在哪兒?我要瞧瞧!”
此話一出讓卻是琳瑯青衫一愣,眉頭微蹙,身形一閃已經消失在原地。
半山腰的茂密竹林間,曲徑通幽,只有竹葉颯颯聲。在一處還算寬敞的空地上,布滿了或深或淺的空洞,四周挺拔的翠竹上也盡是密密麻麻的劍痕。
琳瑯青衫二人站在那片空地前,臉色各異。
“在這兒?劍呢?”裴憫只是看了一眼便已了然,眉頭一挑,明知故問道。
這些劍修留下的佩劍皆非凡品,起初她還以為自己來的時候沒發(fā)現是因為那個劍仙全都藏起來了,現在看來,是遭賊了。
一旁的琳瑯青衫倒是沒有生氣惱怒的意思,只是略感疑惑。
會是誰?
是那些曾經留下佩劍的劍修,還是某個膽大包天的毛賊?
沒見到自己想見的東西,裴憫一副興致缺缺的樣子,“沒意思沒意思,大老遠跑過來還以為有什么好玩兒的,走啦走啦……”
這位放在任何一處都足以令天下傾斜的重量級人物,此刻像個初出茅廬的天真少女一般,雙手枕在腦后大搖大擺地向竹林外走去,后面跟著的琳瑯青衫看著這道吊兒郎當的背影心里并不輕松,自始至終都與她保持著合適的距離。
沒有人知道,她眼中所看到的是如何一副景象。
暮色昏沉,走出竹林的裴憫看了一眼遠處靜候多時的老者,對方一身紅黑相間的官服,只是遠遠地行了一禮,并沒有過來的意思。
裴憫視若無睹,似是不經意地道:“你就不好奇他是怎么死的?”
身后沉默了片刻,才傳來琳瑯青衫的聲音:“不好奇。他沒有成仙,就還是個人,是人,就總有死的那一天,早晚而已?!?p> “哼……”裴憫低笑一聲,道:“聽說他在這里闖天關?!?p> 身后沒有回應,裴憫突然換了個話題:“你可曾去過萬人冢?”
“沒有?!?p> 裴憫停下腳步,轉身看著她:“為什么?你不想成仙?這天下若說誰有可能闖過天關,除了我,那必然是你。”
琳瑯青衫有些疑惑地看著她:“成仙有什么好的嗎?”
裴憫一時愣住了,就這么盯著她許久,突然大笑道:“哈哈哈……說的對,說的對……世人總以為成仙之后便能隨心所欲,滿足自己的欲求,卻不知,想成仙,就必須先斬斷那些欲求??伞瓫]了那些欲求,成仙,又有什么好的?況且——想成仙,又何嘗不是諸多欲求中的一個?”
“天下人擠在同一條長生路上,爭先恐后,不死不休,你卻另辟蹊徑?!迸釕憞K嘖感嘆,“可偏偏,天道最親的就是你這般人?!?p> 于世人而言,長生路是滿足一切欲求的唯一道路,哪怕沒這個資質,也要千方百計爬上這條路上去。而對于琳瑯青衫來說,踏上這長生路不過是因為緣分,一切都是水到渠成,自然而然。成為修士也好,做個凡人也罷,于她而言,并無二致。
她并非是不想成仙,只是沒有非要成仙不可的執(zhí)念,一切順其自然,成仙了就成仙了,作為修士被歲月長河淹沒了也就被淹沒了,并不是一定要如何。
人生這條漫漫路,比長生路更長,更寬闊,人不能決定終點在何處,卻能決定以何種方式到達終點,每一種方式都自有它的多姿多彩。
“你呢?遲遲沒有踏出那一步,是在等什么?”琳瑯青衫問道。
裴憫抬頭望了一眼天色,眼中含笑,“不急。”
琳瑯青衫眉梢微動,沒有言語。
不久,夜幕徹底落下,再無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