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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槐

第五章

后槐 余亞萍 8112 2022-03-19 08:00:00

  西安西大街鼓樓的斜對面,有條南北巷子叫正學(xué)街。正學(xué)街街面不寬,干凈整齊,路邊東西兩側(cè)的房屋建筑均為二層小樓,青磚青瓦,鱗次櫛比。正學(xué)街是西安印刷作坊最集中的地方。王錦業(yè)家的印刷作坊在路西南頭。

  王錦業(yè)一家人來到西安城后。他們先落腳在自家的印刷作坊里,后經(jīng)老丈人的牽線,買了西二道巷內(nèi)的一個院子。

  西二道巷東連大差市,西接馬場子,巷子長約二百多米,寬約四米。西二道巷內(nèi)有十二戶人家。王錦業(yè)家門牌五號,坐南朝北。五號院是一個五開間三進室的四合院。院子古樸氣派。自從進了這個院子,沈卿睿一天到晚都在忙。她先把前院的小花園改成了菜地,又在后院養(yǎng)了十幾只雞。中院東西兩側(cè)的四間廈房,以及三間上房和過廳、灶房,都被她收拾的窗明幾凈。沈卿睿非常愛這個家。在這個家里,她感到了結(jié)婚后從來沒有過的輕松舒適和暢快。這個家雖然沒有山西村的那個老宅子大,但這里不陰暗,不潮濕,沒有柴火味,沒有牲口味,還沒有亂七八糟的事和鬧心的人。當(dāng)年,沈卿睿為還父親的心愿,從城里嫁到了鄉(xiāng)里。她沒有抱怨,沒有嫌棄,并且很快就習(xí)慣了山西村的日子。沈卿睿從沒有懷念過在城里做姑娘時的好光景。日子久了,她還以為自己早都把那些記憶忘得干干凈凈了。誰知道自從踏進了西二道巷這個院子,沈卿睿才明白自己是多么地喜歡城里的日子。城里的日子讓她感到熟悉,舒服。她在心里暗想:看來,這才是我的家!從現(xiàn)在起,兒子上學(xué)可以當(dāng)天去當(dāng)天回,再也不用住在學(xué)校讓人操心了;想看病,西醫(yī)院和中醫(yī)堂都在跟前,叫個洋車就到了;想爹想娘了,隨時就可以回去看他們,還可以為他們做點好吃的好喝的送著去,再也不用可憐巴巴地等多少天才能看見一封信了。總之,沈卿?,F(xiàn)在的心情好極了,豁亮透了。她再也不想回山西村了。

  看著女兒終于回到了自己身邊,沈雪章心里是既踏實又歡喜。當(dāng)年把女兒嫁得那么遠(yuǎn),也是報恩心切。但另他萬萬沒有想到的是,在新軍當(dāng)兵的兒子大婚那天,竟然不知被誰用刀刺死。兇手是誰?何冤何仇?沈雪章一無所知?;槭罗k成了喪事,沈家從此無后。夫人念兒心切,不久便撇下他隨兒子走了。沈雪章大病一場,日子時時凄涼。隨著年齡越來越大,行動越來越不方便,沈雪章開始盼著女兒能啥時候回到自己身邊,不再離去??赡怯衷趺纯赡苣??老丈人又有什么道理不讓女兒回婆家去?現(xiàn)在,王家的一個意外沒成想讓女兒給回來了。沈雪章在替女兒和王家感到痛心的同時,又由不得的感到了些許欣慰。他不顧年邁,跑前跑后的為女兒女婿安頓他們的家。雖然女兒一家回來了,但他們的麻煩事并沒有了結(jié),這讓他不能不牽掛。那天女兒告訴他,她家的仇人叫呂邇玖。他吃了一驚?!瓍危‰y道這個呂邇玖?xí)菐资昵澳莻€呂順順的兒子?年代太久遠(yuǎn)了,他已無法想起呂順順的兒子叫啥名字了。令沈雪章困惑的是,就算這個呂邇玖是呂順順的兒子,那么他也應(yīng)該來找我報仇呀,為啥要去找王家的事?難道他以為我死了?還是王家人把他咋了?沈雪章突然想起了死于非命的兒子,莫非……

  幾十年前那段痛苦的往事,沈雪章一直都不愿提起。但現(xiàn)在必須得好好想想了,沈雪章開始私下打聽。他要在臨咽氣前把這些個事弄清楚,讓女兒心里明明白白。

  沈卿睿前前后后忙了一個多月,才把新家需要收拾的地方全都收拾完了。最后,她長長地舒了口氣,捶著腰,去正學(xué)街接丈夫回家了。

  王錦業(yè)的心情跟夫人絕對是兩樣。在他眼里,西二道巷的這個家就是再干凈齊整,再明亮寬敞,再方便舒適,這都不是自己的家!而且他感覺這里也沒有山西村老宅子住著安穩(wěn)。他漫不經(jīng)心地對夫人說:“只要你跟三兒住著好就行了。”

  沈卿睿斜了丈夫一眼嘟噥道:“真是不會享福。”

  大差市東北角有家英國人開的‘廣仁醫(yī)院’,離西二道巷不遠(yuǎn)。沈卿睿要雇洋車帶丈夫去那里看西醫(yī)。王錦業(yè)死活不去。他一是害怕西醫(yī)的針管刀剪,二是根本不信洋大夫能治好自己的病。直到老丈人親口說自己的肝病就是那個醫(yī)院看好的,他這才半信半疑的同意去試試。洋大夫診斷后告訴沈卿睿說,王錦業(yè)的心臟有嚴(yán)重的先天缺陷,沒有什么治療辦法,只能是好好保養(yǎng),不要生氣,不要發(fā)燒,不要勞累,并說他能活到這個年齡已經(jīng)是很不容易了。沈卿睿聽得心里冰涼冰涼的。她不敢給丈夫說真話,只說是氣管炎?;氐郊?,沈卿睿把洋大夫開的維他命,當(dāng)成唯一能延長丈夫性命的神藥。人常說眼不見心不煩。王錦業(yè)離開了讓他鬧心的地方,身體果真也漸漸變好。

  肅衷是在一聲聲‘寶貝蛋蛋’的寵溺中長到十三歲的。在家里遭遇禍?zhǔn)轮埃麖牟恢罏?zāi)難和苦痛是什么滋味。而現(xiàn)在,他完全懵征了。每天夜里,父親那一陣陣上氣不接下氣的咳喘聲都會驚醒他,都會讓他的眼淚嘩嘩地往枕頭上流。每次看見母親那雙紅腫的眼睛和直不起腰的背影,他都會杵在屋門口,把兩個緊攥的拳頭不知該砸向哪里。

  兩個嫂子,一個哭天喊地尋死覓活,一個見天陰著臉悶聲不語。肅衷每次看見她們就難過地想大哭一場——小時候,兩個哥哥帶他出去玩,怕他走路累,總是輪番背著他。他趴在哥哥們的背上,經(jīng)常用手去抹哥哥們脖子上的水珠子……每年過年看社火,大哥都會把他高高地架在自己的脖子上,哪怕時間再長……二哥回家,常常把自己在學(xué)校節(jié)省下來的錢,給他買回西安那些好吃的好玩的。當(dāng)他把好吃的往二哥嘴里塞時,二哥總是笑著把頭扭到一邊……七歲那年,二哥帶他去地里捉螞蚱。他跑前跑后就是捉不到,一生氣把身邊的谷子都給拔了。最后還是二哥替他挨了母親的一頓打……肅衷很粘兩個哥哥。只要哥哥們在家,他便跟前跟后哪都不去。晚上,他跟兩個哥哥擠在一個炕上,一聲不吭地聽著哥哥們說天道地。十歲那年,大哥偷偷地走了。肅衷知道后哭了半個多月。他想不通大哥咋能不給自己說一聲就走了呢。第二年大哥成親回家,肅衷抱住大哥怎么都不松手,直到大哥答應(yīng)再也不離開為止。但是大哥在成婚的當(dāng)天晚上又偷偷地跑了。肅衷大哭呀。他直后悔自己沒有看住大哥。終于盼到二哥高中畢業(yè)回了家,肅衷說什么都不離二哥身邊。二哥無論做什么事,肅衷都跟在他屁股后邊。二哥娶媳婦那天晚上,肅衷還要跟二哥擠在一起,后來硬是被母親提著耳朵揪出了新房。肅衷嫉恨二嫂。他認(rèn)為是二嫂搶走了二哥。每當(dāng)看見二嫂時,肅衷都會用眼角偷偷地瞪她。那天,二哥拉肅衷上了后院的城墻,悄悄地告訴他說自己要到山西找大哥。肅衷一聽,立馬被驚得不動彈了。當(dāng)二哥要他一定保密時,他才意識到二哥真的是要走了,便哇哇哭著,抱住二哥懇求他不要走。二哥笑話他是女娃,說男娃長大了都得離開家。肅衷一邊飛著眼淚,一邊大喊:“我才不管男娃女娃,我就是不要你走……”二哥緊緊地抱住肅衷,要他聽話,要他好好長大,說再過幾年,他們哥仨在山西會面……二哥最終還是走了。肅衷替二哥瞞住了父母。從此,他便開始盼啊盼啊,盼著自己能過黃河見到兩個哥哥……可現(xiàn)在,兩個哥哥突然沒有了。永別的無奈和苦痛,讓肅衷的心絕望得冰涼冰涼的。他至今都不能相信,再也見不到兩個哥哥……

  爺跟婆的屋子是肅衷最愛去的地方?,F(xiàn)在,這里一切如故,但再也沒有了疼愛他的人。肅衷在這個空空蕩蕩的屋子里,一坐就是一個下午。他若不出房門,就不會有人看見他。過去,所有的人都圍著他轉(zhuǎn)。但現(xiàn)在,卻沒有一個人在乎他的冷暖饑飽,在乎他的悲苦孤單……

  在學(xué)校,肅衷整日整日郁郁寡歡,對任何事情都不感興趣。上課時,他根本就不知道先生在講啥,滿腦子都是誰搶了我家的麥子?誰搶了我家的鋪子?大哥怎么會說沒就沒了呢?二哥究竟在哪里?我要報仇!我要報仇……肅衷變了,變得又暴又躁。他心里總憋著一肚子火,總想找人打架。同學(xué)們都離他遠(yuǎn)遠(yuǎn)的。他的好朋友春生勸他,安慰他。而他眼一瞪,啥話不說,掉頭就走。肅衷不再好好念書了,也不再串門找人玩了。他常常像只小野狗似的在街巷盡頭,在大路田間,在河邊樹下,茫然的四處瞅,弄不清自己該往哪去。在家,肅衷一天一天的都不吭一聲,背過人卻爬上后院城墻,望著遠(yuǎn)方,嗚嗚嗚地哭……

  一天,肅衷從外邊瞎轉(zhuǎn)回來,走進偏院,看見李叔跟他的兒子百順在鍘草。平日里,肅衷對這些事從來都不感興趣,但這會兒卻停下來,不言不語的站在邊上看。見肅衷愣愣地發(fā)呆,老李就問他為啥不去上學(xué)。肅衷搖搖頭,不吭聲。老李瞅這娃瘦了一圈,臉色蠟黃蠟黃的,很是心疼,就拉他坐在草堆上,又給他倒了一碗涼開水。肅衷沒有接碗,而是一扭身,突然抱住老李放聲大哭。老李被肅衷哭得滿眼是淚。百順蹲在鍘刀邊上,垂著頭,手里拿著半截磚頭一下一下地砸著地。

  “三兒,不哭了。”老李摟住肅衷。一邊用他的大手抹著肅衷臉上的眼淚,一邊說:“不哭了;不哭了;……三兒,你聽李叔給你說,你得學(xué)學(xué)你娘?!?p>  學(xué)娘?肅衷仰起臉,眼淚汪汪地望著李叔。

  “我問你,你屋出了這么大的事,你見你娘大哭過么?”

  肅衷想了想,搖搖頭。

  “你見過你娘躺在炕上,啥都不干過么?”

  肅衷又搖搖頭。

  “你覺著,你娘她是不難過么,還是她不累?”

  肅衷愣愣地望著李叔。

  “你娘不是鐵打的;她只是知道她不能哭,不能躺;她如果像你兩個嫂子那樣,你屋就塌豁了;你爹的病就更重了;所以,你娘她必須讓自個撐住,把你屋撐??;……三兒,你看你娘現(xiàn)在連腰都拾不起了,是不是?”

  肅衷的眼淚忽地又往出冒。他垂下了頭。

  “三兒,你是好娃;你要懂事;你看,你倆哥不在了,你爹又病重,這屋里現(xiàn)在就只剩你一個男人,你不覺著你該幫你娘干點啥嗎?”

  肅衷又抬起頭,望著李叔不解地問:“我能干啥?”

  “替你娘跑跑腿總行吧?比方說,給你爹到縣上去抓個藥啥的?!?p>  肅衷點點頭。

  “你現(xiàn)在不能光想著你咋了,你咋了;你得替你媽想,替這個屋想;明白不?”

  “明白?!泵C衷輕輕地說。

  “你不能再把自個當(dāng)娃看了;你得長大;你得把你屋的擔(dān)子從你娘的肩頭上卸下來,擱到自個的肩頭上……”

  ……是呀,哥哥們不在了,娘就剩下我一個娃了;我要是再不幫娘干些啥,娘就太累了……這一刻,肅衷突然長大了。從此,他不再胡浪蕩,也不再總是難過,總是胡思亂想。他把仇恨埋在了心里,開始為父親請看病先生、抓藥、熬藥、喂藥……

  當(dāng)小兒子從自己手中接過盆子去給他爹洗臉時,沈卿睿的心里一熱一酸。

  有天,肅衷給父親抓藥回來,在小客廳門口突然聽到母親和王寶叔在說話。從此,他牢牢地記住了呂邇玖這個名字。在全家搬去西安城之前的一個晚上,肅衷約了春生和百順,在呂邇玖家通往山下的路上,挖了個坑……

  來到西安,肅衷考上了廟后街陜西省立一中。這是肅衷二哥曾經(jīng)上學(xué)的地方。因?qū)Χ绲膽涯睿C衷對這個學(xué)校有著難以言狀的親切感。只要有時間,他就在學(xué)校四處溜達(dá)搜尋二哥的影子——想象著二哥在教室上課;在宿舍睡覺;在飯?zhí)贸燥?;在操場打球……有時想著想著忍不住就哭了。一天中午,肅衷躲在教室后邊的榆樹下想二哥想的又哭了。他的班主任老師崔儒珉正巧路過看見。崔儒珉平日里就很喜歡這個虎頭虎腦的學(xué)生??匆娒C衷在哭不免奇怪就上前尋問。這一問,才知道王肅衷原來是幾年前自己最喜歡的學(xué)生王肅乾的弟弟。崔儒珉一直都以為當(dāng)年王肅乾聽了自己的話去北平上了大學(xué),不成想家中遭此大難,連他人都沒有了蹤影。崔儒珉從此對肅衷多了許多的疼愛。

  肅衷有個同班同學(xué)叫王致易。致易家比肅衷家早幾年住進西二道巷。二人常在一起學(xué)習(xí)玩耍,關(guān)系很要好。致易因長得瘦弱,從住到西二道巷,就常遭附近一幫地痞流氓的欺負(fù)。他抵不過,常常被打的鼻青臉腫。致易父親每次看見兒子臉上的傷,都會不住地?fù)u頭。母親則總勸兒子繞著走。致易不甘,常想報仇,但又因力單很是無奈。肅衷得知后,發(fā)誓要為致易出氣。那日,倆人放學(xué)回家走到東木頭市,碰巧看見那幫流氓又在欺負(fù)人。肅衷二話沒說,沖過去飛起一腳就將那流氓頭子踹到一邊趴在了地上。不等那家伙回過神,肅衷又在他的頭上身上猛跺了幾腳。那家伙躺在地上抱住頭只管嗷嗷求饒。肅衷哪里解恨。他上前左手提起那家伙的衣領(lǐng),右手對準(zhǔn)那張已經(jīng)腫脹變形的臉,掄起拳頭又打。他一邊打,嘴里還一邊連連吼道:“叫你狗日的再欺負(fù)人!叫你狗日的再欺負(fù)人!”此時,在肅衷眼里,那流氓就是呂邇玖。肅衷全身的血液都在沸騰。他兩眼怒火熊熊,憋在心中的仇恨和屈辱統(tǒng)統(tǒng)變成了拳頭上的那股力氣。

  看著流氓頭子被打得趴下求饒,致易真解氣。同時,他對肅衷佩服的五體投地。從此以后,致易緊隨肅衷出生入死……

  致易是獨子。父親王銘顯在南院門一家絲綢商號給人做賬房先生。致易家住在西二道巷的最西頭,靠路北。王銘顯祖籍白水縣,來西安七、八年了。由于夫人多年有病,兒子尚小,全家就靠王銘顯每月那點薪水過活,日子很是困頓不濟。王錦業(yè)搬來西二道巷后,由于兒子們的要好來往,兩家時常走動。沈卿睿時不時的會把自己在院中種的菜,或收的雞蛋送給致易家。王銘顯也常幫王錦業(yè)算帳定奪。兩家人越走越近。有天,王錦業(yè)與王銘顯拉話,說著說著才發(fā)現(xiàn)原來他們祖上是從山西太原府遷到陜西蒲城、白水落戶的一脈兄弟。二人唏噓不已,從此兩家關(guān)系更加親密??紤]到王銘顯家境拮據(jù),王錦業(yè)從此將兩個孩子的學(xué)雜費一并付了。王銘顯深受感動。

  民國八年五月四日,北平搞起了反帝反封建運動,轟轟烈烈的,像火一樣把全國都燒著了。

  下午,肅衷早早回到家,一進二門就對坐在上房門口小桌旁喝茶的父親喊上了:“爹,爹,快把咱家印社的門關(guān)了?!?p>  “啥?”王銘顯沒有聽清。

  正在忙著做飯的沈卿睿聽見兒子的喊聲嚇了一跳,緊忙從廚房里出來,舉著兩只沾滿面粉的手,驚愕地問:“咋了?印社出啥事了?”

  “不是的,娘,明天全市的工人都得去蓮湖公園參加示威游行;咱家作坊的工人也得去,所以得關(guān)門?!?p>  “示威游行?干啥?給誰示威?”沈卿睿一邊問著,一邊擰身回廚房繼續(xù)去蒸她的饃了。

  “衷兒,好好的關(guān)啥門嘛?”王錦業(yè)不滿地問。從兩個兒子不在了之后,王錦業(yè)夫婦就不再將小兒子叫‘三兒’了,怕傷心。

  肅衷把書包往小桌上一放,坐在父親對面的小凳上,滿臉嚴(yán)肅地說:“爹,你不知道,北洋政府把咱們的山東賣給日本人了;北平的學(xué)生們都上街示威游行了;明天全國的學(xué)生都要開始罷課;我老師說了,我們學(xué)校從明天開始罷課;我們要去蓮湖公園開大會;爹,你把咱家印社的門趕緊關(guān)了,別人家的工廠都關(guān)門了,商鋪子人家也都關(guān)門了?!?p>  “胡說!”王錦業(yè)瞪著兒子說:“咱好好的做咱的生意,不惹誰不招誰的,關(guān)啥門嘛?!?p>  “爹,不是你說的那樣子;咱們關(guān)門是為了響應(yīng),是為了給政府施壓。”

  “更是胡說了!”王錦業(yè)生氣地說:“政府的事讓政府去做,咱們小百姓鼓那么大的勁干啥;去,進屋好好寫你的作業(yè)去?!?p>  “爹,你咋是這嘛?!泵C衷噘著嘴說:“人家都關(guān)門了,就咱家不關(guān),別人會咋說嘛。”

  “誰愛說啥讓誰說去,咱老老實實本本分分做咱的生意就行了。”

  “爹!”肅衷沒招地瞪著父親。

  “他爹”沈卿睿從廚房又走了出來,手上的面少了很多。她對丈夫說:“娃說的對著呢。”

  王錦業(yè)瞪了一眼夫人,不高興地沉著臉說:“學(xué)生就是好好念書,管那么多的閑事干啥?”

  “學(xué)校都罷課了?!泵C衷喊。

  “胡鬧?!蓖蹂\業(yè)悶著頭說。他知道自己沒資格指責(zé)學(xué)校,說說也僅僅是給自己拾個面子。

  “他爹,學(xué)校上不上課不是咱能說了算的;但咱的印社可是由咱說了算的;以衷兒說的,咱印社不關(guān)門恐怕不行?!?p>  “你也來了。”王錦業(yè)不滿地瞪著夫人。

  “不是不是?!币灰娬煞蛞鷼?,沈卿睿趕緊解釋說:“我的意思是說,如果人家都關(guān)門了,那咱家也得關(guān)門,咱總不能讓人家說咱閑話,對吧?再說了,衷兒現(xiàn)在是他們班的班長,咱也不能讓娃在他班同學(xué)面前說不起話吧?!?p>  “就是,同學(xué)們?nèi)绻谰驮奂业挠∩绮魂P(guān)門,他們會咋說我呢;他們?nèi)绻f咱家支持賣國賊,那就更完蛋了?!?p>  “國家的事咱弄不清,但咱總得隨大流吧;既然全國的人都在跟政府叫板,那政府肯定就是有問題的;咱,一不能叫咱娃不好做人,二不能叫人指咱脊梁骨;他爹,你說是不?”

  王錦業(yè)沒法吭聲。

  丈夫不吭聲,沈卿睿認(rèn)為丈夫默認(rèn)了,就說:“衷兒,你吃了飯就去印社說一聲,讓明天不要開門了,都去游行吧;另外,你參加游行不能影響學(xué)習(xí),聽見沒有?”

  “知道了。”肅衷高興地拿了書包進屋去了。他想,多虧娘,不然給同學(xué)們咋說呀。

  王錦業(yè)望著夫人走向廚房的背影,撇撇嘴,搖搖頭。

  隨著日子一天天的過去,肅衷想念哥哥的難過情緒撫平了很多。他在班上很招同學(xué)們喜歡。男同學(xué)喜歡跟在他的屁股后邊轉(zhuǎn),愛聽他天上地下的亂諞,也愛聽他扯著大嗓門唱戲,更愛隨著他打打殺殺的除暴安良。女同學(xué)們除了仰慕他的學(xué)習(xí)成績外,更是被他的熱情和勇敢所打動。她們一個個在心里悄悄地喜歡著他。他說去鐘樓,女同學(xué)們絕沒有一個說是要去西門的。

  五月十九日的早上,崔儒珉給學(xué)生們正式傳達(dá)了學(xué)校的停課決定。在他剛剛說完‘操場集合’幾個字,坐在最后一排的肅衷就忽得沖出了教室后門。他身后蜂擁著一群哄哄嚷嚷的男生。省立一中師生們的游行隊伍浩浩蕩蕩直奔蓮湖公園。

  蓮湖公園在省立一中的北邊,原先是唐長安城承天門遺址。明代朱元璋的兒子朱樉引通濟渠水修池,建了王府花園,并廣種蓮花,故名‘蓮花池’。民國四年,政府為給民眾提供大型的集會場所,便將蓮花池改造成了蓮湖公園。

  這天,蓮湖公園里人山人海,一聲聲口號喊得震天。公園里有專人給參會者分發(fā)傳單和游行小旗。集會的人群有陜西省機器制造局和秦中書局等工廠的工人,有長安、赤水、三原、涇陽等地的農(nóng)民,還有許多個有名商號的老板雇員,最多的就屬西安城的學(xué)生了。主席臺上坐滿了西安各個協(xié)會團體的領(lǐng)導(dǎo)人。他們輪番發(fā)言,號召大家積極響應(yīng)北平的學(xué)生運動,反對帝國主義,反對封建主義,建立民主自由平等的中國。大會完畢后,上萬人出了公園走上街頭,開始了聲勢浩大的游行示威。打倒帝國主義,打倒封建軍閥,打倒賣國賊的口號一句接一句的響……肅衷并不知道這些口號的確切含義,但他還是被眼前這烈火般的氣勢,以及上萬人身上爆發(fā)出來的那種力量,感動的熱淚盈眶……

  對!‘打倒’就是報仇!就是攥緊拳頭,把仇人打得趴在地上求饒!肅衷渾身發(fā)熱。他緊緊地攥著手中的小紅旗恨恨地想:打倒呂邇玖!打倒呂邇玖!打倒呂邇玖……

  “打倒呂邇玖!”肅衷突然大吼一聲。

  “打倒呂邇玖!”同學(xué)們緊跟著喊道。

  “呂邇玖是誰?”同學(xué)們都懵了,你看我,我看他,然后莫名其妙地望向肅衷。

  肅衷尷尬地笑了。

  崔儒珉笑著走過來把肅衷拉到了一邊,問:“咋?想報仇了?”

  肅衷點點頭。

  “你覺著你現(xiàn)在能報仇嗎?”

  “能!”肅衷堅定地望著老師。

  崔儒珉笑了說:“再去挖個坑?”

  肅衷一愣。

  “肅衷,你為啥不直接去跟呂邇玖干上一架?或者直接用刀殺了他呢?”

  肅衷睜著大眼望著老師,噘著嘴道:“我娘不讓?!?p>  “哈哈,你娘為啥不讓?”

  “我娘說我太小了。”

  “你覺著你娘說的對不?”

  “不對?!泵C衷說:“我雖然小,明的斗不過他,但可以來暗的呀。”

  “你覺著來暗的解氣嗎?”

  肅衷愣愣地望著崔老師。

  “你的仇人遭到了暗算,但不知道是何人所為;這樣的報仇辦法,與你站在仇人面前,讓他知道,他現(xiàn)在的身家性命完全掌握在你的手中,他還奈你無何;你覺著這兩種辦法哪個更有份量呢?”

  “當(dāng)然是后邊那個有份量了。”肅衷眼睛閃著亮光,好像自己已經(jīng)捏住了呂邇玖的脖子。

  “肅衷,看看眼前,你知道公園這些人為啥要聚在這里嗎?”

  “集會呀?!?p>  “為啥集會呢?”

  “為啥?為了打倒帝國主義,打倒軍閥啊。”

  “對;是為了打倒帝國主義打倒軍閥;但是,你知道打倒帝國主義打倒軍閥為啥要這么多的人呢?”

  “人多了,壞蛋就打不過咱了唄?!?p>  崔儒珉笑了,說:“對!你說的很對!因為帝國主義和軍閥是兩個很強大的壞蛋;你要打死他們,憑一個人、幾個人、甚至像這里的成千上萬的人都不行;這必須得靠全國所有的人一起干,才有可能把帝國主義打回到他們的老家去,才有可能把那些軍閥一個個打死;你說對不對?”

  肅衷認(rèn)真地點點頭。

  “就說你想報仇這事吧;你為啥只敢偷偷摸摸的去挖個坑,而不敢跟呂邇玖當(dāng)面鼓對面鑼的干呢?你是不是怕自己不是他的對手?害怕你弄不死他,他把你弄死了?”

  肅衷又噘起了嘴,一臉不服氣。

  “肅衷呀,你一定是覺著自己沒有力量去跟他抗衡,才選擇來暗的吧?”

  肅衷想了想,認(rèn)真地點了點頭。

  “老師告訴你,在任何對抗、較量、搏斗中,力量的平衡至關(guān)重要;你要想既能打死對方,還能保全自己,你就必須要自己做到足夠的強大;而你還差得太遠(yuǎn)太遠(yuǎn)了;現(xiàn)在,你應(yīng)該把報仇這事,暫時裝在肚子里不去想它,先好好學(xué)習(xí),多長本事,讓自己慢慢強大起來;你要知道,等你長大了,強大了,具有了報仇能力的時候,你就會發(fā)現(xiàn),報仇絕不是去挖一個坑那么簡單;因為你的坑里無法裝進去仇人的一家;仇恨是會延續(xù)的;如果你不能夠讓自己強大起來,報仇就會讓你流血,甚至搭上性命;所以說,報仇除了要有強大的力量外,還必須要有強大的毅力和智慧……”

  肅衷望著看不見頭的游行隊伍,表情漸漸凝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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