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武七年,濠州改鳳陽府,這也是大明的中都,與南京、京城、并稱大明三都,為明朝風水寶地龍脈地氣所在,鳳陽府五州十三縣,亳州、宿州、潁州、泗州和壽州。
圣天子南巡未至中都,返京必定到鳳陽府。
申時,一行一人三馬的隊伍往泗州方向飛奔,帥嘉謨今年三十多歲,穿著大明的鴛鴦戰(zhàn)襖,跟著威風凜凜的騎兵而行,心里不禁感嘆:“一人三馬,全部都是具甲騎兵,而且騎兵身材高大,紀律嚴明,不愧是大明天子的親軍?!?p> 馬蹄飛揚,一個半時候后,幾百米處煙火通明,這里本是荒郊野嶺,居然有大量軍隊駐扎在這里,領著他到這里的百戶,翻身下馬,拜見頭戴鳳翅盔,身穿明光鎧甲,身披大紅戰(zhàn)袍,威風凜凜。
“報告馬指揮使,偵查百戶所遇到攔路喊冤的逃兵?!?p> 此時帥嘉謨也從馬上下來,剛才一起的騎兵把他圍起來,這里是一座大型的軍營,把守軍營的軍士,一動不動,與各地邊軍松散的模樣天差地別,帥嘉謨祖上也是軍戶,他還是第一次見到紀律這么嚴明軍隊。
戌時夕陽西下,天色漸黑,陣陣風吹過有些涼意,帥嘉謨看不清把守的軍士,也看不清指揮使軍官,不過指揮使的大紅色戰(zhàn)袍很顯眼。
“胡鬧!攔路喊冤就把他帶到行營?!瘪R林訓斥偵查百戶方伯清,圣天子南巡,各地勛貴、文人、官員都想求見,圣天子就這么容易見到的?“他有何冤屈?帶過來詢問!”
騎兵押著帥嘉謨來到馬林身前,此時帥嘉謨才看清,指揮使年約三十五、六,身材瘦高,看面向有些儒雅,并非邊軍將領般,能擔任大明皇帝的親軍指揮使,家世肯定不一般,以帥嘉謨在大同充軍的經歷,大明姓馬的名將,他首先想到馬芳老爺子,此人可能就是宣府總兵左都督馬芳之子。
“你個逃兵,有何冤屈?”
聽到指揮使問,帥嘉謨緊忙說“指揮使,我要見圣天子,金華絲絹案是咱發(fā)現的,被冤枉充軍,牽連此案件的都被冤枉,充軍的充軍,仗刑的仗刑,還有被判斬監(jiān)候的?!?p> 馬林不知道金華絲絹案,他也沒有興趣知道,不過聽說牽扯到張居正,此事或許陛下會感興趣。
“在這候著!”
馬林轉身進入行營,把守行營門的士兵大喊一聲:“口令!”
“夜,回令?!?p> “風?!?p> 行營最重要的就是安全,每日駐蹕都有新的口令,如口令對不上者,可以當場斬殺。
行營內外三層,戌時正是晚飯時,營地傳來陣陣肉香,帥嘉謨肚子咕咕叫,圍住他的騎兵,手握住刀柄,他要亂動肯定會被當場砍成肉泥“大哥們,你們是什么地方人?”臉上沒有任何表情的騎兵,給帥嘉謨很大的好奇心,這么紀律嚴明的士兵,肯定是大明精銳軍隊中的精銳,盔甲、武器、還有一人三馬,一隊又一隊巡邏士兵,護衛(wèi)著營地的安全,營地并沒有邊軍亂哄哄一團,而是井然有序,吃飯的吃飯,巡邏的巡邏,飲喂馬匹的也規(guī)規(guī)矩矩。
“保密。”冷冰冰的兩個字,士兵就不再說話,半刻鐘后,剛才的指揮使從營地內出來“跟我來,不要亂說話。”帥嘉謨跟隨馬林到第二層營地,再次被問口令,再次回答口令,第二層營地讓帥嘉謨大開眼界,邊軍很少見的火炮,這里應有盡有,而且這里見到很多穿紅衣甲胄的軍士,頭戴三山帽腰上帶著牙牌的,這些人就是太監(jiān),這里安靜異常。
“口令!”
“夜,回令!”
“風!”
“馬指揮,這個人是什么人?”
“一個百姓,陛下要見他?!?p> 帥嘉謨被幾個太監(jiān)領到一個帳篷內,“把所有衣物都脫掉?!彼杏X受到侮辱,不過很快就轉變想法,圣天子豈是這么容易見的,萬一有刺客怎么辦?這應該是檢查他身上有無帶兵器。
重新穿好衣物,進入第三層營地,這里燈火通明,只有一個巨大的帳篷聳立在營地中間,周圍都是身披盔甲的軍士,還有帶著兵器的太監(jiān),一個個目不轉睛看著正前方,如果有一點風吹草動,他們會立即保衛(wèi)營地安全。
“陳公公,人帶來了,這就是喊冤的逃兵。”
“跟著咱家進來?!?p> 巨大帳篷內,十分安靜,地上鋪著黃地團龍雜寶紋栽絨地毯,巨大的書案上堆積著各種書籍,一名身穿布衣的青年,正在端著碗吃飯,帥嘉謨從來沒有見過皇帝,他以為皇帝是住在云上的,或者住在天宮中,都說天子,天子,天的兒子住在天上,這不是理所應當的嗎?
布衣青年身旁侍立著兩人,左邊的身材高大,右邊的頭戴三山帽,身著紅色錦服,“主子爺,人帶來了。”
“嗯?!辈家虑嗄贻p輕嗯了一聲,剛才指揮使非??蜌鈱Υ墓o忙退下,帥嘉謨尷尬呆立在原地。
“你吃了嗎?”布衣青年看向他,帥嘉謨不敢確認他是不是皇帝,他聽過當今太子弱冠之齡,年約十八、九,年齡和布衣青年對上,可是天子怎么能穿布衣?
帥嘉謨不敢回答,他聽說有些皇帝因為別人亂說話就殺人,曹孟德還不是皇帝,睡夢中還把人殺了。
“給他拿一副碗筷,再搬一把椅子?!?p> “是!”錦衣之人答應一聲。
死就死了,能和皇帝吃一次飯,被殺頭也值得,帥嘉謨下定決心,以前貪污點錢買一身冠帶,歙縣鄉(xiāng)紳百姓都把他當成大英雄。
豆腐鯽魚湯、豬肉炒萵筍、牛肉燉蘿卜、還有一個帥嘉謨不認識的絲。
這絲看起來像麻繩,帥嘉謨夾一點嘗了嘗,酸酸的,有些脆,口感不錯。
要是眼前的布衣青年就是大明天子,這吃的還不如縣衙里的知縣,年輕人沒有說話,身旁兩個人直勾勾看著帥嘉謨,也沒有說話。
“我吃好了,你慢慢吃。”
這次南巡不處理政務,內閣、司禮監(jiān)呈奏的奏疏,也被送回京城,除非有災情,或者草原各部扣邊大事,其他事情朱翊鈞不會管,農業(yè)社會,大部分都是鄉(xiāng)村、縣一級的自治,只有科舉、稅收、司法這些,縣衙才會管理到鄉(xiāng)村。
帥嘉謨吃完飯,有肉有湯,現在想見一見大明天子。
“天子在上,草民帥嘉謨叩見陛下。”
“呵,呵呵,”朱翊鈞聽到這個名字有些想笑,帥嘉謨和肉夾饃“你怎么看出來咱就是大明的皇帝?”
“陛下如真龍?zhí)熳?,氣質貴不可言,雖著布衣,難掩真龍之氣,草民從年齡上,還有虎背熊腰的護衛(wèi),草民帥嘉謨臆判出,請陛下恕罪?!?p> “哦,起來吧?!敝祚粹x并沒有為難他:“你有什么冤情?!?p> 帥嘉謨把隆慶四年,研究徽州府賬冊,發(fā)現本應徽州六縣承擔的絲絹稅被歙縣獨自承擔兩百年,于是上表應天府,并質疑有人從中舞弊,海瑞受理此次案件,后來海瑞被調走。
“海瑞,你認識海瑞嗎?”
“草民聽說海撫臺,并未見過?!?p> 朱翊鈞哈哈一笑“海瑞在朕的行營不遠處住,等會你可以去見一見他,你能從賬冊中找出問題,說明你精通算學,士、農、工、商、諸子百家,精一而為人才。”
聽到當今皇帝夸獎自己,帥嘉謨心里別提有多美,見到圣天子,給人一種如沐春風般感覺,天子就是天子,與眾不同。
后來帥嘉謨受到歙縣鄉(xiāng)紳資助到南京上訪,回歙縣途中遭到追殺,被迫回老家避難。
萬歷六年帥嘉謨因為挪用公款,被仗責充軍,萬歷七年徽州絲絹事告一段落。
朱翊鈞聽到帥嘉謨所說,忍不住笑起來:“這個程任卿還真是一個人物,搞起議事局出來,要縣里自治,可惜被判斬監(jiān)候。”
數學學霸帥嘉謨,法律達人程任卿。
萬歷五年七月,兵備道拿住帥嘉謨,把他關在監(jiān)牢里待審,同時被捕的,還有程任卿等在內的一伙五縣鬧事分子,帥嘉謨有自夸手段,奈何自洪武時大明就把每個人釘在戶籍所在地,只有讀書人才能四處走動。
聽帥嘉謨講述,朱翊鈞并沒有多少波瀾,他對大明財政的了解,并不比帥嘉謨多,徽州絲絹案朱翊鈞不知道,原本歷史中的朱翊鈞也不知道,內閣把票擬寫好,馮保他們披紅,用印就發(fā)下去了。
“你可知大明有多少縣?”
帥嘉謨搖搖頭,他并不知這位少年天子為何這么問,皇帝不是一言九鼎嗎?聽到他還有程任卿的冤屈,把貪官污吏都抓起來,把他們的冤屈洗刷,這么做最簡單。
“大明兩京、一十三省、一百四十個府、一百九十三個州、一千一百三十八個縣、四百九十三個衛(wèi)、三百九十五個所?!?p> “歙縣只是其中一個縣,如果朕直接管歙縣的事,讓內閣、六部、還有南直隸、六部怎么看?”
南直隸有問題朱翊鈞可以直接問責南直隸或者南京六部,但是他不能直接繞過南直隸問責徽州,更不能直接問責兵備道以及歙縣,若大的大明,如果皇帝一個縣一個縣的管,要讓內閣、六部、還有各省的巡撫、各知府怎么看?
這件事說牽扯張居正,也沒有牽扯到,在整個大明大環(huán)境下,有些微不足道,現在擺在朱翊鈞這里的問題,并不是歙縣、徽州、南直隸的問題,而是北方草原各部,還有京城里文官風氣的問題,以及下一步內閣人事問題,以及把海瑞安排進都察院的事。
如果皇帝事事親為,那么大明墮落的更快,大方向把持住,用對人就可以了。
“帥嘉謨,朕也無能為力,有些事不是你想的這么簡單,歙縣絲絹的事,可以先放一放,現在你充軍逃跑,違反《大明律》,可是要受責罰的。”
聽到著布衣的皇帝這么說,帥嘉謨失望至極,現在大明的皇帝都管不了,這還有王法嗎?
“草民認罪?!?p> “來人!”
身穿甲胄的將弁進入行宮,隨時聽候命令。
“此人充軍逃役,按照《大明律》仗一百,暫時就不送他回邊地充軍,在親軍衛(wèi)管一管賬冊吧?!?p> “遵旨!”
帥嘉謨以為要命喪在這里,聽到還有活命,松了一口氣,等真仗責時,感覺稍微疼,等仗責一百后,還能繼續(xù)下地行走,他也不是笨人,知道自己的時運來到,陛下叫人仗責就是做一做樣子,掩人耳目罷了。
“陳矩,派人多帶銀兩把程任卿這些人帶出來,百姓鬧騰就是因為雜稅太多,收銀子又增加百姓負擔,程任卿斬監(jiān)候改充軍吧,罪不至死?!?p> 大明皇帝放人還要用銀子疏通關系,還要錦衣衛(wèi)和內侍親自跑一趟,這事有夠魔幻的,皇權不下縣不是說說而已,皇帝辦事也要按照規(guī)矩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