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普照，晴空萬里，海天一色，沙灘金黃。澄澈的海浪拍打著閃亮的暗礁，成群的灰鷗在岸邊靈巧地高低徘徊，橫行的螃蟹急切笨拙地奔向大海，勤勞的漁民向空中撒出結(jié)識的漁網(wǎng)，入目所見皆富有生機。
孟松雨目視前方，道：“哥哥，貌美如花郭夏氏是個只會哭的軟柿子，前怕狼后怕虎，根本挑不起大梁?！?p> 孟松承敲她的腦瓜，笑斥道：“你這小丫頭，郭夏氏可是剛沒了丈夫，口下留情?！?p> 孟松雨下巴抬起，嬌哼一聲，“我說的都是實話?！?p> “你看到的只是表面。你瞧見她身旁的貼身婢女了嗎？”
“沒注意?！?p> “婢女的臉上可是一絲悲傷的表情都沒有。你猜，郭夫人的傷心會有多深呢?！?p> “是嗎？”孟松雨從沙灘上撿了幾塊石頭，畫了幾個圓和幾個方，滿懷心事的問道：“哥哥，你說真的與聞空閣有關(guān)嗎？”
她望著哥哥的側(cè)臉，很希望得到一份肯定的回答，但沒有立即得到回復，便自顧自的說下去，“假設(shè)，當年聞空閣真的有人僥幸逃脫，意欲報復，怎么會滿足于只殺郭叔叔一人？何不將手無縛雞之力的小兒寡母一并解決？”
孟松承心中早有論斷，道：“你倒不傻?！?p> “我更傾向于刺客假借聞空閣之名，掩飾刺殺的真正動機?！?p> 孟松承摸了摸她的小腦瓜，“你這個大小姐，就不要操心啦?！?p> “有哥哥在，我根本無需操心。再難的事，我都相信哥哥可以做到。姐妹們都說爹爹是我最大的靠山，要我說，哥哥才是最穩(wěn)固的依靠?！?p> “傻丫頭?！?p> “哥哥，你有沒有發(fā)現(xiàn)郭夫人右手戴了一只手套，甚是精致。要不是時機不好，我便要去問是哪家店鋪了。”
孟松承回想起郭夫人慟哭時的模樣，似乎確有其事，“你倒心細?！?p> “那當然，結(jié)發(fā)相公剛死，她哪里有心情注意形容？她頭發(fā)凌亂潦草，妝面全花，但那只手套戴的甚為用心，一定是多年的習慣，很難不讓人注意?！?p> “哥哥，郭叔父一出事，我就在想謝璞院是不是抓錯人了？”
“你都知道了？”
“謝思玄來家里求你幫忙的時候，我都聽到了，他一沖動把人給殺了?！泵纤捎甑拖骂^去，“是我邀請他們來家里的，要是弄錯了，就是我害了他們?！?p> “錯的不是你?！?p> 孟松雨用力捉住哥哥的手臂，“哥哥，我們一定會把兇手找出來的，對不對？郭叔叔平時和藹可親，送過很多漂亮的貝殼珍珠給我，我該做點事情回報他。兇手憑借毒藥到處害人，光靠云漠光和邱大夫是不夠的，不如借此機會請慕容哥哥前來驗一驗才好?！?p> 孟松承一副看透了她的模樣，笑道：“拐彎抹角了半天還是為了慕容先生啊，你知不知道蜀中離這里有多遠？遠水解不了近火。我想將毒藥一分為三，一份交給云姑娘，一份交給邱大夫，最后那一份送去給他，可以嗎？”
“不行，那個云漠光，天生狐媚之相，氣焰囂張，我不喜歡?！泵纤捎旯闹∧樢а狼旋X。
孟松承聽到關(guān)于“狐媚”評價，笑不可支。
“你從小就不喜歡比自己貌美的女孩，哥哥還不知道你在想什么？江南第一美人的稱號與你無緣了，山莊內(nèi)的第一美人總該有吧？”
“哥哥，你取笑我。我沒有那么小氣！要不是你們男人見識淺薄，以貌取人，我何必提醒你呢?！?p> “云漠光每日卯時出診梧桐谷，未時返家，始終保持與外人的距離，交友克制。與狐媚相比，還是神秘一詞更適合她?！?p> 老天爺?shù)谋砬檎f變就變，江南的雨滴答滴答地擊打在房檐。顧晚晴剛離開廚房不久，江南的梅雨季節(jié)仿佛就來臨了。
云漠光聽到雨聲，瞳孔里游蕩著嫣然笑意。啊，她最喜歡的便是雨天了。雨天的霧氣總是帶來希望。一時間，她想到了西夏的戈壁，金黃的胡楊，想起了遙遠的天山，慈祥的祖父，想起了蒼涼的黑水城，嚴厲的父親。
她無意識地伸出手掌，用手心去捧住那一顆顆的晶瑩。噼——啪——，好美妙的聲音！
五六只蜻蜓成群結(jié)伴躲在池塘里的蓮葉下，一對燕子張開翅膀滑過房檐回到筑巢里。燕子抖了抖身上的雨水，一截卡在燕子巢穴的小小樹枝被踢出了窩。眼看著，小小樹枝就要掉進火爐里。
她伸手一接，注意力被拉了回來。
小火溫吞，藥壺邊緣滋滋的聲音不停，藥湯差不多熬好了。
蔣術(shù)奇穿過游廊緩緩走來。他身形頎長，舉止優(yōu)雅，一身白衣青衫，繡著幾根清冷的墨竹，儒雅悠然。
他看到云漠光俏麗的身影，臉色微紅。而云漠光想到他的心意，竟?jié)M臉通紅，頗不自在。
“藥還沒煎好，你怎么來了？”
“想起你喜歡雨天，索性陪你煮茶聽雨，體味江南?！?p> 云漠光有些感動，微微笑道：“多謝你。”
“最后一次在梧桐谷為我煎藥，總要有個儀式，不能怠慢?！笔Y術(shù)奇平靜的語氣里有一絲不愿。
與梧桐谷闊別在即，云漠光的胸口猛地一沉，“好?！彼娴牟幌矚g離別的滋味。
蔣術(shù)奇從陶罐中取出一顆青白色團茶，團子散發(fā)著自然清甜的茶香。將小香爐放在茶桌上，將團茶先行炙烤，香氣更甚，而后用凈紙密裹團茶將其搗碎，細細碾羅。再從食龕內(nèi)取出兩只黃玉茶盞，將預備好一壺清泉熱水，往茶盞內(nèi)依次投茶注水，甚為講究。
云漠光輕啄一口，嘆道：“早知你技藝如此純熟，我哪里還用去郭四郎茶坊買茶喝？”
“經(jīng)常去嗎？”
“那倒不用，也就每逢初一十五，郭四郎茶坊會請趕趁人來變戲法耍雜技，有意思地很?！?p> “明日正好是初一，你要是感興趣，不如去樊樓走一圈?！焙贾莸姆畼请m不及京師，可杭州酒肆之甲還得論它。樊樓一點梔子燈，吃酒聽曲的人便聚了來，不下數(shù)百，壯觀熱鬧?！?p> 茶香沁人，云漠光身心隨之松快，“我是一直想去，但樊樓價格昂貴，消費一回跟掉塊肉一樣心疼。其實遠遠地聽著里面?zhèn)鞒鰜淼那{(diào)，也不差什么?！?p> “想去便不要猶豫，否則日后離開了杭州，便再也沒有機會聽到了。把該經(jīng)歷的都經(jīng)歷一次，才不枉此行?！?p> “好，那明晚未時，樊樓見?！?p> 云漠光的目光輕輕地落到院中的芭蕉葉上，突然問道：“額濟納，在遙遠的西夏國北面，與遼國接壤，你可聽說過？”此刻的她半仰著頭、半咪著眼，睫毛長而微卷，眼尾柔美上揚，鼻尖精致秀挺，額間的垂墜，繁復的編發(fā)，一襲紅衫藍裙，周身游牧之美，令蔣術(shù)奇移不開眼睛。
蔣術(shù)奇心跳加快，“是你的家鄉(xiāng)？”
“嗯。那里水草豐美、湖泊交錯，天寬地闊，有廣袤的戈壁，成片的胡楊，高聳的佛塔，壯美的城堡，跟江南的景致完全不同?！痹颇馀d奮的描述里隱藏著一份淺吟的憂傷。
一番話令蔣術(shù)奇生出對額濟納的向往，“漠光，你想回家了，對嗎？”
撇去厚厚的藥渣，藥汁濃縮成黑乎乎的一小碗。她小心翼翼地端起藥遞給他，蔣術(shù)奇立即接過，而后立即將煮好的茶端到她面前，兩人相視一笑。
“中原有句古話，父母在，不遠游。我離家很久了，真的真的很想念他們。一個人的時候，我總是問天空、問江河、問明月，他們過得還好嗎？久而久之就在心里掏了一個洞出來?！?p> “啟程之前，有件事我要告訴你，我學的不是醫(yī)術(shù)，是毒理。許是來了中原，毒這個字就變得難以啟齒，仿佛說出這個字，便與十惡不赦的聞空閣有了關(guān)系。但隱瞞終究是不對的，尤其是對你?！?p> “江湖人的心眼說大也大，說小也小，所以寬容也多，偏見也不少。人心分正邪，但技能不分?！边@番寬松的說辭連蔣術(shù)奇自己都不曾料到，照理來說，他本是杭州城里最痛恨毒物的人?？稍颇饩驼驹谒囊槐壑?，露出晨曦般干凈的面孔，令他無法去質(zhì)疑這肉眼可見的美好。
“我自己什么都不怕，只是中原的規(guī)矩多，不想給你招惹麻煩，這樣我才走得安心?！?p> “什么時候走？”他輕嘗一口藥湯，真的很苦。
云漠光停頓了一下才回答，“最快月底吧?！?p> 蔣術(shù)奇將藥一口喝光，苦澀之味浸入胸膛，盯她看了許久，強硬的牽起她的手，“你跟我來?！?p> “去哪里？”云漠光的手被他緊緊握著。
“到了就知道了?！笔Y術(shù)奇拉著她朝后山走去。
在云漠光的記憶里，山后面是一整片樹林。而就在這片樹林里，蔣術(shù)奇為她開辟了一片空地，空地上赫然扎起了一個偌大的圓頂羊皮帳篷。
“進來看看?！?p> 邁進帳篷的一瞬間，魂牽夢繞的場景令云漠光感到恍如隔世。帳篷里有她再熟悉不過的地毯、圓形床榻、狼皮座椅、水囊、琉璃杯，像極了隨父親騎獵時臨時安的家。
一名穿著西夏傳統(tǒng)服飾的端莊婦人侯在一旁，用不標準的漢語問候道：“拜見谷主夫人?！?p> 云漠光聽到這個稱呼嚇了一跳，張口便是黨項語，“不是，你認錯了?！?p> 婦人的黨項語倒甚是流利，“抱歉。”
云漠光不由面紅耳赤。
蔣術(shù)奇聽不懂她們兩人的交談，只看到云漠光的臉頰越來越紅潤，猜出個八九不離十，忙問道：“喜歡嗎？”
云漠光重重點頭，又搖搖頭。
蔣術(shù)奇走到她面前，握住她的雙手，“你曾經(jīng)說流浪了很久才到這里，因一紙懸賞通告滯留杭州，是我欠你一個家?！?p> 云漠光眼眶一紅，“不，我流浪在外不是你造成的?！?p> “上天強迫我體會被拋棄、被看低、被同情的滋味，又免于我因挫折沉淪，挽救我于鬼門劫難，給予我人生全新的感悟，但成立的前提是你。沒有你，就不會有現(xiàn)在的蔣術(shù)奇?！?p> “我相信你會找回從前，那些失去的歲月只是讓你更成熟而已?！?p> 蔣術(shù)奇招呼西夏婦人過來，“給你做了風味零食，嘗嘗?！?p> 一碟飽滿的風干牛肉被碰到云漠光跟前，她輕咬一口，細細咀嚼，眼淚不爭氣流下來。每一塊味蕾感受到的風味，在提醒著她，遠離故土已有七百多個日夜。強烈的思念令她熱淚盈盈，道：“術(shù)奇，謝謝你?！?p> 這聲道歉里的柔情像一縷靈魂降落在他身上，緊緊將他栓牢。
瀟瀟雨歇，夜云消散，胡月彎彎。五匹駿馬風馳電掣歸來，先后急急勒馬停在乾元山莊的山門前。
乾元山莊占地百畝，放眼望之盡是黃墻黛瓦，大大小小的樓閣屋宇、秀亭雅池點著的燈光如同星火閃耀，點綴著整座理安山。雨剛停，空氣里夾雜著樹香、草香和花香，沁人心脾，三百里的疲憊頃刻抵消大半。
章管家見公子回來，跨過百十臺階，俯身道：“公子，莊主正在書房等你，趕緊去見見吧?！?p> 孟千山天命之年，松身鶴影，忽爾聞聲一動，遠遠地便識出來人的腳步聲，問道：“回來了？”
孟松承點頭應聲，“是，這一路還算順利?！?p> “郭賢弟的死同聞空閣到底有沒有關(guān)系？”
“回稟父親。邱大夫初步鑒定，郭叔父所中之毒為烏頭青。與郭叔父的遺體面色青紫、血液凝固的體征倒也相符。烏頭青不是罕見的毒藥，無法確定兇手是否與聞空閣相關(guān)，尚須時日調(diào)查?！?p> “不必了。衛(wèi)苑今日托人送來口信，說江寧發(fā)生一件奇事。太湖旁新起了一棟樓閣，牌樓名為聞空福祉，建成之貌與當年的聞空閣一模一樣?！泵锨娇凵媳K，目光幽深犀利。
孟松承眉峰一震，“郭叔父的死，令江南一帶謠言四起，幕后之人是有備而來，一招借勢、趁勢而起，掐準了時機，環(huán)環(huán)相扣，甚是高明?！?p> “如果你是他，接下來會怎么做？”
“郭叔父一人的死不足以令江湖震驚，若是公布謝老夫人死因，可以一舉摧毀乾元山莊和謝璞院的聲名?！?p> “你明白為父擔心什么。一旦天下武林知曉謝老夫人的死因，與衛(wèi)苑的聯(lián)姻將會受到影響，孟家將不得不給謝三小姐一個交代。”
“父親，無雙襄助乾元山莊洗清罪名，本就應當給她一個交代。如果乾元山莊和謝璞院站在一起，日后流言蜚語便不能傷及我們分毫?！?p> “承兒，這道理為父已經(jīng)同你講許多遍，你還不明白？一山難容二虎，乾元山莊與謝璞院同處杭州，勢力交疊，必有一爭。近年來我們不斷蠶食謝璞院的勢力，化為已有，如今的謝璞院不過是徒有虛名，名存實亡。你若再執(zhí)迷不悟，就別怪為父狠心?！?p> “父親——”
“時至今日，你以為乾元山莊與衛(wèi)苑聯(lián)姻為的是什么？強強聯(lián)手，占據(jù)江南？可江南不過是天下棋盤的一角，江湖相爭，爭得是天下。二十二年前，薛郢打敗少林達摩院高僧，創(chuàng)建聞空閣，眼看便要登上武林盟主之位?！?p> “甚至，他為自身創(chuàng)建了一座秘密宮殿——天機紫微宮。沒有人知道這座宮殿身處何地，直到攻破聞空閣。武林至尊、武學巔峰，只要得到天機紫微宮，便能夠兩者兼得。若是不聯(lián)姻共享，將會為此爭斗不休，兩敗俱傷，直至一方得手。家族命運，兒女私情，孰輕孰重，你自己掂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