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從長遠來看,沈樹人借著吳偉業(yè)的質(zhì)疑、趁機找楊嗣昌邀功,是一個很事半功倍的選擇。
事情辦了兩個月,辦得這么漂亮,最后“核算績效”的時候,怎能不奮力多撈一點獎勵?
但是,富貴從來險中求,要多撈,就得付出相應的奔波勞碌和風險。
國子監(jiān)在每一屆鄉(xiāng)試之前的入籍截止日期,并不會為沈樹人一個人開后門。
說好了七月底之前入監(jiān)的人、能夠比照今年鄉(xiāng)試過關人員待遇處理,那就是嚴格卡七月底,一天都不會多等的。
而眼下已經(jīng)進入七月中旬,留給沈樹人在南京和合肥之間打個來回的時間,絕對不會超過半個月。
這期間還得考慮到楊嗣昌身居高位、求見不易可能要排隊等。
江北之地如今已經(jīng)兵荒馬亂,流賊的斥候隨時有可能出現(xiàn)、巡邏的明軍也頻繁盤查。
總之,還是挺不容易的。
沈樹人從來不打無把握之仗,所以他離開南京渡江西進時,做了嚴密的安保措施。
一方面他能走水路的都盡量走水路。
沈家在水上的勢力還是很龐大的,船上水手甚至都有攜帶鳥銃和斑鳩銃,跟著大少爺出門的沙船,也都是挑選最堅固犀利的。
就算遇見滲透的流賊,只要不下船,敵人也殺不上來。
遇到實在不得不走陸路的地段,沈樹人也準備了幾十匹馬,還給精銳家丁人人穿了棉甲。
當然,所有這一切的武力準備,都得有個借口,沈樹人也是早就想好了——就用他父親沈廷揚從崇禎那兒得到的“籌備漕運改海試點”的名額。
明朝漕運自成化年間長運法改革后,都是有衛(wèi)所承運、護衛(wèi)的。沈廷揚那個試點,雖然只有幾艘船的規(guī)模,但配置幾百個漕兵還是合法的。
一路上,在通過南京周邊的大勝關(在馬鞍山)、當涂衛(wèi)(在蕪湖)等處沿江盤查時,沈樹人用的都是“漕運試航”的借口,再稍微給些喝茶銀子,武備松懈的明軍全都一路放行。
渡過長江,經(jīng)濡須水進入巢湖后,隨著越來越靠近合肥前線,明軍武備盤查看起來才嚴厲了些。
這一日,已經(jīng)是七月十八,沈家的幾條船,抵達了巢湖北岸的淝水河口。只要入了淝水,就可以逆流而上到合肥縣了。
但是在淝水河口,船隊也遇到了迄今為止最嚴密的一次排查,守衛(wèi)河口的明軍居然軍紀還挺森嚴。
沈樹人原本還想稍微給點銀子、加快通關速度,沒想到弄巧成拙。
那守關千戶見他們拿出銀子來,還以為沈樹人有什么違禁,非要徹查。
好在沈樹人手續(xù)齊全,只是耽誤了半天時間,最后還是過了。
臨了的時候,那守關千戶還狐疑追問:“既是漕運試航、符合律法,為何一開始試圖以銀相賄!快點走,最近這淝水附近都不太平,革左五營流賊中的藺養(yǎng)成部,已經(jīng)流竄至此。
史撫臺和黃總兵千叮萬囑,讓我們小心提防,不可讓流賊劫奪到堅固民船、偷渡淝水、濡須水。不然南京江北之地,怕是都不得安寧了。”
那千戶后半句話,也是在為自己開脫,他已經(jīng)知道沈家是有勢力的,不想得罪,就多解釋了一句。
沈樹人也想多了解一些前線軍情,當然不會跟他計較,還擺出一副折節(jié)下交的樣子:
“將軍軍法嚴明,小生佩服得緊,怎會責怪。如今國是日非,正要多些將軍這樣勤勉忠勇之士。不知將軍如何稱呼,何人麾下,我此去合肥,說不定能拜見到楊閣老,有機會一定將將軍的勤勉嚴謹上達?!?p> 那千戶聽得也不好意思起來,連忙賠笑:“不敢不敢,敝姓左,左子雄,廬鳳黃總兵麾下。我家黃總兵,如今正歸安廬史撫臺節(jié)制?!?p> 沈樹人稍微想了一想,才對應上,廬鳳黃總兵應該是黃得功,而史撫臺自然是安廬巡撫史可法了。
自從楊嗣昌南下,暫時駐扎合肥、安排東線圍堵工作,目前他手下直屬最得用的文武,正是黃得功史可法二人。
不過,聽說這個千戶姓左,沈樹人內(nèi)心還是有點擔心,試探著補充了一問:“將軍既姓左,跟武昌左總兵可有親?”
沈樹人知道歷史,對黃得功的部下還是比較信任的,但對跟左良玉沾親帶故的就得警覺了。
畢竟歷史上左良玉最后起兵進攻南京,試圖“清君側”,說白了就是想另立傀儡。沈樹人將來要建功立業(yè),肯定得提防左良玉。
還好,左子雄回答得很干脆:“我只是恰巧姓左,跟左總兵素不相識。”
兩人聊完,氛圍還算和諧地就此道別,左子雄等人紛紛下船放行,沈樹人也讓水手重新拔碇啟航。
但水手們剛絞完碇繩開出去沒多久,淝水西岸遠處忽然就奔來數(shù)騎斥候。
左子雄連忙登高瞭望,發(fā)現(xiàn)就是自己麾下派出去偵查的。
斥候到了近處,也顧不得入關,老遠就高聲呼喝示警:“千戶小心,藺養(yǎng)成部已奔襲到幾里之外了,流賊也湊了馬匹,我們不及拉開距離?!?p> 左子雄只想了短短數(shù)秒,頓時一拍大腿:“不好!流賊的耳目肯定是早就盯上有船隊從巢湖北上了!在巢湖里水面寬闊他們不好下手奪船,就等到進了淝水才下手!
快讓那位沈公子回轉,不可再前行了!快準備精銳準備出寨迎敵!如果藺養(yǎng)成要搶船,就接應沈公子逃回來!”
左子雄麾下幾個百戶等人,無不面面相覷:“千戶,流賊出動,向來聲勢浩大,我們這幾百人,守住河口寨就不錯了,哪能出寨野戰(zhàn)。”
“爾等要違抗軍法不成!速去準備!”左子雄厲聲喝令,先確保屬下開始列隊整備,他才一邊抓緊時間講道理鼓舞士氣:
“流賊雖然勢眾,但這般來勢兇猛的,必然只有輕騎為先,不是我看不起藺養(yǎng)成,這等賊軍能湊出多少戰(zhàn)馬!他無非是狐假虎威,仗著其他四營把官軍打得膽寒,所以來撈一把。
那姓沈的死活與我們無關,他們的船卻是犀利,看著比江防的戰(zhàn)船都好,要是落在流賊手上,導致他們輕易東竄到淝水、濡須以東,不知又有多少窮人被他們裹挾!”
在左子雄的鼓舞下,明軍僅有的幾十騎和三百可以參加野戰(zhàn)的步兵,總算是鼓起了勇氣,覺得敵人說不定沒多少。
明軍躲在寨門后,個個神色凝重地等著號令,左子雄也不貿(mào)然開寨門,只是在高處觀望。
如果沈樹人能自行逃脫折返,那他就不出去救援了,如果沈樹人完蛋得太快,他也沒必要救援。只有剛好差那么臨門一腳的情況下,他才會去撈個戰(zhàn)功。
遠處的沈家船隊,反應倒也快速,在狹窄的淝水中緩緩掉頭,重新改成順流而下。
而岸上那支革左五營藺養(yǎng)成部騎兵部隊的賊將,看到這一幕卻是哈哈大笑:
“兒郎們,這些船看著不錯,估計還有不少財貨,趁著此處河道狹窄,趕緊劫住,回去大王必然有重賞!楊老兒還想張網(wǎng)封鎖大王,等跳過淝水,直逼滁州,看官軍還怎么封鎖!
船上的匹夫當真不知死,看到我軍逼近,竟然還有時間掉頭,而不是直接船尾改船頭、順流放下水去,活該他找死!”
古代的內(nèi)河船,很多是兩頭都尖的梭子形,那種船船頭船尾弄錯不是很礙事,也是能開的,只要把帆槳的方向換一下。
但頭尾錯亂的話,適航性肯定會降低,航速、顛簸都有影響。
沈樹人堅持讓船掉頭再撤,也是磨刀不誤砍柴工,另一方面,他也是對自己船上的鳥銃排槍有信心。
船隊剛掉頭返航,流賊騎兵就已經(jīng)奔襲到淝水岸邊、與船隊相距一箭之地,看上去竟有超過兩三百騎。
看來藺養(yǎng)成也是下了本錢的,把相當一部分馬匹集中起來,用于高機動流竄搶奪戰(zhàn)略物資。
流賊騎兵一進入射程,就紛紛開始往船上拋射箭矢,還有下馬涉水試圖攔截攀援的,亂亂雜雜不一而足。只是騎兵馬背上不好裝填火藥,所以倒是沒看到火槍騎兵。
沈樹人這么怕死的人,當然是老遠就躲進木板保護嚴密的內(nèi)艙了,只讓跟隨他的管家沈福指揮抵抗。
這沈福別看只是家丁出身,但他也是跑過海的,去朝鮮做過海貿(mào),因為表現(xiàn)好,回來之后才被沈廷揚分管了家中的朝鮮藥材店鋪,最后又調(diào)來跟隨大少爺。
跑過海貿(mào)水手,多半是刀頭舐血殺過人的,這些家丁又都是沈廷揚精選,所以拿著火槍心中都還鎮(zhèn)定。
沈福讓家丁都在船板后面躲好示弱,不等命令不得隨便開槍。
扮豬吃虎扮夠了、等流賊騎兵誤以為這船毫無抵抗武力,開始囂張?zhí)と牒舆吥酀簟⑸踔料埋R試圖攀船。
沈福這才一聲大喝,讓水手們拉開舷窗射孔上蓋的木板,十幾支西洋進口的原裝斑鳩銃,和四五十支國產(chǎn)鳥銃,分成兩批開火,頓時把陷入泥濘的流賊騎兵放倒了一片。
隨后,家丁中那些手持長槍的,也都頂著藤牌冒死沖上甲板,一邊偷窺有沒有靠近船舷想要爬上來的,看見一個就單手持槍往下捅,如同守城一般。
流賊壓根兒沒想到幾艘“漕船”有那么強的火力,猝不及防遭到了不小傷亡,關鍵是士氣狂瀉,都以為是中了官軍的埋伏。
沈樹人聽沈福匯報,說殺傷了數(shù)十賊兵,腦中飛快思索,立刻吩咐:“別光用火槍打啊!讓所有人吶喊,史撫臺黃總兵大軍數(shù)千已經(jīng)殺到,藺養(yǎng)成中了史撫臺的誘敵之計!”
沈福一愣,很快反應過來,心中也是佩服少爺心智敏捷,這么損的招張口就來。
隨著百余家丁吶喊,流賊騎兵果然愈發(fā)混亂。尤其是看到這幾艘船上火器那么多,說是史可法的誘敵誘餌,流賊簡直是一聽一個信,都沒人懷疑。
南邊淝水河口水寨內(nèi)的左子雄,見狀也意識到機不可失,徹底不裝了,連忙帶著明軍沖殺出來。
一邊沖鼓噪?yún)群?,裝作他們真的是史可法神機妙算留下的伏兵。
藺養(yǎng)成這支出來搶劫戰(zhàn)略物資的騎兵,就這樣徹底潰散,被左子雄追擊又砍了幾十個人頭、前后搶回近百匹無主馬匹,這才收兵回營。
至于沈樹人,他倒是沒有讓人下船追擊,畢竟在回南京之前他的家丁死一個少一個,還是自己的安全最重要,沒必要讓下屬離開掩體、上岸拼命。
左子雄撿了戰(zhàn)功,對沈樹人也是愈發(fā)感激佩服,把首級、戰(zhàn)利品都處理好后,他分出數(shù)十騎兵,決定親自護送沈樹人去合肥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