義軍?那不就是朝廷官員口中的賊軍?
實際上,身為底層的普通老百姓,他們無論是對于朝廷的軍隊還是義軍,都有一種天然的疏離與抗拒。
因此當知道眼前幾個人的身份時,鄉(xiāng)親們眼神中都有些戒備與警惕。
只不過這幾個人的態(tài)度頗為平易近人、一團和氣,幫著村子趕走來勢洶洶的朝廷官兵也是只口不提,沒有半點邀功領(lǐng)賞的意思,反而只想簡簡單單的向村民討口水喝。
這番態(tài)度雖不知是不是有意為之,但無論如何都比昔日那盛氣凌人、囂張跋扈的朝廷官吏要讓人舒服得多。
鄉(xiāng)親們的臉色肉眼可見地舒緩些許,只是謹慎地沒有說話,返回屋中給文仲等人取來飲用水。
小漁村緊靠大海,連飲用的淡水都帶著股海腥味,若非村子中人是喝不慣的。
但文仲等人卻是沒有半點嫌棄的意思,接過水碗便咕咚咕咚地喝了個干凈,終于是稍稍緩解嘴里火燒火燎的感覺。
喝過水,文仲等人在村口稍事歇息,起身便要告辭離去。
這時村中的父老才在鄉(xiāng)親們的攙扶下匆匆趕來,見到文仲等人納頭就拜,口齒不清地說道:
“朝廷暴戾,橫征暴斂無果,竟派兵攻打我村,生死存亡的關(guān)頭幸得義軍相助,大恩大德,實在是沒齒難忘?!?p> 文仲也不托大,忙上前兩步將父老扶起,連連說道:
“老先生無需多禮,真是折煞我等,快快請起?!?p> 待將父老扶起后,文仲又道:
“義軍本就是為了天下大義、蒼生百姓而戰(zhàn),未能及早趕來解救鄉(xiāng)民于水火之中,已是我等的罪過,哪里敢受鄉(xiāng)親們的感激?”
父老在村中數(shù)十年名望甚重,卻也從未見過一軍之將會向自己和鄉(xiāng)親們告罪的,一時間呆立在原地,愣愣不知該說些什么。
文仲見他面容青腫、口齒不清,似乎受了些傷,便關(guān)切地詢問他的傷勢。
一問才知這一條小小的漁村,平日里竟不止受到朝廷的壓迫,還要面臨殘暴海盜的劫掠,想必平時的生活都是暗無天日的吧?
文仲眉頭緊蹙,他同樣出身于村野之間,對于底層百姓們遭受的苦惱能夠感同身受,將自己代入到村民們平時的生活之中,足以感受到一股窒息感撲面而來。
他面色凝重地伸手拍拍父老干瘦的肩膀,搖頭輕嘆一聲:
“這些日子真是苦了鄉(xiāng)親們?!?p> 他轉(zhuǎn)頭看到鄉(xiāng)親們皆是心有戚戚然的模樣,眼神中滿是麻木不仁、完全看不到對未來的期盼,他頓感心思沉重,沉吟片刻,緩緩問道:
“鄉(xiāng)親們,你們是否愿意加入我們義軍的行列之中,為了全天下如你們一般生不如死的百姓而戰(zhàn)?”
“只要加入義軍,推翻朝廷,也再無人敢欺凌你們,不知各位意下如何?”
加入義軍?聽聞文仲此言,鄉(xiāng)親們先是一愣,面面相覷一陣,卻是沒一個人敢答應(yīng)下來。
他們先前雖然膽敢反抗朝廷官吏的征稅,卻只是因為被壓迫過頭,狗急跳墻罷了。
實際上遭遇過漫長時間的壓榨與劫掠,他們早已經(jīng)失去對生活的希望,過得渾渾噩噩,每天醒來只有一個想法,那便是:
“活下去!”
而若是加入義軍與朝廷作戰(zhàn),那便是九死一生、馬革裹尸的局面,他們又哪興得起勇氣呢?
關(guān)先生看他們的臉色,也知道他們心里的意思,便只輕嘆一聲不再勉強,反而是吩咐其他人趕回軍中,取些軍糧來贈于鄉(xiāng)親們,然后轉(zhuǎn)身就欲離去。
卻突然聽到,人群中傳來一道略有些稚氣的話語:
“我愿加入義軍,只要將軍,能答應(yīng)我一個條件!”
文仲循聲望去,只見一個七、八歲的孩童從人群中走出,臉龐看上去青澀無比,稚氣未脫,可面色卻無比堅毅,有著超出同齡人的成熟。
來者,正是村中的三保。
文仲心中稱奇,好奇問道:
“哦?是何條件?”
便見到三?!斑恕钡囊宦曋苯庸虻乖诘兀劭敉t,咬牙切齒道:
“前些日子海盜入村劫掠,將我姐姐擄了去,我心痛不已,父母更是整天郁郁寡歡、以淚洗面,若是將軍能夠?qū)⒔憬憔然兀以敢饧尤肓x軍,為天下蒼生貢獻自己的力量?!?p> 其實早在一開始,三保便已跟在村民之中來到此地。
他觀察著這位文仲,見他器宇軒昂,卻是毫不托大,誠心待人,深深為文仲的人格魅力所折服,因而做出此番決定。
果然見到文仲在聽到他的請求后,完全不以他是小孩而輕視他,反而捏著下巴沉思,真的在考慮三保的話。
三保心中頓時燃起希望,朝廷指望不上,或許能夠指望義軍幫他把姐姐給救出來?
然而,希望剛升起沒多久,就在三保絕望的目光中,文仲搖了搖頭:
“此時甚是困難,朝廷如今雖集中兵力對付義軍,然而海面的控制權(quán)仍是握在朝廷手中,義軍恐怕難以出海。況且義軍多為內(nèi)陸之師,不善海戰(zhàn),即便能夠成功出海,只怕也難以從海盜手中救回你的姐姐。”
文仲所言句句在理,三保也沒有反駁的空間,只得絕望地低下頭垂淚不已。
見他這副可憐的模樣,文仲于心不忍,沉吟片刻后,沉聲對三保說道:
“不過,我可以用我的名義向你保證,日后義軍推翻朝廷統(tǒng)治,奪得海面控制權(quán),我定會親自率軍出海,將你姐姐解救回來!”
以文仲的身份地位,其實要跟不必與三保多說些什么,可他仍是那么做了。
三保見他目光灼灼,竟不是信口開河,而是心中真有此打算,三保頓時頗為感動,他猛地擦去臉上的淚珠,再度拜倒在文仲跟前:
“三保愿跟隨文仲將軍,為天下大義、蒼生百姓而戰(zhàn)!”
朗朗之聲回蕩在鄉(xiāng)間,少年朝氣、英姿勃發(fā)。
也不知是因為有了三保這開頭之人,還是受三保那蓬勃的朝氣所感染,又或是折服于關(guān)先生的人格魅力,鄉(xiāng)親們中竟又有數(shù)十個年輕人跟隨者三保,跪倒在文仲跟前,紛紛表示愿意加入義軍。
文仲也沒想到,來這小漁村一趟,竟還會有意外收獲。
他看著最前頭的三保,雖是跪倒在地,然而身形挺拔朝氣蓬勃,雖年幼而又早熟,讓仿佛有著無盡的希望,令人見之心喜。
他親自上前將三保扶起,輕拍拍三保的肩膀,連聲稱贊:
“有如你這般少年英雄的加入,定有天下大同之日!”
說起少年英雄,文仲不自覺地想到昔日在大江南岸與關(guān)先生偶然間結(jié)識的,名為“馬羽”的又一個少年英雄,那時文仲是關(guān)先生的副將。
前些日子聽說高崗山被鎮(zhèn)南王派兵突襲,也不知馬羽兄弟是否安然無恙,想來以馬羽兄弟那遠超常人的武技,定能化險為夷。
想到江山不斷有新鮮血液為天下大義貢獻自己的力量,文仲更是對未來的明天,抱有無盡的期望。
他笑著牽起三保,昂首挺胸地往軍中走去。
…………
中原大陸,一處偏偶的小酒檔里,風(fēng)塵仆仆的佃云推門而入,尋得一處空桌,摘下頭上的披紗斗笠,把手中藥箱往桌上一拍,便轉(zhuǎn)頭朝著小酒檔里一聲高喊:
“小二,上些酒菜來?!?p> 店小二恭敬應(yīng)是,轉(zhuǎn)身往后廚跑去。
匆匆趕路幾日,讓佃云面上不免有些疲色,卻反倒為她的容顏添加幾分慵懶的氣質(zhì),讓酒檔里的食客們都看直了眼。
佃云并未理會呆滯的眾人,自顧自地坐下,待吃過伙食,補充體力,她還得繼續(xù)上路。
自父親離世之后,佃云只要一歇停下來,眼前總會閃過父親生前的點點滴滴,心中的陰郁怎么也揮之不去,也只得利用不間斷地趕路,來麻痹自己。
聽說左超和大陶青、小陶白三人被押送至上都,將要秋后問斬,如今離他們被斬首的時候也沒幾日了。
雖不清楚朝廷在拘捕到革新派余孽之時,為何不直接斬立決,反而要押至秋后問斬,但想來不外乎或是要殺雞儆猴,或是要吸引援軍救援,以斬除更多余孽吧。
但即便明知朝廷的算盤,佃云也必須得走一走這趟渾水,不能眼睜睜地看著用半生時間來護衛(wèi)父親的左超,就這么死在朝廷手中。
獨自一人北上救援,佃云心中其實并沒有多少底氣。
她雖自幼便隨父親習(xí)武,但因為與父親失散分離的緣故,為救父親昔日的部下,面對實力強悍之人,她可沒有半點勝算。
唉,若是父親的親傳弟子--馬羽,與自己一同前去的話,恐怕還更有把握一些,也不知馬羽此刻是否還是依舊消沉,有沒有因為自己的一番話而打起精神來。
她在高崗山上之時,借口要救援左超等人,獨自下山。
然而實際上,卻是不知該以怎樣的身份、姿態(tài)去面對馬羽,每當看到馬羽時,總會想起父親的臨終托孤,心里那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縈繞,也讓她心煩意亂,干脆選擇眼不見心不煩。
可他們二人終究是不可能一輩子不相見,自從父親臨終前將自己托付給馬羽之后,馬羽只怕是這個世界上她唯一能夠依靠的人了,便趁這段時間分開,好好想清楚自己究竟該如何面對他吧。
佃云心思紛亂,想一出是一出,思緒是一點也不著調(diào)。
突然聽聞,隔壁桌上傳來一聲刺耳的口哨聲,佃云下意識偏頭望去,卻見六個渾身酒氣的大漢正對著自己一陣壞笑。
佃云帶著淡淡哀愁,偏頭望來的神情,讓幾個大漢又是呼吸一滯,艱難地咽下嘴里的唾沫,方才壞笑著道:
“美女,獨自一人出門啊?如今世道可不安穩(wěn),一個姑娘家家獨自出門在外,可是萬分危險的,不如,跟哥哥們一同前行,哥幾個還能保護你,你說要得不?”
大漢們嘴里說的話聽起來帶些半咸不淡的外地方言,語氣中聽出滿是關(guān)心之辭,可看他們一臉不懷好意的模樣,連傻子都能看得出他們心底打的算盤。
佃云心中微嘆一聲,扭過頭懶得搭理他們。
如今這般世道,身為女子獨自出門在外,就不可避免會遇到這種情況,佃云當初獨自下山,倒是有些欠考慮了。
只希望這些雜碎只是逞一下口舌之利,不要自找麻煩,否則就算她心中沒有把握,也得讓這群雜碎知道,自己可不是好招惹的。
可惜,事與愿違。
見佃云壓根不理睬自己,那出聲調(diào)戲的大漢似乎覺得臉面無光,竟是站起身徑直朝佃云走來,一手就往她肩上搭去,嘴里還不滿地嘟噥著:
“沒聽見爺跟你說話呢!你個娘們可不要給臉不要臉!”
佃云眸子瞬間變得冰寒,袖子里的手已握緊匕首,就欲轉(zhuǎn)身給這雜碎一個教訓(xùn)。
可還沒等她有所動作,卻忽然見到半空中一道寒光閃過,耳畔響起一道激烈的破風(fēng)聲,然后眼前一花,一枚看似輕飄飄的金屬翎翼,已穩(wěn)穩(wěn)釘入佃云面前的木桌上。
緊接著,那名大漢伸向佃云肩膀的手掌,竟是被沿根斬斷,同樣掉落在桌面上,鮮血噴涌而出。
與此同時,酒檔門外一道朗聲傳入:
“不長眼的蠢貨,把你的臟手拿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