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陣狂喜涌上心頭,何朵雙手架住腦袋,生怕其他同學看到自己傻笑的嘴臉。書本上的小黃臉微笑著,兩只眼睛瞇成了彎彎的兩條線,像極了自己的眉眼,而且是越看越像?;叵雱偛怕愤^隔壁班的時候,楚凱好像就站在人群中看著自己呢!然而自己卻盛氣凌人地擦肩而過,并沒有來得及給他什么好臉色。也不知道自己這后知后覺的蠢樣,會不會給楚凱造成誤解?他現(xiàn)在會不會認為自己不喜歡這個小禮物?
這堂課是如此漫長,何朵艱難地看著黑板,壓根聽不到老師在說什么,全程只是機械地回應。善良的老師依然對她頻頻點頭,這讓她多少有些羞愧。老師如此信任地寵溺自己,而自己的心卻全然飄到了窗外。明知不該,仍然罪惡地沉溺其中,不愿回神??山K于熬到下課鈴響的時候,何朵卻又遲疑了。自卑、羞愧和緊張不安讓她沒有勇氣邁出步子,屁股像是沾到了座位上一樣,紋絲不動。
“他會不會故意路過門口,趁機往教室里偷看我一眼?”想到這里,何朵心里咚咚亂跳,雙頰緋紅,干脆頭一歪趴到桌子上,把書本翻過來扣在頭頂,閉著眼睛不看不聽不問。就這樣時而懊惱時而激動時而悲傷地熬過了一上午,午飯鈴聲一響,何朵一反常態(tài),率先沖出教室,直奔食堂,然后捧著飯碗逃命似的沖回宿舍。
如果按住宿方式把學生們分成兩類的話,何朵和大多數(shù)學生屬于住校生,楚凱則是為數(shù)不多的跑校生。楚凱家就在紅西鎮(zhèn)上,鎮(zhèn)子不大,從家里走到學校也就十來分鐘。楚凱的父親是紅西初中的數(shù)學老師,父子倆每天一起上下學,中午自然也是一同回家吃飯。因此午飯的休息時間里,何朵和楚凱鮮少會碰到。
何朵故意踩著上課鈴聲的尾巴,繞遠路從教室的另一側(cè)進去,心虛地避開楚凱可能會接觸到的視線范圍。思來想去,她實在是找不到自己身上有什么令人欣賞的地方,人家興許只是覺得有趣便逗她一下,自己可不能傻乎乎的自作多情。要不然,萬一人家并沒有別的意思,那自己得多丟人呀!
然而主意歸主意,何朵內(nèi)心卻又真真實實地渴望著楚凱的青睞。這種自卑不安又蠢蠢欲動的矛盾心理糾纏著她的神思,導致整個人患得患失。就這樣神不守舍地熬了一天,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注意力又溜回到了課本上,在她反應過來之前,居然已經(jīng)完成了全天的課業(yè),還跟老師進行了幾次流暢的互動。何朵欣喜不已,感覺自己活了過來,不經(jīng)意間抓住的學習,讓心情瞬間好轉(zhuǎn)。不久前還在糾結(jié)的情結(jié),仿佛已經(jīng)是多年前的舊事,說淡就“嗖”的一下淡下去了。
“何朵,去我辦公室拿一下那個習題冊,就在桌子上,藍色封面?!?p> 語文老師在講臺上一邊瞇著眼睛翻看課本里的內(nèi)容,一邊對何朵說道。
“好的!”
何朵利落地應聲,快步小跑到老師的辦公室。拿到習題冊后迅速返回,此時她已經(jīng)短暫忘記了先前的忌諱,風風火火地路過了楚凱所在的教室。等突然反應過來時,人已經(jīng)正大光明出現(xiàn)在了隔壁教室門口。她下意識地慌亂一瞥,卻瞬間被眼前的畫面驚住了。
那個霽月般明亮溫和的男生,正耷拉著雙手垂頭站在講臺上,在大漢的暴打下不斷后退,好幾次撞到黑板。這個大漢不是別人,正是他們的數(shù)學老師,也是楚凱的父親。
而楚凱便是那個被打的人。
何朵下意識地放慢了腳步,既想多看楚凱幾眼,又怕刺傷到他的自尊心。老師狠狠地踢著他的屁股,拎起課本使勁拍打他的后脖頸。楚凱面無表情,任由身體被打的晃來晃去,卻雙拳緊握,一聲不吭。好巧不巧,就在何朵呆住的一瞬,楚凱抬起了眼睛,四目相對的一剎那,何朵驚慌逃離。
那是一副怎樣的眼神???黑黝黝如寒冰般決絕。何朵后悔不已,千不該萬不該,她不應該停下來那么認真地看著楚凱被父親毆打。到了這個年齡,孩子們早已熟知“嚴師出高徒”,“棍棒底下出孝子”這類的老一輩觀念,理論上來說被“老子”揍也就走了??扇绻w罰的是其他同學,楚老師應該也不至于下這么大狠手。偏偏對方是自己的親兒子,做父親的恨鐵不成鋼,反而下手更重。
“可是這么打不會把人給打壞嗎?”
“他知道我看到了,會不會覺得很丟人?大庭廣眾之下顏面盡失,他一定難過死了!”
何朵心亂如麻,急的直跺腳,連帶對楚凱的父親也埋怨了起來。煎熬了一節(jié)課的時間,何朵拿定了主意。
等下課后教室的同學們?nèi)侩x開,何朵便躡手躡腳來到楚凱的教室,確定四下無人后,閃電般沖到楚凱的座位,往抽屜里扔了東西就跑。
原來,何朵在課余時分偷偷寫了一個紙條,后來想到紙條可能會被其他同學發(fā)現(xiàn),就把一個已經(jīng)用完的作業(yè)本撕開,僅留下頂部連頁的那一小沓,在二十多頁的小碎紙里無規(guī)律地分散寫下了幾個字:“你”“還”“好”“嗎”。
這樣一沓破碎不全的紙張,怎么看都像是被人丟棄的垃圾,更不會有誰無聊到趴到楚凱的抽屜去翻看。尤其里面的四個字還是分散在不同頁面寫的,就算有人撿到,也不至于如此用心地研究,保不齊連楚凱都不一定會意識到個中的“貓膩”。
“不管了,反正我是沒有遺憾了!”何朵長吁一口氣,心情大好。
翌日上課時分,何朵習慣性翻開課本,頓時欣喜若狂。
原來,課本里空白的地方正赫然留著一排齊整的鉛筆字:“我沒事,謝謝你。”
何朵沒有再刻意掩飾自己上翹的嘴角,而是雙手悄悄合攏在一起,獨自愜意地欣賞著那幾個工整清峻的小字。秀麗的字就像楚凱的人一般,神韻非凡,溫雅大方。
“這次我再也不會疑神疑鬼了!”何朵自言自語道。
時間慢悠悠劃到午飯時分,下課鈴一響,同學們在老師的釋放下籠中鳥般四散奔去,只有何朵安淡地待在教室。等一切重歸安靜,一個身影靜靜地出現(xiàn)在眼前。何朵抬起下巴,四目對視,兩人都吃吃地笑了。
只消一個小小的悸動,純真的青春便會瞬間溢滿多姿的夢幻。這些初具人格意識的靈魂,也因被認可和接納而變得更加自信。生活的色彩不再只是黑白相間的課本和試卷,盤中餐食也因心情的甜美煥發(fā)出澎湃的味覺魔力。
這是何朵第一次得到在學習之外被肯定的自信,那份家人和好友之外新收獲的關(guān)懷,著實美好而珍貴。這個如玉的少年是那么的卓然出眾,可就是這樣美好的人兒,又恰好和自己相互欣賞,這種高度的接納和欣喜是成長以來從未有過的體驗,感覺太過美好,美好到令她甚至有些忐忑。
對于這些本應在無涯學海中盡情遨游的少年而言,早戀始終是個備受警戒的詞語。青澀的豆蔻年華,酸甜并具。收斂和猜疑、對錯和優(yōu)劣,成為架在少年們頭頂?shù)腻幍?。對何朵和楚凱而言,“親密”關(guān)系無非是下課后一起在教室里寫作業(yè),體育課上兩個班級撞在一起時心猿意馬假裝寒暄,抑或偶爾一天課業(yè)結(jié)束,兩人在鎮(zhèn)子里信步閑逛時的并肩溜達。
一起學習,一起走路,一起聊天,便是二人在一起的美好時光。
“那個尖子生何朵,還有楚老師兒子楚凱,他倆有問題!”
“真的嗎?我的媽呀,尖子生也會談那個呀?”
“肯定是!總是一起寫作業(yè),毛毛還看到過好幾次他們一起逛街呢!”
“楚凱膽子真大,要是被他爸知道了,肯定要往死了打!”
眼尖的同學很快便捕捉到了貓膩,兩人的傳聞也像細雨梭梭般悄然氤氳在教室不同的角落里。早戀的同學多得是轟轟烈烈視死如歸,唯何朵楚凱靜水無聲,即便被大家偶爾關(guān)注,也抓不到具體把柄。只是傻子也看得出來兩人在一起寫作業(yè)時不符情境的眉來眼去,體育課上踢著石子左顧右盼時此地無銀三百兩的傻笑,和在僅僅一百多米長的鎮(zhèn)集市上穿梭無數(shù)遍仍然精神抖擻的身影。
草長鶯飛的陽春三月,是黃土高原一年中最美的時節(jié)。東南風吹過幾場后,裸露的黃土終于被嫩綠的灌木悄然覆蓋,那漫長冬日的死寂徹底停止負隅頑抗,大地如期煥發(fā)生機。在所有植被脫去枯衣之前,朵朵盈粉的山桃花已經(jīng)高調(diào)地占據(jù)了大地的舞臺,在漫山遍野中高歌生命的旋律。
山桃樹生命力旺盛,隨便插一二枝條或者吐一個桃核在土里,來年可能就已經(jīng)成了舉著花苞的小桃樹了。農(nóng)民們出門放?;蛉サ乩飺v騰莊稼時,歸途多會隨手折幾枝桃花,插在不用的空罐頭瓶里,整個屋子便會瞬間亮了起來。
紅西初中位于大山山脊的背陰處,學校背后的整個山頂?shù)缴狡?,便是鋪天蓋地的山桃花,這里也是何朵每周往返于家和學校之間的必經(jīng)之路。起初何朵還會折枝三二帶回家裝飾,后來心疼桃花開敗以后枯枝死去,就停止了辣手摧花,改成默默欣賞,把美麗記在心中。
桃花快要開到全盛時,周圍的紫丁香也開始陸續(xù)冒頭,只兩三天的功夫,紫蒲色的丁香嘩啦啦一夜間綻放。星星點點的紫色和紅粉白等不同顏色的桃花混在一起,整座山都變成了姹紫嫣紅的花之海洋。遠遠望去,山頂就像正在舉辦盛大的集會一樣,一片片恣意的粉紅和淡紫開的猖狂。雄偉的大山山體明明還駐留著冬日的枯黃,山頂卻已春意盎然、色彩繽紛。
“仙女無心守天宮,偷得下界會新朋——”楚凱念道。
何朵一驚,氣道:“好啊,你偷看我寫日記!”說罷趕緊遮住日記本。
可楚凱早已一把奪了過去,大聲念道:“但看山頭蒼茫色,水袖一舞萬千紅?!?p> 何朵終于搶回了日記本,氣呼呼地喊道:“楚凱,你原來這么壞,哼!”
“哈哈哈,你寫的太入神了,我還以為你在寫我呢!”
“想得美,才懶得寫你!”
“為什么不寫?我都打算寫你了!”楚凱假裝生氣道。
“嗯?嗯,嘿嘿……”何朵害羞地笑了笑,說道:“你打算寫我什么?”
“算了,寫啥呢寫,心都被傷的哇涼哇涼的!”楚凱站起身,夸張地剁了剁發(fā)麻的腳,朝著學校揚長而去。
“別呀!等等我么!”何朵合起日記本,笑呵呵地追了上去。
熟識之后何朵才發(fā)現(xiàn),楚凱是個相對內(nèi)向的人,雖然表面看起來笑若暖陽,內(nèi)心卻和她一樣缺少自信。尤其在學業(yè)上,雖然他很努力,可和何朵之間仍然有著一定的差距。加上父親的強大高壓,學習成績成為楚凱最為敏感的事情。而何朵這位年級第一的存在,更加劇了他對學習的恐慌,導致越用功努力卻越適得其反。
而何朵看著眼前這個面如冠玉的少年,也會時常自慚形穢,無數(shù)次渴望自己能夠變成標準美女,最好手里再有點小錢,才能配得上他的玉樹臨風。兩個人各有心事,各懷希冀,敏感之事又都不愿提及,亦或不知如何表達,因此也常常鬧出一些酸酸的小誤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