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青少年的情緒來的快去的也快,只要不是一門心思扎在故事里,抑或隨機切換下環(huán)境,那些頭重腳輕的飄渺情愫也就被新的事情刷了下去。就比如過年。
過年絕對算得上是孩子們一年中最熱愛的節(jié)日。平日里難得吃到幾次的瓜果零食,可以在走鄉(xiāng)串戶的時候隨便吃,吃不完大人還會給他們的口袋里塞滿。穿了一年的舊衣終于能在過年時豪氣地丟到一邊,換上鮮亮的新衣。何朵常年穿的都是哥哥姐姐的舊衣,雖然那些衣服都被母親清洗的整齊干凈,但看起來總歸土氣了些。只有過年時,她才能明正言順的擁有自己的新衣,自是欣喜。
父親出事的第一年春節(jié),何朵沒能穿上新衣,但是一家人在一起吃著餃子,飯桌上也有了肉,對他們來說就是最大的滿足。到第二年,何勝軍慢慢開始賺些小錢,家里多了一份收入,年也就過的像了個樣子。平時只能在宴席上吃到的炒菜——村里俗稱“盤子”,春節(jié)期間幾乎天天都能吃到。跟蘿卜、白菜和土豆打了一整個冬天交道的腸胃,在此時越發(fā)能體會到豐盛佳肴的美好。
北方的冬天沒有生鮮,連白菜、蘿卜等都要提前在秋天的時候備好。農(nóng)民們會在地里挖個兩米左右的深坑,把白菜等食材埋在里面用以保鮮。就連大蔥也要立起來,把根部埋在土里,讓它們可以干枯的慢一些。只有到了春節(jié),人們才會拿出積攢了一年的積蓄,添置衣物和購買新鮮食材。
作為一年中最盛大的節(jié)日,農(nóng)民們從臘月底就要開始忙碌起來。臘月二十三和二十四是全面打掃的大日子,何許夫婦會把所有家具抬到院子里,何文何朵幫著把抽屜里的東西都倒出來,扔掉那些平時隨手放進(jìn)去的無用物件,用抹布把抽屜擦拭兩三遍后,再把剩下的東西整整齊齊放回抽屜。
何平的主要“工作”則是從中挑揀出一些好玩的東西,然后趁父母不注意時溜出家門,和同輩的男孩去廝混。
“媽,你家平子又跑了!”
“這個慫娃!”
雖然何朵會很不平衡地抱怨兩句,卻也沒有任何效果。只得繼續(xù)老老實實埋頭苦干,和姐姐一起把家里大大小小的玻璃全部擦拭干凈。
洗衣服、洗床單等最累的重活則是由許嬌蘭承包。許嬌蘭在院子里放上兩個一米直徑的大鐵盆,讓丈夫把熱水涼水摻進(jìn)去后,自己就著搓衣板一把一把地將物件一一洗凈。
因此每逢臘月二十三和二十四,家家戶戶的院里都會掛滿洗曬的衣物。一應(yīng)家具也會被陸續(xù)搬到院子里,用掃帚清掃干凈,曬個半天太陽后,再度被搬回屋中。因此在紅西鄉(xiāng),小年的主寓意就是:打掃衛(wèi)生,送家里各路神仙——天地爺、土地爺、灶王爺、財神爺、觀世音菩薩、狐仙等回天庭復(fù)命。等到正月初一的時候,這些神仙才會在一家之主的焚香恭請中再度下凡,保佑家宅平安。
臘月二十五、二十六則是燉肉炸丸子等做熟食的日子。許嬌蘭幾乎終日泡在廚房里,在滿屋的煙熏火燎中把未來幾天要吃的肉丸子、油糕等相繼炸好。何勝軍會把趕集買回來的豬肉切成整齊的小方塊,放在鍋里用鹽水煮個四五分熟,再端到院子里風(fēng)干封存。后期要做肉菜的時候,只要拿出來一塊,洗凈切片蒸炒即可。
臘月二十七是年前最后一次的趕集日,市鎮(zhèn)周邊所有的集市會在這一天結(jié)束后全部打烊,一直到正月初十以后才會開市,人們會在這一天把鹵牛肉、鹵豬耳、新鮮蔬果等一類食材全部采辦齊全。何許夫婦會搭乘村里的三輪車或者四輪車一起出門,從太陽剛冒頭時離開,到傍晚時分扛著大包小包等一堆戰(zhàn)利品回來。
臘月二十八則是做發(fā)面,處理燉菜的日子。吃完早飯后許嬌蘭就會立刻動手做兩盆發(fā)面放在炕頭,通過炕頭的熱溫幫助面粉發(fā)酵。何勝軍則坐在院子里把殺好的雞用開水澆上幾遍,這樣就可以把雞毛更順利地拔掉。雖然長了將近一米九的大個子,脾氣又火爆,何勝軍卻從沒殺過生。在村里,男人連雞都不敢殺是很沒面子的事兒。何勝軍每每被問及此事,就會以“不會殺”為借口推搪,到后來干脆上集市直接買殺好的雞。
因為右手不太利索,何勝軍只能做些大概的粗略活計,許嬌蘭則負(fù)責(zé)把細(xì)致的工作收尾處理掉。條件好的家里會把買來的鯉魚或帶魚洗干凈紅燒,做好后放在院子里天然冷藏,待到正月初一時拿出來熱一下,便是桌子上的大菜。何勝軍家自然是買不起魚,但是也有雞肉、豬肉這等兩個大菜,對于辛苦了一年的他們來說已經(jīng)著實不易。
許嬌蘭把土豆雞塊燉好后,會盛出一碗改善下當(dāng)日的伙食,剩下的冷卻后放在院里的大缸中,和其他熟食一樣,依靠北方天然的低溫完成食物的保鮮。
臘月二十九這一天,許嬌蘭會招呼全家人把身上的衣服都換下來,穿上其他舊衣,抓緊時機把這最后一波衣服清洗干凈,這樣家里在年前就沒有臟衣服了。此時就只剩下了蒸饅頭,正月初一到初十的饅頭幾乎都要在這一天做完。何勝軍會招呼何文何朵把家里所有裝過小麥甚至化肥的袋子水洗三四遍,曬干凈后裝進(jìn)蒸好的饅頭。饅頭自然是冷卻后再放進(jìn)去,滿滿三四袋全部堆在小院的庫房里。
過年吃的饅頭和平時也不一樣,幾乎所有的饅頭都要點上一星半點的紅棗一起蒸。許嬌蘭會把面團做成比籠屜稍微小一圈的圓環(huán),中間鏤空,面團上附著一些花哨的小造型,有的像蛇,有的像雞,總之各式動物和花卉,甚是好看,最后再在上面點綴一些切成碎丁的紅棗。這種動植物狂歡大圓環(huán)做成的饅頭是饅頭中最莊重的級別,幾乎每家都會做上三四個。尤其是頭一年有新婚夫婦的家庭,婆婆和丈母娘都會給媳婦、女婿親手蒸這么一個花饃圈,寓意團團圓圓,和和美美。
女主人們還會做一些跑親戚時送的小面糕,這類糕點相對來說就簡單一些,先是把面團用小搟杖搟成成年人巴掌大的圓片,略厚,上面每隔一寸放一個囫圇的紅棗,一排平均會放五六個,然后在紅棗上方再蓋一層同樣的面團,再與下一排的棗子錯開位置點綴一排紅棗,前后一共蓋三層大小一樣的面團。最后一層的面團邊緣會用手捏成鋸齒狀的花紋,整個面團的氣質(zhì)便瞬間提升。
三層面團加兩層紅棗,小糕點就做成了。放在籠屜里蒸熟后,吃的時候用菜刀從中切成四塊,隨機拿一塊就著菜就可以開吃。
村里人正月走親戚時都要帶伴手禮,除了送一些牛奶、八寶粥、方便面等實用的小禮盒外,關(guān)系親近些的都會送兩個這樣的面糕,寓意五谷豐登、萬事如意。
最后做的則是上百個約莫半只手掌大的小饅頭,有的是玉如意的造型,有的像是攤開的麻花,有的則是帶著紋路的小圓饅頭。所謂的紋路,基本都是用梳子在面團上壓幾個花紋。所有饅頭的頂部也會點綴半顆紅棗,寓意鴻運當(dāng)頭。正月初一到初十,一家人日常吃的最多的饅頭就是這一類。
除夕降至,一年中忙碌到頭的日子指日可待。每年的這一天,許嬌蘭就跟上了發(fā)條一樣馬力全開,從早到晚忙的腳不沾地。
這天的三餐一般都會簡化為兩餐,早上起來隨便吃點饅頭補充好體力,就要開始各就各位忙活起來。何朵何文會再次拖一遍地,把所有家具里里外外再度歸置和擦拭一遍,然后把櫥柜和庫房里放置了一年的碗碟搬出來挨個清洗。按照風(fēng)俗,許嬌蘭每年過年時都會給家里購置幾件餐具,寓意人丁繁衍興旺。但平常吃喝用度哪里用得著那么多碗筷,因此大多數(shù)餐具都會在過完年后被再度封存,等來年過年時再重見天日。
長年累月下來,購置的餐具越來越多,堆放的時間也越來越長,且灰塵重度覆蓋,清洗起來著實費勁。何朵每次都感覺洗碗筷洗的幾乎要天荒地老,但是如果自己不做,這些活又得落到母親身上,只好硬著頭皮堅持。
“再熱點水,一會兒完了洗蘿卜!”
“爐子里的火看下,差不多了就添煤?!?p> “泔水桶這么快又滿了,去倒一下!”
“來,給咱抓一下水管,我出去放水。”
碗筷洗完往往要消耗近兩個小時的時間,可這遠(yuǎn)遠(yuǎn)不算結(jié)束。許嬌蘭早已搬來滿滿一大筐沾滿泥土的蘿卜,放在女兒腳邊排隊。黃土高原的蘿卜自成一個派系,不似南方的胡蘿卜那般顏色鮮艷,而是淺淺的黃色,但是水分要更多,是做餃子餡的最佳選擇。等到一盆又一盆的泥水漸漸變得清澈時,蘿卜終于閃亮出浴。這時門外早已夕陽西下。
“趕緊回來,貼對聯(lián)了!”
華燈初上之前,何勝軍會招呼兒子何平協(xié)助他貼對聯(lián)。大門口貼主對聯(lián),家里墻壁上則是那些精致簡練的小紅聯(lián)。何勝軍會往一口小鍋里倒進(jìn)去兩碗白面粉,兌上涼水后,用爐火慢慢加熱,一邊加熱一邊用刷子來回攪拌。等到面糊糊越來越粘稠,攪拌不動的時候,立刻起鍋冷卻,漿糊就做好了,方言叫做“漿子”。
“先貼大門,看清哪個是左邊的,那個是右邊的。”
何勝軍用刷子小心地刷在各個對聯(lián)的背后,何平則爬上凳子,按照父親指示的方位把對聯(lián)貼上去。許嬌蘭則精心地裁剪出一個紅色的紙牌位,牌位上尖下長,約半只手掌的寬度。何文用毛筆在上面小心地寫下“供奉何門三代祖宗”幾個字,然后按照母親的指示貼在庫房的固定供奉點,這便是狐仙的位置。
此外爐臺上、走廊邊、供桌上,家里家外那些長期供奉其他神仙的位置也會重新貼上新的對聯(lián)。全部弄好后,整個家在紅色的年畫和對聯(lián)映襯下煥然一新,年的氣氛瞬間呼之欲出。
“又坐下了,你就歇著,歇死吧!可是干了大活出了大功了!香爐翻整了嗎?柴砍了嗎?院子里的晾衣繩挪高了嗎?!”
何勝軍對干家務(wù)向來沒什么興致,手頭能看到的活做完后就忍不住窩進(jìn)沙發(fā)里,抽根煙或者喝口茶水緩緩神,順便看會兒電視。結(jié)果每次只要一歇下來,就迷迷瞪瞪打起瞌睡,一晃眼就是好幾十分鐘,氣的許嬌蘭在一邊破口大罵。
何勝軍也不吭聲,反正年年過年年年被罵,他早已免疫。雖然困意仍濃,他也不得不再次起身,晃悠到院子里,把妻子提到的活一一做完。結(jié)束后又不知不覺躺回沙發(fā)里,等妻子下一波訓(xùn)斥襲來后,再度按照指示落實任務(wù)。
在許嬌蘭眼里,過年前的這幾天就跟打仗一樣,時間就是生命,必須爭分奪秒,因此她一輩子都寬容不了丈夫在家務(wù)上的散漫。
新聞聯(lián)播已經(jīng)開始,春晚的時間越來越近。一家人之中只有何平手里無活,卻也不會被母親過度苛責(zé),因此早早地候在電視旁邊。其他人則繼續(xù)快馬加鞭忙碌著女主人分配好的任務(wù)。一直要到熱騰騰的餃子搬上桌子,持續(xù)了一周多的辛勞才算真正進(jìn)入了尾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