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樣的春節(jié),一樣的火紅對聯(lián)和年火,一樣的走家串戶與嬉鬧,不一樣的是家家戶戶的低標(biāo)準年貨與吃食。對何朵而言,這個年過的簡直黯然失色,就連大咪和小花都像兩個無精打采的老人般,每天曬著蒼白的太陽,麻木地看著日落星移。
一年一度的“七人行”聚會依然雷打不動地進行著,這成了何朵整個春節(jié)中唯一可以放開自己性子的時刻。何朵距離市區(qū)最遠,需要在太陽升起前的第一縷青光中,搭上大隊里每天僅來回一趟的面包車啟程而去。
全大隊幾百號人,雖然不是每個人每天都會進城,但只要有人需要,就都指望著這輛面包車。本來承重只有七人的面包車,每天的實際乘坐人數(shù)都是十四人左右。每排座位上都是兩層人,一個抱一個地摞在一起。座位邊的空地也一定會放上小凳子,這樣就能再擠上三四個人。
年邁又嚴重超載的車子蹣跚地爬行在陡峭的盤山公路上,隨便一個大點的石頭坑都可以把整車的人顛成篩子。何朵擠在兩個女人中間,她的膝蓋上還坐著一個并不認識的牙牙學(xué)語的小男孩。整個車廂都籠罩在各種韭菜大蔥的口臭味和農(nóng)民們鮮少刷牙的醬香口氣里,偶爾有一兩個人沒忍住排點腸胃尾氣,那久久醞釀在密閉車廂里的生化氣息,比窒息還要可怕。
饒是如此,村民們依然有說有笑,豪爽地互相扯著皮,更別提時不時有人點火抽煙了。且獨樂樂不如眾樂樂,抽時還不忘給車里的其他男人發(fā)一支。
這樣的旅途早已是家常便飯,卻令何朵一次次苦不堪言。明明嶄新干凈的衣服,下車之后總會深刻地吸附上那一車的可怕氣味。好在為了怕被交警攔截,司機每次都會趕在清晨八點前進城。早早地抵達市區(qū),何朵有不少時間讓自己的衣服散味。
一個人在大馬路上走走停停,快到高中校門口時一定會駐留在路邊的餅子攤,買一個熱乎乎的燒餅,加上小山羊和煎蛋,如癡如醉地享受和回味高中時那久違的美食。然后悠哉游哉地邊吃邊發(fā)信息,催促其他六個人集合。寧水市這幾年的發(fā)展并不是很快,學(xué)校卻改建的風(fēng)風(fēng)火火,每次何朵他們回到學(xué)校,都會發(fā)現(xiàn)校園又變了格局和風(fēng)格。
等眾人到齊之后,先是在學(xué)校里閑逛一圈,再啟程去吃只有寧水才有的牛肉丸子面,然后再慢悠悠散著步前往學(xué)校附近的廣場,去看那里最繁華的城市煙火氣。新春佳節(jié)的廣場上集聚了五花八門的地攤,攤主們爭先恐后地放著小喇叭呼喚客人的光顧。幾個人套圈、打氣球等游戲玩了沒一會兒,就感覺寡然無味,索性去旁邊的沙冰店稍事休息,正好壓一壓胸膛里熱辣的丸子面后遺癥。
好幾年了,沙冰店的菜單卻幾乎沒有任何變化。幾個人隨意點了一些,便噔噔噔跑到二樓坐著侃大山。畢業(yè)后選擇讀大專的柴佳佳和曹亞楠都已經(jīng)順利找到工作,柴佳佳在老家的高中擔(dān)任教師,家里給介紹了一個門當(dāng)戶對的大小伙子,兩人相處不錯,年內(nèi)即將結(jié)婚。她也是七個人中最早步入婚姻殿堂的人。曹亞楠早已和高中時的男友分手,如今正沉浸在新的幸福戀情中。毛靜茹專升本順利通過,將繼續(xù)留在現(xiàn)在的高校就讀。另外三個男生里,楊起正在備戰(zhàn)司考,王亦凡和賈昀都是本科大四,即將面臨畢業(yè)去向的選擇。
大家嘻嘻哈哈地閑聊著,王亦凡和賈昀繼續(xù)濤聲依舊地打趣著楊起,何朵和其他兩個女生則耐心地聽著曹亞楠的感情故事。何朵的位置緊靠墻角,無聊中難免左顧右盼,猛然間,她的眼睛直勾勾地定住了。
乳白的墻面上駐留著來往顧客們稀稀拉拉的涂鴉,涂鴉多是用最普通的中性筆書寫,非常細小,細小到如同大地上纖細弱小的螞蟻般,不仔細看都難以發(fā)現(xiàn)。在諸多的涂鴉中,有兩行極其突出的秀氣小楷,如皎潔明月般引人注目:
“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
何朵愣住了,身邊的一切仿佛驟然靜止,而她整個腦子里此刻只有兩個字:秦風(fēng)。
縱使時光荏苒,這兩排字哪怕化成灰,她也會一眼認出,那是秦風(fēng)的字。娟秀飄逸,工整灑脫,每一勾每一橫中盡顯秦風(fēng)獨有的高潔特色,何況這還是他以前最愛讀誦也最愛書寫的詩句。
“朵朵,朵朵,嘿!”柴佳佳拍了拍何朵的胳膊。
“這一看就是想入非非了呀!話說回來,你這年紀也不小了,好找對象了!別到時候佳佳孩子都一堆了,你還孤家寡人?!蓖跻喾泊蛉さ馈?p> 何朵無暇答復(fù)他們的調(diào)侃,下意識地笑了笑。她認真地環(huán)顧幾遍四周,又跑到收銀臺問了問收銀員,今天以及近幾日還有沒有其他男人來過,長得如何如何。
結(jié)果自然是令人失望的,他們是今天第一波客人。至于近幾日的客人情況,前臺又怎么會記得。
何朵落寞地回到座位,貪婪地看著墻上的兩行小字,忍不住小心地撫摸了起來。為了怕大家猜疑,她故作驚訝地說:“這字體真漂亮呀,這得怎么練才能練的出來呀!”
好在大家忙著聊天打趣,并沒有過多關(guān)注。
“字的顏色看起來不像是新的了,可能是很早以前他寫的?!?p> “他在寫這些字的時候,是不是在回憶過去的時光?是緬懷,還是只是純粹順手寫的?”
“他是帶著怎么樣的心情寫的這兩排字呢?”
“所以他也常來這里嗎?他家的位置在這附近嗎?”
“如果我在這里等他,能等到嗎?”
何朵打開手機,編輯了一條短信,發(fā)到那個早就已經(jīng)停機了的號碼里:“我看到你寫的字了?!彼执蜷_QQ,可是這個灰色的頭像還是如往常般毫無溫度,仿佛正冷酷地警告她:不要越界。
何朵默默退出了QQ。
她想拿起手機拍個照,但還是放下了。她用力地看著這兩排字,希望可以把它們清楚地刻在腦子里。
有些人,過去了就是過去了。即使此刻秦風(fēng)就在自己對面,想必也不會為這樣的會面手舞足蹈,也許在他眼里,何朵就是一場不堪回首的過去。
誰會想回顧這樣的過去呢?
只是,秦風(fēng),我好想你??!
家鄉(xiāng)的頹廢光景成了何朵心里巨大的疙瘩,看著重病折磨下形容枯槁的奶奶,她比之前更迫切地期盼可以早點畢業(yè),這樣就能正式開始賺錢,早點給奶奶和家里出上力。因此返校后不久,她便正式加入了之前兼職的保險公司,成了一名保險代理人。自此開始,除了一些日常不得不修習(xí)的課程,何朵幾乎都全身心鉆研在工作中。沒多久她就推著狠心花了一百多元新買的自行車,穿梭在大街小巷賣保險。
“鐵打的公司流水的業(yè)務(wù)員”,是保險公司最大的特色,每天都有新的面孔進入公司,也有干不下去的人落寞離開。何朵總結(jié)了那些每個星期每個月都排在銷售明星行列里的同事,發(fā)現(xiàn)大多數(shù)都是已婚的大齡家庭主婦,稍微有些個性的以及特別外向的大姐們業(yè)績尤其突出,這讓她不得不感慨學(xué)歷在這里的浪費。但是眼下賺錢最要緊,畢竟除了保險公司,也沒有其他正規(guī)公司敢于錄用一個學(xué)生作為正式員工。
經(jīng)過一段時間的走訪和比對,何朵發(fā)現(xiàn)個險客戶的首要目標(biāo)人群,是那些個體工商戶老板。他們并不是在正規(guī)公司,因此沒有正規(guī)的三險一金等保障,卻比一般打工人有經(jīng)濟基礎(chǔ)給自己購買保險。因此何朵便和另外一個處得來的新同事一起,推著自行車掃街陌拜。
也不知是何朵運氣好,還是她的整體表現(xiàn)容易得到客戶的信任,入職兩個月時間,何朵就順利轉(zhuǎn)正,第三個月還進入了銷售前十,拿到了明星獎。而購買她保險的客戶,幾乎都是發(fā)過傳單后客戶填寫了聯(lián)系電話,何朵再邀請到公司學(xué)習(xí),繼而現(xiàn)場就簽單的人員。甚至還有一些店老板實在沒時間外出,就讓何朵一條條給他們講解條款和好處,然后在自己店里簽字成交。
“何朵,你太優(yōu)秀了!”
“是啊,怎么做到的,多跟我們說說啊!”
“真沒啥,就是和大家一樣,一個一個陌拜。”何朵有些難為情。
“我們都是一個個陌拜啊,怎么就你簽單率這么高?”一個跟何朵差不多大的女生愁眉不展地說。
何朵想了想,道:“可能是我沒那么激情,比較平靜吧!客戶問我我就說,不吭氣我就不浪費客戶時間?”
何朵仔細回憶這幾個月購買她保險的客戶,像是總結(jié)一般,一邊思考一邊說:“有些比較在意自身形象的、洋氣時髦的客戶,我會給他們推薦保障加長線分紅的險種;有些經(jīng)濟并不是很闊綽的,就以保障為主;有些有小孩的,就以孩子的基金保險為主,然后所有的保險都把意外險和醫(yī)療險這些附加險給客戶詳細調(diào)配好。我自己覺得確實性價比最高的,才會給他們做進方案里。所以可能客戶覺得很適合自己吧?”
“說的好!給客戶個性化量身定做保險險種,雖然說是常識,但是不是每個人都能準確給到客戶想要的東西,大多數(shù)還是依靠我們?nèi)粘V魍频奶撞碗U為推薦內(nèi)容。當(dāng)然,也許我們的計劃能力都不差,但是差的是對客戶的了解,以及在第一時間里對目標(biāo)人群的認知!”主管嘹亮的聲音在何朵身后響起,嚇得何朵一個哆嗦。原來不知道什么時候,主管也被他們吸引過來了。
“我還是覺得,最重要的可能還是何朵的銷售方式跟咱們滿大街吆喝的調(diào)性有所不同,才讓客戶覺得舒服吧?”坐在何朵身邊的大姐笑呵呵地說道。
“無論如何,中午這飯你是請定了!”那個跟何朵很要好的男同事起哄著。
“沒問題!下午的課我逃掉就是!”何朵豪放地揮揮手。
何朵和其他幾個年齡相仿的同事們一起,在公司附近的小餐館飽餐了一頓,趁著高興喝了幾杯啤酒。酒足飯飽后大家各自散去,何朵打算給自己放個假,回宿舍小睡一會。剛騎上自行車手機就響了,何朵一看來電號碼就瞬間緊張起來,她也不知道為什么,從小到大就特別怕姐姐。
“姐。”何朵乖巧肅穆地稱呼道。
“朵朵,是媽?!?p> “哦,媽!”何朵松了一口氣,“你咋拿的我姐電話?”
“你姐生了!是個男娃,我們都在醫(yī)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