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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間草

第九十八章 冬風(fēng)不改紅西舊

云間草 白若遺 5335 2023-09-30 18:54:31

  除了變得更窮,紅西鄉(xiāng)的一切幾乎都亙古不變。沉默的大山用她蒼老的身軀艱難維護(hù)著懷中的生命,而這些枯槁無趣的靈魂則行尸走肉般日復(fù)一日打發(fā)著了無生趣的時光。填不滿的面缸,渡不完的苦厄,看不見的希望。長期置身其中,村民們早已變的麻木。反正再窮也有比自家更窮的人,再難也有比今天更難的時候,索性就和所有人一樣,今朝有酒今朝醉。

  何朵原以為家里再也不會養(yǎng)狗,可是甫一回到家中,院子里那只挺著孕肚,遠(yuǎn)遠(yuǎn)搖著尾巴觀察自己的狗媽媽卻再一次驗證了自己的錯誤判斷。

  “媽,家里咋又養(yǎng)狗了?”何朵憂郁地嘟囔道。

  “還是有只狗好。白天有時候沒人在家,門又不鎖,不安全?!痹S嬌蘭一邊擇著韭菜,一邊慢條斯理地說道。

  “那你和我爸把門鎖上不就行了,又不是沒鑰匙沒鎖?!焙味浔г沟?。

  “也不只是鎖門的事情,家里偶爾還是會有剩飯剩菜,扔了可惜。再說有時候我們在村里串門,家里來人也不知道,狗一叫就知道有人來了,就能來得及回來接待客人啊?!痹S嬌蘭把韭菜放到盆里,起身拿過來掃帚,掃去了地上的菜葉子。

  “因為你們需要,這只狗有了一個棲身之地。可當(dāng)你們不需要的時候,它又會被丟棄。家里這光景,連人都活的困難,狗能有什么好下場?”何朵心里無聲嘆息道。

  又是一條鮮活的生命,不,是好幾條。

  “爸!”

  “哎!”

  何朵回到家的第三天,何勝軍也披風(fēng)掛雪地從外省趕了回來。一家人團(tuán)聚,無需多余言語,一聲呼喚便已暖入心底。

  “你這次去的可真遠(yuǎn),漢城,離寧水一千多公里呢!這春節(jié)大高峰,你回家的車票咋搶到的?”何朵一邊用小掃帚給父親掃著身上的雪花,一邊悠然地問道。

  何勝軍待女兒掃完身上的風(fēng)塵,進(jìn)屋洗了把手,端起老婆剛煮好的面條,嗡聲嗡氣地說道:“咱咋會搶票,根本排不上隊。是和其他幾個工友一起,湊錢坐黑車大巴回來的?!?p>  “你們還知道找黑車呢?不怕被騙呀?”何朵擔(dān)心地說道。

  “這大的幾個人,能有啥好騙的?!焙蝿佘娦Φ?。

  “那你們回來花了多少錢?”許嬌蘭用圍裙抹了把手,把老公臟兮兮的行李搬到了戶外,從里面嫌棄地挑揀著干凈的衣物。

  雖然夫妻倆一個在屋外一個在室內(nèi),但是絲毫不影響彼此說話。何勝軍一邊呼嚕嚕嚼咽著老婆做的面條,一邊嗡聲嗡氣說道:“兩百塊?!?p>  “這么便宜?”何朵驚道。

  話一說完,她便立刻意識到父親這一路的艱難。兩百塊錢從一千多公里外坐黑車回到寧水,別說臥鋪了,只怕父親連一個正兒八經(jīng)的座位都不一定有,這一路肯定是在各種角落里擠塞和對付。

  “喲喲,臭死了!這是人穿的衣服嘛?你看看,這上面的腌臜,都能盤下來油了!”許嬌蘭繼續(xù)嫌棄地整理著丈夫的行囊。何朵杵在門口,看著門廊下陪了父親一個冬季的行囊,心里一陣酸澀。

  “給?!憋埡?,何勝軍從內(nèi)衣口袋里掏出一卷錢,放在了飯桌上。

  “掙了多少呢?”許嬌蘭嘴角微微上揚,慢悠悠問道。

  “你不會數(shù)呀?”何勝軍嗔道。

  “我來數(shù)?!焙味湫χ闷疱X,一張張數(shù)了起來?!皠偤萌А!闭Z畢,像是想起了什么,起身去了隔壁房間,回來時手里已經(jīng)拿了一千塊錢。

  “加在一起四千,給?!焙味溥f給了母親。

  “呀,這回差不多了,孩子們過年來的壓歲錢也有了?!痹S嬌蘭欣喜地笑著,小心把錢裝在了口袋里。

  這是自己參加工作后回家過年的第一個年頭,雖然錢不多,卻也能給家里出一分小力,這對何朵而言無疑是巨大的鼓舞。如今手里僅剩一千多元,還有十天假期就結(jié)束了。何朵暗暗盼著節(jié)后早日投入工作,這樣就能早點拿到工資。

  相比之下,何平一家則早就習(xí)慣了每年由父母全力置辦的春節(jié),不用出錢出力,只要人在,對老人來說全家團(tuán)聚兒孫滿堂就是莫大的喜悅。這一年算得上是近幾年中光景不錯的春節(jié),一家人烤著年火,各自在心里祈禱來年的好運。大咪也終于有了較多一點的葷腥可以吃到,而母狗也在正月初二的時候順利產(chǎn)下了四只小奶狗。

  “我看是被昨天鋪天蓋地得鞭炮聲給嚇得早產(chǎn)了。”何朵望著土坑里四個胖嘟嘟還未睜眼得小家伙,對母親嘟噥道。

  何家院子里東西各有一個小磚房,用紅磚簡單的壘成回字形。磚房在冬天是放置柴火和農(nóng)具以及部分糧食的地方,夏天則是許嬌蘭的戶外專用廚房。大狗就在磚房外圍的角落里挖出來一個小洞,把它的孩子們安置在洞里。何朵每天都會偷偷蹲下來瞧瞧里面的小家伙們,大狗則會在一旁安靜地觀察著她。

  四只小狗,三只黑色,一只灰色,何朵輕輕伸手摸了摸,小家伙們肥嘟嘟的身子上都是土。天氣太冷,小家伙們都擠在一起,眼睛還沒睜開,也不吱吱亂叫,安靜乖巧的讓人心疼。何朵從柜子里翻出來自己高中初中時穿過的舊衣物,輕輕放到洞里。過了一會再出來看時,小家伙們早已聰明地躺在了衣服上。

  “呀!你這女子。”

  這一出先斬后奏效果不錯,等許嬌蘭看到的時候,衣服早已經(jīng)臟了。任她再怎么節(jié)省心疼,也沒辦法拿出來重新洗過。何朵看著這些無辜的小家伙們,心里默默祈禱它們?nèi)蘸蠖寄苡泻眠\,能找到疼愛自己的主人。

  村里人對年的重視度極高,無論貧窮富貴,過年時該走的儀式和流程一樣都不會少。窮有窮的過法,富有富的章程,只要腳下踩的是儀式,人人都會覺得自己正在過著年。每每此時,何朵也難免會和其他人一樣,唏噓一番劉月生一家的神運。

  明明都是“冬至事件”的始作俑者,隔壁石溝大隊和上木大隊的帶頭人早已進(jìn)了局子,而劉月生卻安然無恙。

  “那個主兒就是個人精??!咱們紅嶺幾百年也出不了這么個人才。不是我吹,一樣的事情,換了任何其他人都干不成。”

  “其他人咱也想不出來還能有誰,你反正是肯定不行?!?p>  “哈哈哈哈?!?p>  初三下午,幾個村民來到何勝軍家串門拜年,何勝軍泡了一壺粗茶,讓何朵把小方桌拾掇了下,幾個人一起坐下來斗地主。屋外寒風(fēng)凜冽,屋內(nèi)噴云吐霧。人們一邊粗茶過肚,一邊紙牌翻飛,口水飛濺。

  何朵受不了這場面和味道,便躲到里屋,趴床上玩著手機(jī),客廳里男人們的閑話有一句沒一句的聽到耳中。

  “雖然沒攤上什么壞事,卻也沒落到啥好處,他劉月生的鐵廠和幾個煤窯不也依然開不起來?”

  “那又咋樣?人家在寧水郊區(qū)蓋農(nóng)家樂呢!十幾畝的地剛買到手就趕著派人去了工地。聽明子爸說,房子至少有二十多間,大客廳至少五個,還有其他休閑娛樂的配置?!?p>  “不得了不得了,有錢的人吃得撐死,沒錢的人看得撐死?!?p>  “這叫啥來著?豬門酒肉臭,路有凍死狗!”

  “我咋聽著不太對勁?”

  “到時候跟月生打個招呼呀,建好了讓咱村里的人先去參觀參觀,開開眼界!”

  “你昨晚吃的啥?”

  “啥?咋里么?”前面說要去參觀的村民被另一個人問的一臉懵。

  “不然你咋瞌睡到現(xiàn)在還沒醒?人家那是高級農(nóng)家樂,高端會所,只接待領(lǐng)導(dǎo)和有錢人的。你個窮鄉(xiāng)巴佬的,給人家洗腳都排不上隊,還參觀!”

  “那就先排隊洗腳么,一天給十塊錢工資也成呀!”

  “哈哈哈哈!”眾人又樂哄哄地笑了起來。

  何朵聽在耳中,也不禁感慨不已。同樣都是人,際遇卻可以天差地別。明明都在一個村里,短短十幾年的時間,所有人卻都越走越遠(yuǎn)。多數(shù)人面朝黃土背朝天,摸爬滾打一輩子卻都逃不出命運的束縛,而劉月生一家卻早早成了寧水市的富豪。如果不是還掛著大隊隊長的頭銜,劉家人身上又有哪里能看得出絲毫紅西鄉(xiāng)的痕跡?

  就比如劉月生的女兒劉曉晨,她可是何朵的發(fā)小。同樣的年齡,劉曉晨大學(xué)畢業(yè)后就早早回到了寧水,身邊數(shù)不完的好工作隨她挑揀。自小錦衣玉食,不識愁之滋味。反觀自己一家,父母這輩子早已沒了出頭的希望,不僅窮困潦倒,還始終被扣著“劉月生反派分子”的大帽,人前人后都抬不起頭。

  而自己呢?一心想要飛出大山,想要將來光耀門楣,給父母爭氣,可眼下這漫長的職場生涯卻如霧里看花。自己這只弱小孤寂的菜鳥,到何時才能走出人生的康莊大道?

  同樣都是人,明明有更多人都在十萬分努力的生活,可卻完全無法靠近夢想的邊緣,哪怕是一點點。

  很快便到了一年一度的“七人行”團(tuán)聚日,何朵早早地從擁擠惡臭的車廂里滾出來,像往年一樣哆嗦在清冷的城市大街上,連珠炮地催促著其他人。只是柴佳佳因為要養(yǎng)胎不得不失約,七個人成了六個。曹亞楠打算年內(nèi)結(jié)婚,賈昀和王亦凡紛紛通過了司考,一個在首都的律所工作,日子看起來還算理想,另一個則進(jìn)入了寧水市的機(jī)關(guān)單位。只有楊起司考沒有過關(guān),正在積極準(zhǔn)備下一回的考試。三個男生也各自有了自己的神秘女友,只是大家都默契地獨自前來。眼下只有何朵和毛靜茹還是單身,二人倒也都不著急,豪情壯志地細(xì)數(shù)著單身的諸多好處。

  七人行團(tuán)聚早已有了固定的流程,雖然過程并無新意,但是這每年的定時敘舊早已成為眾人心里溫暖的所在。

  何朵把假期的最后兩天安排在了姐姐家,她也很想臨走前多陪陪那個已經(jīng)開始踉蹌奔跑的小外甥。何文巴不得能有個幫手讓自己解脫,趁著何朵在家看孩子的功夫,出去酣暢淋漓地逛了回超市,買來一些新鮮的食材和小孩的零食。瞿秋生叮叮咣咣在廚房忙了一通,一桌美味佳肴就落成了。

  何朵和姐夫碰著酒杯,何文一邊吃著飯菜一邊喂兒子。三人聊起來家里的事情,瞿秋生感慨道:“可不是嗎,這幾年的光景太難了。不止是寧水,整個魏州省都不行?!?p>  “怎么會變成這樣呢?煤礦不是我們魏州的主要產(chǎn)業(yè)嗎?”何朵問道。

  “因為環(huán)境污染呀!煤礦開發(fā)了這么多年,空氣不行了呀!不止是空氣,地底下都挖空了。咱們魏州幸虧是位置還好,要是放在地震高發(fā)地帶,只要一個地震,整個省可能都要沒了,那上面肯定不敢再讓挖下去呀!”瞿秋生說道。

  “也是,咱們這里還真沒發(fā)生過什么大地震,我記得只有高中的時候震過一回,好像是三點幾級。當(dāng)時我正在宿舍睡覺,突然床就晃了起來,我還以為是誰來了,這么不客氣地?fù)u我的床。結(jié)果一扭頭,宿舍里啥也沒有,只有我和斜對角的一個女生正躺在床上。我倆當(dāng)時第一反應(yīng)就是‘地震了,快跑!’?!焙味浠貞浀馈?p>  “不止吧,四年前原中也地震過一次啊,你忘了?當(dāng)時我還給你發(fā)信息來著。”何文說道。

  “哦,是了!”何朵一拍大腿,道:“大二的時候,也是白天,我們正在宿舍午睡。當(dāng)時全校學(xué)生都嚇得溜到了外面,還有一些女孩子都嚇哭了?!?p>  “那都是小抖擻,就跟打個嗝似的,大地震你們啥時候聽說過?”瞿秋生不以為然地說道。

  “可即便如此,不讓人挖煤挖礦了,也總要給一個出路吧?上面牽頭派發(fā)一些活計,讓農(nóng)民有事干,有點錢能吃飯就行呀!總不能只管打不管扶吧?”何朵抱怨道。

  “這年頭誰不是自己管自己?關(guān)掉多少煤窯礦窯,都是有指標(biāo)的,但是給人們謀生計不在指標(biāo)里呀!既然是指標(biāo),完成了就有成績,完不成飯碗都難保,還會有哪個人閑的給自己整活干?制度之外的東西,就是做多錯多?!宾那锷f道。

  “能的你!啥你都知道!一天到晚不務(wù)正事,就知道說大話!”何文嘟噥道。

  “我這是講局勢。就說整個魏州的煤礦,整了多少年了?跟你們說吧,能堅持到現(xiàn)在都不錯了!”瞿秋生說道。

  “咣當(dāng)!”吃飽了的小外甥早已呆不住,掙扎著要沖出媽媽的懷抱,一蹬腿把自己的奶瓶踢到了地上。

  “兒子,親疙瘩,你就不能消停點么?”瞿秋生趕緊拿來拖把清理。何朵把凳子挪到一邊,方便姐夫擦地。

  “誰讓你嘰嘰叭叭淡了呱唧廢話那么多?孩子就我一個人喂,你都不看著!”何文母老虎的氣勢總是會不定時的冒出來。

  “喲呵,小朵來了我不得陪她喝幾杯嘛?來來,爸爸抱。”瞿秋生抱過來兒子。小家伙還是不停地鬧騰,瞿秋生便把他放在沙發(fā)上,扔了一堆玩具,一邊吃飯喝酒,一邊回頭手陪兒子玩。

  “放屁!自己想喝酒還拉別人墊背。”何文戳穿老公的心思。

  瞿秋生訕笑兩聲。何朵笑著舉起酒杯,跟姐夫碰了下,一飲而盡。說道:“我也想喝酒了,在江臨半年了,都沒怎么喝過酒呢。姐夫做的菜太好吃了,也必須得有酒才爽。”

  “他就是找借口而已!你不在的時候他不也天天喝?那么多狐朋狗友,每天沒完沒了的飯局,也沒見帶幾毛錢回來!”何文繼續(xù)抱怨道。

  “這不是煤窯不好做嘛?很多事情總要慢慢去求人,一步步去找關(guān)系呀!”瞿秋生解釋道。

  “咦,姐夫,你在煤窯做事?你不是做飯店嗎?”何朵問道。

  瞿秋生還沒答話,何文就沒好氣地說道:“他?飯店早就關(guān)了。三年了,開一家就關(guān)一家,三年關(guān)了五個飯店了。你還真是飯店界的福音,開在哪里哪里就倒閉!”

  何朵意識到氣氛不對,趕緊救場:“哦,飯店也沒啥好做的,又臟又累。那你現(xiàn)在做啥呢?”

  瞿秋生語氣突然低落下來,道:“本來是給鄰市的煤窯拉業(yè)務(wù),結(jié)果沒干倆月,停了!要不然你咋以為我能知道這么多?!?p>  何朵恍然大悟。但是看姐姐姐夫的神情,只怕繼續(xù)談?wù)撓氯荼赜忠鹨粓龃髴?zhàn),于是總結(jié)般地感慨道:“不容易??!”

  瞿秋生嘆道:“都不好做,上面也難的。就說這兩年因為我們的煤礦調(diào)整而破產(chǎn)的外地商人,哦對,就是你們吳東德安那里的,賠的傾家蕩產(chǎn)海了去了!聽說那些投資商集體投訴到SD,都沒能解決。”

  “鬧這么大?”何朵抿了一口酒,肚子已經(jīng)撐的已經(jīng)塞不下去任何食物了。

  “大得很呢!我們魏州都被列入招商黑名單了,毛都沒用!”

  何朵原計劃初七返程,初八正常上班。結(jié)果就在她踏上火車的那一刻,公司人事主管發(fā)來一個信息:

  “老板讓我通知你,不用來公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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