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點多,還早著哩!”何文說道。
何朵想起來很多年前奶奶去世時,姑姑們描述過的畫面。那時奶奶躺在炕上,時??聪虼巴?,嘴里念叨著:“死在早上給家里省糧食,死在下半天糟蹋家里糧食?!比缃窀赣H命懸一線,竟也惦記起了天亮與否,想來也有同樣的心思了。
“爸,不要總是去想你不舒服,不要去尋思它,你越尋思就會越在意不舒服的感覺。把注意力放在別的地方,想一些別的事情,你想想你村里的黃蠟柴,想想前兩天你還跟我媽吵架,嫌她給你喝的米湯太燙了……”何朵溫柔地說道。
“深呼吸,難受的時候就使勁吸氣,再使勁呼氣。就像這樣,吸氣,一直吸一直吸,吸到極致的時候再呼氣,一直呼,一直呼,把所有不好的東西都給它呼出去。再來一遍,吸氣——呼氣——慢慢的……”
何勝軍迷迷糊糊間跟著女兒的指示深呼吸,兩三次之后,果真平靜了很多。
“呼氣,十,九,八,越來越放松,越來越舒服。七,六……越放松就越舒服,所有的酸疼都只是螞蟻咬了一下,癢癢的,但很快就沒事了。五,四……你現(xiàn)在感覺特別輕松,身體很輕松,頭腦很輕松,終于可以好好地睡一覺了。這個感覺非常好,很愉快,很平靜。三,二……繼續(xù)保持長長的呼吸,深深的呼吸,一……”
何朵把自己之前從一個催眠大師那里學到的催眠術(shù)用到了父親身上。果然,何勝軍最終平靜了下來。加上藥物的起效,何勝軍總算呼吸均勻,全身放松了。
姐弟妹三人全程大氣都不敢出一聲,何文和何平也暗暗感慨妹妹的奇招。
沒想到,何勝軍冷不丁俏皮地冒出來一句:“都是騙人的?!?p> “哈哈哈——”三人齊聲笑了起來。
何朵用紙巾擦去父親額頭的汗珠,握住他的手感受了下,“手心終于熱了?!?p> “腳也熱乎了,剛才那會全身冰涼,真是急死人?!焙纹介L噓一口氣,撤掉了給父親暖腳的熱毛巾。
雖然父親的情況已經(jīng)穩(wěn)定,兄妹三人卻不敢大意,全都留在醫(yī)院陪著。何平半躺在隔壁的空床上,何文坐在陪護椅里,何朵則守在床邊,三人不停地輪流換崗。即便到了此時,何文和何朵都沒有真正說過一句話,即便有也只是照顧父親時下意識的搭腔。
醫(yī)院的病房沒有獨立衛(wèi)生間,只有走廊盡頭有一個公共衛(wèi)生間,離何勝軍所在的這一側(cè)非常遠。何朵拖著沉重的身軀,搖搖晃晃走到洗手間給父親清理尿壺,無意中看到了鏡子里的自己。這一看連她自己都嚇了一跳。
水腫蒼白的臉,高高嘟起的嘴唇,像核桃般腫大、卻只有一絲眼縫的眼睛,還有那凌亂的頭發(fā)……乍一看像極了一個剛死的野鬼,令人嫌棄無比。
何朵對著鏡子仔細看了看,越看越覺得有些驚悚。
這都什么事兒?這一切怎么就走到了今天這一步?想自己負重勤懇幾十年,到如今卻掙了個人不人鬼不鬼六親不認的結(jié)局,當真諷刺。
在醫(yī)院,比陽光起更早的永遠是清潔工。第一個真正的不眠之夜即將結(jié)束,何朵把自己包在父親的棉襖里,坐在陪護椅上半睡半醒地瞇著。清潔工拖地的聲音越來越近,她不得不站起來挪動位置。下意識地扭頭瞅向父親,發(fā)現(xiàn)他早已睡醒,眼睛正一眨不眨地盯著天花板。
“爸,醒了呀!”何朵走到父親身邊,輕輕說道:“感覺怎么樣?”
何勝軍不答,只是有幾絲訝異地看了一眼女兒,然后瞅了瞅周圍,又重新盯著天花板。
何朵知道,父親定是看到了自己哭腫的眼睛,怕他多想,趕緊故作抱怨道:“我姐夫那個混賬,王八蛋,昨天晚上在家里跟我吵架。我本來教育小軒呢,他非要說我在罵他,跟我吵了大半天。結(jié)果我姐還不幫我說話,氣得我哭了一晚上!”
雖然只是說給父親,可話音一落,眼淚還是止不住溢了出來。何朵趕緊擦掉,笑著沖父親吸了吸鼻子。
這樣一來,也許更像受委屈才導致的哭泣。
可何勝軍只是默默看了看女兒,然后眼睛繼續(xù)盯著天花板,并不說話。
何文出去買早飯,許是不好找地方,走了半個多小時都沒回來。何平拎著水壺去鍋爐房打水,進門后聽到妹妹的話,便問了問細節(jié)。何朵簡單講了一遍,雖然只是想讓父親轉(zhuǎn)移注意力,卻還是忍不住又掉了一會兒眼淚。
語畢,何朵給父親掖了掖被角,話鋒一轉(zhuǎn),打趣道:“現(xiàn)在不是挺好嘛,你說你,大晚上一直問天亮沒天亮沒,問個啥?”
何勝軍甩了一句:“天亮了不就多熬了一天?!?p> 何平笑道:“凈瞎胡想!這不好好的嘛!”
何朵蹲下身給父親看尿袋,趁勢擦了把眼淚。
“昨夜里夢見……你媽……在客廳坐著……我在廚房和面……”何勝軍突然楠楠說道。
“可以么,做夢都這么勤快,想吃面啦?”何朵笑著,親昵地摸了摸父親的額頭。
何勝軍微微搖搖頭,有氣無力地說道:“以前……總想著,等以后病好了……再也不出去干活了……就和你媽待在家里……她腰腿不好……干不了啥活……我就給她和面、做飯……”說著說著,兩行清淚潸然而下。
“你現(xiàn)在肯定做不了,但是病好了不就行了?別胡思亂想,自己嚇自己?!焙味漭p輕給父親揉著小腿,柔聲說道。
何勝軍不再言語,閉上眼睛再次睡去。就這樣睡睡醒醒,除了中途多次口渴難受,倒也還算踏實。中午時分,瞿秋生把許嬌蘭送到了醫(yī)院,帶兒子一起開車回虞市。何朵下樓接到母親,全程沒有正眼看過一次瞿秋生,冷冷地扭頭走人。
何文站在車邊和丈夫兒子交代著事情,何朵帶著母親先行上樓。許嬌蘭到了病房后,佝僂著腰趴在病床前,握著丈夫的手,像跟小孩說話一樣拖長聲調(diào)不斷說著:
“咋樣啊?好點了吧?”
“哪兒不舒服你就說,有啥不痛快的就講?!?p> “沒事,啊!你好好的,你說你這么堅強,啥事能難倒你?”
“等你好了,我給你煮面條,做豬頭肉,你不是就好吃這口嘛!”
何朵快步跑到走廊里,淚如雨下,不敢多看一眼多聽一句。然而沒一會兒,許嬌蘭卻走了出來,訕笑道:
“你爸嫌我煩,讓我回家去呢?!?p> “他可能不習慣聽你說這些,你以前不從沒說過這類軟綿綿的話么,都是跟人家吵吵鬧鬧的。”何朵說道。
“嗯?!痹S嬌蘭嘆了一口氣,想說些什么,突然發(fā)現(xiàn)女兒的眼睛,心里一酸,哽咽道:“你看你這眼睛腫的……我家女子真熄火?。】嗔四懔?,朵兒……”
何朵好容易咽回去的眼淚又刷刷流了下來。
“媽知道你受委屈了,媽知道……你是全家的大功臣,為家里付出了這么多,你心里委屈,媽知道……你別跟他一般見識,那是傷自己的心……”許嬌蘭反復安慰道。
“我沒事。反正從此以后,我的世界就只有你和我爸了。”
何朵雖然說的都是氣話,但在母親的安撫下,情緒還是快速平緩了下來。一家五口就這樣齊聚醫(yī)院,相顧無言。一直到下午時分,三叔、三嬸、二嬸、姑姑都來到了醫(yī)院。眾人一臉嚴肅地圍在何勝軍病床前,眼睛鼻子都哭的紅紅的。
“你叫的嗎?”何朵問哥哥。
“嗯?!焙纹綉艘痪?。
“你們咋進來的?”何文驚訝地問道。要知道疫情常態(tài)化防控時期,旁人很難進的了病房。
“就這么進來了。”二嬸笑嘻嘻地說道。想來他們看起來就像是陪護的家屬,樓下工作人員下意識地就放進來了。
“他還在睡著呢,沒啥事,看把你們嚇的?!焙味漭p聲嗔道。她實在不喜歡這種畫面,爸爸還活著,怎么這些人一個個都表現(xiàn)得跟生離死別似的。
三叔聽罷,回頭看了何平一眼,兩人躡手躡腳地走出了病房,在樓道里聊天。不一會兒,許嬌蘭、二嬸三嬸也跟著何文走了出去。
“一直在睡嗎?情況怎么樣?”姑姑何勝果問何朵。
“剛睡了沒一會兒?!焙味鋲旱吐曇粽f道。
“唉!”姑姑悠悠地嘆了口氣。這一嘆,把本來就睡眠很淺的何勝軍給弄醒了。
“哥,你感覺咋樣呢?”何勝果哽咽著嗓音問道。
“來干啥?回去?!焙蝿佘姲琢嗣妹靡谎邸?p> “喲,來看你了么,還攆我?!焙蝿俟鰦傻馈?p> 何勝軍不理,身子在床上蹭了一下,何朵趕緊問道:“背不舒服嗎?”
“嗯”。
何勝軍哼了一下,何勝果趕緊伸手給哥哥按摩,結(jié)果沒按兩下就被嫌棄了。
“你按得不行,我家朵朵按?!焙蝿佘娻絿伒?。
何勝果一看哥哥還矯情起來了,心里反而高興,說道:“好好好,嫌棄我了。哎呀,果然女兒才是父親的小棉襖呢!”
何朵笑著給父親輕推腹部,說道:“這肚子一摁下去,輕輕一晃都是晃啷啷的水聲。前幾天按著還軟乎乎,今天有點硬了,是不是又想上大號了?”
何勝軍感受了一下,也說不出來是不是想上,便也不回答女兒,而是沖女兒努了努嘴。何朵會意,趕緊用溫開水把棉簽沾濕,滴到父親的嘴唇上。
由于連日來的瘋狂喝水,加上何勝軍嘴唇上那塊觸目驚心的血痂剛剛脫落,以及身體水腫的原因,嘴唇越發(fā)顯得又干又厚,煞白沒有血色。何朵看著父親的嘴巴一張一抿,像只困在干涸溝渠里的魚兒,熱切地吸收著所有能感受到的水份,心疼不已。
何勝果見沒自己什么事,便也走到門外和何平等人聊天去了。何朵一分鐘也不想離開父親,老老實實和母親一起守在床邊,兩人一左一右給何勝軍捂著手。約莫一柱煙的功夫,三叔和三嬸、二叔還有姑姑魚貫而入,遠遠地看了何勝軍一眼,跟許嬌蘭等使了個顏色離去。
“媽,你和平子先回去吧!人都擠在這里也不好?!焙挝恼f道。
于是一個多小時后,何平也帶著許嬌蘭回家去了。
“吳主任,我爸現(xiàn)在總是張著嘴巴呼吸,閉住了就難受。他本來就嗓子干的不行,這樣一直張著也不是辦法。您看有沒有法子呢?”好容易到了下午醫(yī)生查房時間,何朵看著父親越長越大的嘴巴,擔心地問道。
“他平時睡覺也是這樣嗎?”吳瑛問道。
“好像是,但又好像不至于如此。我爸睡覺喜歡打呼嚕,也經(jīng)常張著嘴,可我總感覺現(xiàn)在這個不大一樣。”何朵遲疑地說道。
“是啊,我爸是有張嘴睡覺的習慣,但現(xiàn)在這個樣子確實也說不上來?!焙挝膹娬{(diào)道。
吳瑛湊近看了看何勝軍,又用手電筒照了照他的眼睛,問道:“有哪兒不舒服嗎?肚子難不難受?這里呢?”一邊問著一邊輕輕按壓何勝軍的身體。
何勝軍不想說話,嘆了口氣,半晌別了一句話:“沒勁兒……酸?!?p> “沒勁兒是吧?”吳瑛附和了一下,回頭跟何朵說道:“骨髓穿刺你們確定好了嗎?要做的話得抓緊了。早點排除他出血的原因,才好做針對性治療。”
何朵看了看姐姐,這是姐妹倆翻臉來第一次正式面對面交流。
“要么就做吧?”何文問道。
“行?!?p> 何朵跟著醫(yī)生走到門外,壓低聲音問道:“吳主任,昨晚上父親突然全身疼,這事嚴重嗎?”
吳瑛沉吟了一下,說道:“癌癥嘛,到了晚期都是這樣。”說罷便去了下一個病房。
何朵本來還有點擔心,看醫(yī)生的反應,似乎這些都只是稀松平常的癥狀,心里反而松快了很多,便高高興興進入了病房。按照醫(yī)生之前的交代,把新買到的紗布剪下來幾塊摞到一起,用涼白開蘸濕后,蓋在了父親的嘴巴上。這樣即便他張著嘴巴呼吸,喉嚨也不至于太干。
可能是昨晚太受罪的緣故,何勝軍這一日始終有些嗜睡。即便女兒把濕紗布蓋在了他的嘴巴上,他也幾乎沒有反應。只是何朵看著這塊父親嘴巴上明顯凸出的“異物”,怎么都覺得不舒服。尤其是父親每過一小會兒便會抿一下嘴巴,要么就是讓何朵給他喂水喝,這紗布幾乎起不到什么積極作用,便又干脆撤掉,換成了金嗓子含片。
父親生病的這大半年,每次喉嚨有痰出不來或者嗓子難受的時候,何朵都會給他含金嗓子。只是這種藥太甜,何勝軍每次含一小會兒就要拿出來放在一邊,等嗓子再次難受的時候再含。然而這回恰恰是這個金嗓子,差點要了何勝軍的命。
何勝軍把藥含在嘴里,不一會就迷糊了過去。由于嘴巴一只張著,反應也下降了很多,藥片不小心掉到了喉嚨里,卡的他差點窒息,劇烈地干嘔了幾次才把藥吐出來。
“唉!爸怎么就成了這樣了!”何朵心疼地嘆息著,卻不敢在父親面前表現(xiàn)出來。
這一晚由何文何朵二人在醫(yī)院陪護父親,兩人依然不直接搭話,各自做著各自的事情,偶爾的溝通也僅僅基于照顧父親的需求。上半夜何文休息,何朵則坐在父親床邊看護。醫(yī)院的夜晚非常冷,何勝軍所在的病房空調(diào)又壞了,可恨的是叫了一兩日維修工,卻始終沒見人影。
但是何勝軍明明四肢發(fā)涼,卻總喊著悶熱,要么就總是哪里不舒服,兩只插滿了管子的手總是忍不住動來動去,何朵只能眼巴巴地看著,不斷給他蓋被子和梳理身上的管子。
凌晨兩三點的時候,何文從隔壁空病床坐了起來,說了聲“你睡吧”。兩人便調(diào)換了位置,繼續(xù)無話。
實在太冷了,何朵蜷縮在床上,上身和頭都蓋在父親的大衣里,下身蓋著從家里拿來的兒童夏涼被,全身依然冷的無法入睡。好容易迷迷糊糊進入了夢鄉(xiāng),卻夢見父親因為難受要翻身,一下子掉到了床下。
何朵騰地坐起來,大喊一聲“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