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你這么說,爸初四夜里暈倒時,我們第二天就應(yīng)該堅持帶他去醫(yī)院,但是我們沒有。爸只是說了一句‘怕這個時候去太貴,又沒有病房’,說他感覺好點了,我們就放棄了。我們想著這時候去只能去急診,可能不是我們預(yù)期的樣子,而初五正好還有其他親戚要去走動一下,就放棄了。如果我們那時候就帶他直奔醫(yī)院,也許爸還有救呢?”何文說道。
何朵長嘆一聲,無限愧意席卷而來,越覺自己罪不可恕。何文見妹妹不接話,便道:“咱都一樣,這些事誰都會想起,但是又能如何?根源還是寧水的醫(yī)療環(huán)境。我們都不是專業(yè)的人。連醫(yī)生都全讓年后去,我們又能怎么樣?而且就是因為醫(yī)生們對爸不以為然的態(tài)度,讓我們樂觀地以為爸的身體不嚴(yán)重,這是起始。到后來即便生出來那么多癥狀,咱們也終究不是醫(yī)生,不可能把每一個癥狀都聯(lián)系到要害上。爸的身體他心里其實也有數(shù),不然他為什么總是一個人哭?為什么年初四就擔(dān)心你過完年要走?這是爸的命?!?p> 何朵心里越發(fā)五味雜陳,好半天說不出一個字。
何文嘆口氣,繼續(xù)說道:“即使過程中我們發(fā)現(xiàn)了什么,以寧水醫(yī)護(hù)人員的工作態(tài)度,你放心,結(jié)果是一樣的。爸最多多活個十天半個月,又能如何?不還是一樣受罪嗎?難道你愿意讓他多受那么長時間的罪?”
“可是”,何朵眼淚流的更厲害了,說道:“如果爸去世的慢一些,會不會就有時間交待后事?他肯定怎么都沒想到,自己會走的這么急……前面幾次媽問他,有什么話要交代的,他不愿說。等最后想說的時候,你也看到了,他……連嘴巴都動不了……”
何文本來還只是靜靜抹淚,此時也抽抽噎噎哭的厲害起來,說道:“唉,我總覺得,爸最后嘴巴微微一動的那時,喊的是‘文文’……”
無解的話題,無解的逝去。姐妹倆在淚眼迷蒙中模糊睡去,幾個小時后被母親收拾東西的聲音吵醒,看手機已經(jīng)是早上五點多。半個小時后,何旺開車載著二嬸抵達(dá)小區(qū)門口,許嬌蘭和何文何朵上車后,車子拐過幾個紅綠燈,停在了一個巷口。
“還有誰嗎?”何朵問道。
許嬌蘭不語,一心盯著撥出號碼的手機,然而連續(xù)撥了好幾次,始終無人接聽。這時二嬸才悄悄說了句:“給你嫂子打呢!”
“哼,趕緊走吧!沒看人家電話都不接?”何朵沒好氣地說道。
“呀!”許嬌蘭突然翻臉,訓(xùn)道:“這女子,咋話這么多?”
何朵火氣更大,冷哼一聲,把頭憤然別到一邊。從小到大,每次只要是和嫂子相關(guān)的事情,母親都會不分青紅皂白第一時間訓(xùn)斥自己。仿佛在前兒媳和女兒面前,那個是非不分好吃懶做的前兒媳才是她的親女兒。
“算了,走吧,等回到村里再說吧!”二嬸說道。
“唉,行吧!”許嬌蘭心有不甘地說道。
車子開回村里時,天邊的云彩已經(jīng)泛起了初紅,那是太陽即將冒出頭的前兆。院子里已經(jīng)人頭攢動,婦人們正手腳利落地?zé)埐耍腥藙t砍柴的砍柴,搬運的搬運。何朵等人匆匆套上孝服,在父親靈前恭恭敬敬磕了三個頭,點上兩柱清香,燒了一沓紙錢。
“爸,我們回來了!”
兩人一左一右守在靈前,何朵伸手撫摸著父親的棺材,想象著此刻父親睡在里面的樣子,他的意識應(yīng)該能感知的到吧!但如果真是如此,爸的心情會是如何呢?
“吃飯了啊!”院里頭一聲吆喝,何文立刻端起父親靈前供桌上的舊碗跑了出去,直奔煮面條的大灶。
“先緊靈前的飯?zhí)?!”已?jīng)拿著碗等在一邊的賓客們一邊說著一邊讓道,廚娘麻利地挑出一小份面條到碗里,何文再拿著碗跑到屋里熬鹵湯的廚房,往碗里澆上了小半勺鹵湯。
“豆腐去掉了吧?”何朵早早等在靈前,待姐姐端過來飯后立刻問道。
“去了?!焙挝恼f著,把碗放在供桌上,沖父親的棺材喊道:“爸,吃飯了!”
這時長輩三嬸也過來溜達(dá)了一圈,順路監(jiān)督下小輩們的操作是否得當(dāng),叮囑道:“每次少舀一點,前幾天都是面條饅頭,沒什么好吃的。最后一天都是大魚大肉,你爸愛吃這些,到時候這些多弄點。不然現(xiàn)在弄太多了的話,后面就裝不上了。”
所謂的裝不上,指的是供桌旁邊的陶瓷罐子。從何勝軍去世后的第一天第一頓飯開始,每頓飯都要先用碗盛上一點,供在逝者靈前,示意和家人一起吃飯。等到下一頓飯做好的時候,把上一頓恭過的吃食倒進(jìn)供桌腳邊的小陶罐里,拿著空碗再去盛新一頓的飯。如此一直持續(xù)到逝者下葬,最后由女兒們往罐子里放進(jìn)去八塊八的零錢,再用麻紙把陶罐封住,把紅色的新筷子插在麻紙中央,連同罐子一起隨棺材埋進(jìn)墓里。讓逝者帶著吃食上路,不會成為餓死鬼。
“要哭哩,說完吃飯就要大哭一陣子,你不哭你爸聽不到你們喊他吃飯,就餓著了!一天三頓飯,每頓飯都要哭!”姑姑何勝果看著何文何朵不溫不火地操辦完流程卻沒哭嚎,不滿地說了幾句。看到何文何朵并不正面搭理,臉一黑,索性自己跪下來“熄火的哥哥”大哭了一陣。
第二天前來吊唁和幫忙的人比頭一日多了不少,院里越發(fā)熱鬧了起來。非親戚的村民會在靈前默默上柱香,哀嘆一聲,繼而去忙別的事情。沾親帶故的親戚不論親疏遠(yuǎn)近則都需要涕淚橫流幾下,末了擤把鼻涕揮灑到地上,由親戚拉著去隔壁屋里敘舊。
真正的傷心全都集中在面朝靈前的那一瞬,過后則是人與人之間許久未見的熱切寒暄。
待到下午時分,瞿秋生開車帶著兒子小臨從虞市風(fēng)塵仆仆趕來。何文帶著二人上香燒紙,而后小軒和小臨便混在了一起,瞿秋生則跟著三叔和何平忙起了男人的體力活。
“所以說,什么離婚不離婚,慎重吧!不要沖動?!笨粗那锷窟^十幾分鐘就折回屋子里關(guān)心老婆長短,何朵淡然說道。
何文嘆口氣,欲言又止。
何朵接著說道:“雖然和一個并不成功的配偶生活在一起,平日磕磕絆絆心塞的事兒太多。但是真正遇到大事大坎了,丈夫就是你最堅實的依靠。在醫(yī)院的時候,咱都忙著照顧爸,你有自己的事情要做時還能囑托姐夫。如今爸沒了,你不管多難,他至少在身邊照顧著你。還有詩詩、燕燕,她們進(jìn)進(jìn)出出、任何小事大事,都能指望自己的老公。餓了、冷了、身體不舒服了,都有最親近的人看著,第一時間照顧著?!?p> “反觀我,過年回家一千五百公里的路,沒有另一半一起開,硬是在老鄉(xiāng)群里喊了半個多月,幾番評估后才湊到一個可以安全搭伴的同鄉(xiāng);在醫(yī)院里忙的焦頭爛額時,也沒有另一半給我主意;這幾日守在爸的靈前,餓了渴了冷了,也只有你問一聲……事業(yè)有成算什么用?賺的比別人多那么一點有什么用?還不是一個孤魂野鬼?平日里歲月靜好倒也沒什么,可一旦遇上大事,就特別孤獨無助。尤其在咱們這里,想說什么做什么,沒個男人,你都沒有機會開口。”
何文淡淡笑道:“話是這么說,但是給你添堵的時候也真的很郁悶?!?p> “生活不就是這樣嘛!”何朵說道。
“那你上次還跟他吵得那么兇?!焙挝穆詭г囂降卮蛉さ?。
“那次本來就是他胡攪蠻纏?。∥易诳蛷d好好泡我的腳,教訓(xùn)我侄子,沒來由就被他扣一個屎盆子,我能不火大嗎?”何朵半嗔著說道:“你可終于提到這事兒上了!其實那天晚上我跟他吵鬧并沒什么,真正讓我傷心的是你。什么叫‘橋歸橋路歸路’,什么叫‘無論過去有多少恩怨’?你知道當(dāng)我看到這句話的時候,我心里多涼嗎?”
見姐姐有些訕訕,何朵放開了膽子,繼續(xù)嗔道:“我真不知道咱倆之間啥時候竟有了恩怨,能讓你在那個時候一股腦兒說出這些話?難道我平時傷害過你、還是做過什么對不起你的事情?可我不知道??!你說,真是我做錯了什么事,你要第一時間跟我講,咱們可是親姊妹呀!我這什么都不清楚的情況下,竟然都跟你堆積恩怨了。多可怕???”
何文這才明白妹妹的心結(jié),也知自己當(dāng)時確實話說重了,因此并不解釋,只是嘿嘿笑著。
何朵機關(guān)槍似的繼續(xù)說道:“你知道嗎?那天我在車?yán)锎艘粋€小時,一直等著你給我打電話,哪怕就一句‘回來吧’,我肯定馬上就屁顛屁顛回去了。那時候我姐夫喋喋不休一直吵吵,我出去那是要讓他知道我真的生氣了。只要你給我一個臺階一個梯子,我自然就順著下來了。這樣大家都沒事,沖突就過去了??勺詈笊兑矝]等到,還被你賜了一個‘橋歸橋路歸路’‘老死不相往來’!我去,一個吵架,就讓你恩斷義絕了。果然還是丈夫比親妹子親??!”
“嘿嘿嘿嘿……”何文越發(fā)嘿嘿笑個不停。
“所以真正讓我那天傷心透頂?shù)娜耸悄?,不是我姐夫。他是我什么人?我才懶得去在意他?!焙味溧恋馈?p> “唉!”何文開心地笑了一陣,突然又嘆了口氣,說道:“他這個人就是經(jīng)常關(guān)鍵時候掉鏈子,搞不靈清,根本靠不?。 ?p> “男人有幾個真正完美的?再怎么樣也是和你一路風(fēng)風(fēng)雨雨走過來的人。我說這話不是為他開脫,只是純粹站在你的角度。你想,哪個人家的女婿能床前床后端屎倒尿照顧老丈人?哪個人家的女婿能靈前靈后干這么多活挑這么多事?不管他事業(yè)多么無成,至少人品不壞。尤其在孝順父母這一條上,他做的比很多人都好?!?p> 何朵看姐姐有些觸動,話鋒一轉(zhuǎn),道:“但這只是講你倆的關(guān)系。在他和我吵架這件事情上,我依然不會原諒他,他也別指望我會理他。”
“隨便他吧,一個奇葩!我是真對他夠夠的了!”何文說著,語氣卻輕松無比,畢竟心結(jié)已解。至此,姐妹二人終于在父親靈前達(dá)成了真正的和解。
“姐,大爸的照片到了。”兩人正說著話,堂妹何燕提著一個塑料袋走了進(jìn)來。
何朵迫不及待地打開,父親微笑的臉龐映入眼簾。
“大爸這個照片真帥呀!剛拿到的時候我老公還夸了半天?!焙窝嗾f道。
“確實帥,我和朵朵昨晚一張張選的!”何文驕傲地說道。
何勝軍的遺照被端端正正擺放在靈前,整個靈堂如同畫龍點睛,一下子就有了焦點。來往的賓客紛紛駐足夸贊,沒想到何勝軍還有這么溫文爾雅又灑脫帥氣的照片。
“特別好看,也特別溫柔,笑的很陽光,就特別像那種書香門第的智者。這是什么時候拍的?”堂妹何詩陪坐在靈堂邊閑聊道。
“六七年前了吧,那時候你大爸和你大媽在江臨玩的時候,我給拍的?!?p> 第三天要再次送燈,二嬸三嬸對何文何朵耳提面命了多次干果水果之事。只是兩個長輩說話沒有重點,聊的聊的話題就不知道飛到了哪里。而且兩人來自不同的娘家,很多細(xì)節(jié)處的講究都有差別。每每遇到此類疑慮,二嬸三嬸便誰都不敢做主,以至于何文何朵自己推摸著理解了幾番,總算在第三日的時候備齊了儀式中該用的行頭。
所謂四樣干果和四樣水果,只能是女兒準(zhǔn)備,而且必須是成家后的女兒。像何朵這種單身狗,是沒有資格為父親準(zhǔn)備貢品的。貢品講究既要造型好看,又要大大方方。這里的好看和大方不是越貴越好,而是專門用于靈前供桌擺設(shè)的款式,哪怕是最便宜的地攤貨,只要看起來“大”且“好看”即可。
比方說圣女果、荔枝、車?yán)遄舆@一類的水果,雖然好吃甚至昂貴,但果實太小,遠(yuǎn)不如蘋果、桃子來的實在。盛貢果的果盤就是周邊鎮(zhèn)子上小商鋪里買的一次性紙盤。按照二嬸的說法,是一個里面放四個水果。但是碰到了火龍果時,盤子又裝不了那么多,姐妹倆隨機理解,就把火龍果單改成放兩個。
貢果這事算是解釋過去了,干果的概念卻著實讓何文何朵研究了許久。照她們的理解,干果應(yīng)該是類似龍眼之類的食材,但水果店里能買到的干果種類并不多。
“是不是花生瓜子之類?”
“管它是不是,先買上?!?p> “但這個真正應(yīng)該算堅果吧?”兩人從水果店拎著一堆東西走出來,何文有些遲疑地說道。
“那咱們就再買點面包?”忙碌了多日,何朵已經(jīng)疲憊不堪。
“算了,我還是打電話再問下吧!”何文說道。
經(jīng)過一番深入溝通,兩人總算明白,原來嬸子們嘴里說的干果,指的就是點心。于是把目標(biāo)重新鎖定到烘焙店,買了四樣個大又好看的糕點,總算在第三日的時候順利交差。
但是到了送燈的環(huán)節(jié),姑姑和嬸子們再次反復(fù)教導(dǎo)起了何文何朵:一定要大聲哭喊出來。此時長輩們的表情已經(jīng)非常不客氣。
何朵深吸一口氣,大喊了一聲“爸”,只是這一聲喊出來,不僅沒有半點悲傷之情,反倒像在跟父親高興地打招呼一般,弄得姐妹倆忍俊不禁起來。
本來是悲傷哭喪的送燈儀式,卻平添了意外的逗逼情節(jié),姐妹倆自知不當(dāng),心里不由愧疚。只是最后雖然淚水漣漣,卻依然無法像姑嬸們那樣捶胸頓足哭天喊地的叫嚷出來。
于是第四日的時候,何文何朵清楚地聽到了姑嬸之間的對話。
“哭都不知道哭,就是個憨憨?!?p> “就是!”
“白念了那么多書。”
“我跟你說,就是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