驤駿問靄云:“若是我辭去現(xiàn)在這份職事,你覺得如何?”
她抬起頭來說:“好呀!”
驤駿見她答得輕快,搖頭笑道:“不是此刻,等我計劃周詳些再說?!?p> 靄云依舊道:“好呀!”
自越南回來,靄云就跟家里說自己要學外國話,驚得長輩們說不出話來。
當時,似她這般成年人要學習方言(外語),昆明是沒有一處地方收教的,不過她早有打算。
小叔鄭驤鎣當年經(jīng)嚴格選拔進入昆明方言學堂學習英文,老師是京師大學堂和BJ水師學堂畢業(yè)的,也有外國人來教,教學嚴格,他讀了三年后考入東陸大學,英文底子頗牢,這次他們?nèi)ピ侥腺I織機簽合同十分順利,多賴著他那一口流利的“倫敦音”英文,與英商攀談熟絡,靄云想好了,就請驤鎣教自己。
但周圍的人卻紛紛跳出來阻撓非議
“一個公立小學都沒有讀過的人,學的什么方言?!”
“都為人母了,還想亂些什么?”
“一個婦道人家,不好好在家領娃娃,伺候長輩,想著學外國人的話做什么?若是把外‘洋人’的那些做派學了來,將來敗壞門風可怎么得了?!”
......
一切紛爭在朱老太這里劃上了句號,只因靄云跟她描述在越南所見所聞,跟她說:等自己日后學會了外國話,陪著她坐著火車出國,乘游輪出海,去看那外頭的花花世界!
“莫理他們,你只管好好學,快快學起來!”
驤鎣如今每周自學?;貋砗蠖紒斫o嫂嫂授課,一開始祖母愛稀奇熱鬧,也在旁邊聽,跟著讀,畢竟年紀大了,一直打瞌睡,來了兩次就遭不住了。
只有靄云堅持學習,每日清晨傍晚在院子里對著花花草草大聲讀背,小本子隨身帶著,記單詞和句子,一逮住驤鎣就要跟他“talking”,后來竟至每一句話都必用英文重復一遍,家人先以為奇,漸漸習以為常。
等到驤駿半年后回來,靄云已經(jīng)能用英文跟他日常對答了!
“嫂嫂勤學好問,最可貴是敢‘開口講’,實在是學外語的好材料!”驤鎣夸獎道,靄云在旁邊聽了得意得背起手來,只等著驤駿夸獎自己。
“若真如啟辰所言,不如這回你便同我一同去越南海防提貨,順便歷練歷練吧!”驤駿道
原來,驤駿已辭去滇越鐵路高級職員事務,專心回國辦廠,跟英商購買了十臺織布機,并向美國廠家訂購了5000錠子的最新式紡紗機,都約定幾個月后在越南海防交付。
靄云如臨大考,自此便拿“合同”“報關”“匯率”“稅率”“退稅”……諸多英文來問驤鎣,逼得他翻查字典、請教老師,驤駿見二人好學不倦,便邀了自己的朋友,在東方匯理銀行做事的英人歐緯貝奇來家中做客,陪著他們叔嫂演練。
這歐緯貝奇對法國人壟斷滇越鐵路投資經(jīng)營頗有怨言,認為中法越滇鐵路章程中所定“定位貨物運送價值,均系滇越鐵路法國公司自行核定”甚不公平,滇越鐵路公司依此自定車費,任意加收,近年車價和過境稅越發(fā)加重,乃至他們大英帝國貨物入境費用也越來越貴。
“鄭,你不應該急著辭職,至少先把這巨單清關以后再說?!彼f
驤駿搖頭,要辦廠,他如今要做的事情太多了。
首先是建廠征地,由于所付地價優(yōu)厚,沒有官府征地的強迫作風,征地非常順利,農(nóng)民毫無怨言,土地購妥后,又直接到山區(qū)開山伐木,由他親自監(jiān)督工務,三個月內(nèi)就將廠房大體搭建完工。與此同時,江奕在周邊農(nóng)村招募了紡織女工十五名,正在“大道行”培訓。
一切就緒,驤駿夫婦和江奕一同出發(fā)去海防,到達后,他們分頭行動,驤駿負責辦理機器驗貨入關,江奕則乘船經(jīng)香港去上海請紡織機車技師來滇進行培訓。
驤駿他們這邊很順利,正準備報關押貨回昆明,突然收到消息:江奕在船上染上了疫病,目前人停留在香港,情況不容樂觀,驤駿須得親自去香港看望照料。
“押貨回昆這事......“他遲疑著
“我可以”靄云說
“你可以嗎?貨從海防上車,到河內(nèi)、河口都需要取批文、報關......不然你還是在河內(nèi)等我從香港回來再一同回去吧!”
“你也說了,此去香港怕是少則也要半月,這批貨寄存在海防倉庫里頭,每日都是錢,這一路你把在何處報關,何處繳費,何處取批文都指與我了,在家中我也反反復復演練與人交涉這些事項,都熟了的,何況身邊還有得力伙計跟著,料必無事,我可以的。”
驤駿默默看著眼前這個嬌小的女子,雖然不放心,但是還是點點頭。
何靄云仔細填寫了報關單,反復把要說的話練了幾遍,向越南河內(nèi)海關遞上了報關單。
那個越南報關員抬眼看了看窗口這個小個子中國女人,說:
“Xanh xit!(法語Cinq-six的越南轉(zhuǎn)寫,即稅率為五點六)”
靄云不懂法文,更聽不懂這“越式法文”,想他也許聽不懂中文,便用英文重復了一遍稅率應為五點五,計幣若干。
那越南人搖著頭嘟嚕嚕說了一大串,兩個人雞同鴨講,看得旁邊的伙計急了,道:
“東家,咱們聽不懂他說什么,咱們說的他也不懂,這可怎么辦?!”
靄云頓了一頓,盯著面前的那個越南人,照理說,越南在河口的海關人員多少都懂些中文,就算真不懂,至少也該聽得懂英文??!
只見他用筆在報關單上劃下“.6”,然后把單子從窗口丟了出來,揮手示意讓排在后面的人把單子遞上來。
靄云“啪!”地按住自己的單子,吩咐身后的伙計道:“給我攔著后面的人,今日若是咱們辦不成,誰也別想辦!”
兩個身強力壯的伙計立刻伸手攔住排在后面的人,窗口一時吵吵起來。
里頭的人被靄云這氣勢震住了,正擔心她跟自己一直糾纏,忽然聽她說:
“point six?that's three hundred more!”
(點六?那就是多三百)
他情不自禁答道:“right!”
“Ok!But you have to tell me why?”(可以!但你得告訴我是為什么?)
靄云追問道
越南人立刻反應過來,用越南話講了一通。
這下靄云明白了,這家伙就是故意在為難自己!欺負自己是個弱女子,任意提高關稅稅率!
“啊呀!你說的什么我聽不懂聽不懂!”何靄云忽然打斷他道,說著自荷包里拿出一張百元的票子遞了進去。
里頭的人露出得意猥瑣的笑容,接過錢,把單子收了進去。
“哼!果然有錢能使鬼推磨!如今咱們東家不在這滇越公司就職了,將來自越南走貨,少不了要給這些小鬼上香!”事后伙計氣憤地說
靄云低頭沉思,一聽還有五個小時才發(fā)車,就跟伙計說她要去拜訪一位朋友。
她記得上一回來河內(nèi),在餐廳里遇到的法國夫婦,當時驤駿介紹過,那位中文名為“明德”的先生正是越南河內(nèi)海關的副關長,她的夫人朵麗絲很和氣,那次見面后,他們后來還去明德先生家拜訪過。
她這次出來,帶了幾件禮物,是她娘家制的“烏銅走銀”。
這“烏銅走銀”即在烏黑的銅表明鏤刻出精美的紋飾,然后在陰刻的紋飾內(nèi)鍍上銀,使其在莊重深沉的黑底上呈現(xiàn)出璀璨的銀色花紋,用于制作花瓶、筆筒、墨盒、首飾盒等等工藝品,皆雍容華貴。何靄云娘家原是石屏人,后到昆明發(fā)展,將這“烏銅走銀”的生意做得風生水起,在二纛街,一進街口即聽到“聽匡、聽匡”打銅聲,整條街的銅器鋪都是她娘家的。
這一路,他和驤駿拜訪了多位朋友,人人皆對這些精美的禮物贊不絕口。現(xiàn)下,她帶著禮物獨自去拜訪這位副關長和他的夫人。
靄云來到之前來過的“勤德花園”,這是一棟位于河內(nèi)竹帛湖邊的法式別墅,從鐵門望進去,院子里的芙蓉、仙人掌、風雨蘭開得正好。她還未按門鈴,就見一個男仆跑著來打開了鐵門,一輛小轎車加速沖了出來,何靄云忙避讓一旁,只見披頭散發(fā)的明德夫人追了出來,沖著遠去的車子哭喊著:
“La Journee!Je ne savais pas que c’était une fête de danseuse!
(幸好!我不知道那是舞女們的聚會?。?p> 何靄云疾步上前扶住萎在地上的朵麗絲,仆人也跑過來,兩人合力把朵麗絲扶了進去。幾個月不見,朵麗絲顯得非常虛弱,原來她不幸小產(chǎn)了,喪子之痛擊垮了她,明德先生對她的整日哀傷不耐煩了,剛剛開車沖出去的正是他。
“Yun, how lucky you are to have a child!”(云,你有孩子,真是幸運?。。┧谂魏⒆佣嗄炅耍聠蔚卦谶@異鄉(xiāng),此刻沒有人可以讓她傾訴痛苦。
靄云想起了自己那個沒見過面就被“收拾掉了”的孩子,她其實全都記得。
她陪著朵麗絲流眼淚,聽她講述她的痛苦,一起看朵麗絲為這個孩子準備的那些精美嬰兒用品,布置得可愛粉嫩的房間......
“Don't worry! Babies will line up to be your children when they see what you've done for them in the sky and how nice you are!”
(放心吧!寶貝們在天上看到你為他們準備的這一切,看到這么好的你,會排著隊來做你的孩子的!)
朵麗絲聽到了這些日子以來最溫暖、最安慰人心的話,哭著抱住了這個可愛的“中國姐妹”
半個月后,噩耗傳來,江奕終不治,驤駿運著江奕的靈柩到越南,在法租界四處請托關系開具證明,好讓河內(nèi)、海防的海關放行,明德先生聽說了,親自到海防替他辦理免檢通關事宜,并護送他們從河內(nèi)入境,驤駿感激不盡,明德先生告訴他:
“你是朵麗絲姐妹的家人,你們的事就是我的事!”
驤駿了解原委后,回國將此事告訴家人,眾人對靄云皆刮目相看。
江奕的靈柩由哥哥江昉接回晉寧老家,葬于父母墓旁。
同年,省內(nèi)第一家集機器織、染為一體的“東駿織染廠”成立,次年所制“陰丹士藍”棉紡布在“大道行”出售,甫一上市就被搶購一空。
“我算是知道了,這世上有三件事情是不分你講的哪國話,也不用擔心別人聽不聽得懂的!”靄云偏著頭跟驤駿說
“哦?哪三件事?說來聽聽!”驤駿微笑著看著她
“這第一件是拿了人家的好處就得給人辦事!心知肚明自己做了虧心事,自然不需要別人再多說什么了?!?p> “是嗎?這……是什么道理?是大家都認可得利之后就必須付出相應代價?還是就算是不正當?shù)慕灰?,也必須遵循凡所取必有應??p> 驤駿不大明白,靄云便跟他說在海關越南人收錢的事,驤駿看著興致勃勃講述經(jīng)過的靄云,心想:
“虧得當時你身邊有人,如果你勢單力薄,那些惡人收了錢不給你辦事的事情時有,更別說那些更可怕殘酷的事情?!?p> 他腦海里浮現(xiàn)出單薄瘦小的她,忐忑面對著陌生的環(huán)境,受人戲弄刁難的場景,心中默念:此生只要他在,就只想讓她開開心心,永遠不去體驗這世界的兇險炎涼,去周旋于人情世故……
靄云講得繪聲繪色,他不忍潑她冷水,接著問:
“那第二件呢?”
“看人流眼淚就是傷心難過,笑嘻嘻就是開心快活,都不分講哪國話就懂得的?!?p> “嗯!總結(jié)得好!萬物情歸一處,世界悲喜大同!還有呢?”
“還有就是.......”她遲疑著,忽然詭譎一笑
“還有就是男女若有情,只消一個眼神……那意思也不必說……”
驤駿一聽就跳起來,“你果然學壞了!來!給我個眼神瞧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