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陽光正在努力的驅趕一夜的涼氣,空氣中摻雜著露珠的味道,鳥聲、蟲鳴、牛聲還有車輪吱呀吱呀的無聊節(jié)奏,使沉靜了一整晚的官道,漸漸有了活力。
吳在綱已經(jīng)恢復了體力,依舊走在牛車的最前頭。趕車人已經(jīng)換成了大福,小福和小老頭因為傷勢留在了旅店。朱啟明和李絨兒各自垂著腦袋,默默地跟在牛車后面,不知腦中在想什么。
今天是原定計劃的最后一天,如果沒有發(fā)生之前的意外,這一行人此時此刻,應該已經(jīng)身處金陵城城郊才對。
可如今,他們連路程的一半都沒有趕到,今晚若不能把東西送到巡撫手中的話,明天巡撫可能就要離開金陵城,去往他處。
吳在綱將雙手緊緊抱在胸前,不斷地用劍柄敲打著自己的腦袋,眉頭深鎖,一臉憂郁,原本以為很簡單的任務,竟然牽扯到這么大的事情,這已經(jīng)超出了自己處理的能力范圍。
他可不想卷進官場這灘渾水中。
酒商蘇府早不接發(fā),晚不檢舉,偏偏現(xiàn)在要找巡撫大人。真的是良心發(fā)現(xiàn)?還是另有人在幕后指使?依自己看,多半只是個被人利用的棋子。
姑蘇府的吳大人倒了又能怎么樣?權力從來不會消失,只會被接替。
“吳師傅!”
吳在綱正胡亂想著,忽被大福的聲音打斷。
“你看前面。”大福伸手指向遠處,像是看見什么奇怪的東西一樣,望著吳在綱。
官道的遠處,一陣煙塵漂浮在空中,在沒有風的天氣里,像一朵靜止的云彩一樣,從遠處緩緩飄來。
顯然,是有大隊人馬正在向自己靠近,人數(shù)不下百人。
吳在綱示意大家停下腳步,原地待命,自己縱身躍上路邊的一顆樹梢上,眺望過去。
只見黃色的煙塵中,隱隱有一面紅色的方形小旗在里面飄動,一些包著腦袋,身穿紅色戰(zhàn)袍,外罩土黃色對襟無袖布衣甲的兵士時隱時現(xiàn)。
當這朵由灰塵組成的大云朵,飄到距離吳在綱等人還有一里地的時候,從里面響起了一聲號炮,這個大云朵便停在了原地。
煙塵消散后,這些拿著刀、牌、長槍的兵士才清晰的顯露出來。不一會兒,有一匹淺色矮馬從隊伍后面趕了上來,騎在馬背上的人嘴里不住的喊道:
“吳師傅在嗎?靈山學院的吳師傅在嗎?”
吳在綱聽了,示意身后三人不要輕舉妄動,自己獨自迎著馬走過去。
只見馬上來人一樣穿著紅色戰(zhàn)袍,只是外罩的布衣甲顏色更深。再一細看,竟是熟人,吳在綱緊張的神情立馬放松了下來,趕緊抱手上前,高聲說道:
“吳百戶,您怎么過來了?”
吳百戶下了馬,也上前作揖還禮,看了吳在綱的臉色,擔心的說道:
“在綱啊,你臉色怎么這么差?生病了?”
“沒有,這不是有任務嘛,有點勞累。”
“過年的時候我看你還紅光滿面的呢,看來這趟任務不好做啊?!眳前賾粢贿呎f著,一邊望向吳在綱身后的牛車。
吳在綱會意,直言道:“你不會是為了他們來的吧?!?p> 吳百戶笑了笑沒有答話,伸手把吳在綱往自己身邊拽了拽,在其耳邊壓聲說道:
“我得了上面的命令,要攔下蘇府一行人,我一看名單上有你就趕緊親自帶人過來了?!?p> 吳百戶見吳在綱沒有答話,自己也知道吳在綱的為人,又說道:
“我知道你責任心強,從來沒有讓自己的任務失敗過,可是這次真的不一樣,聽堂哥的話,帶著他們跟我走?!?p> 吳在綱笑著后退一步,作揖說道:“當然,你們這么多人,我哪有不聽話的道理,我不為難你,你也不要為難我們?!?p> “你這話說的?!眳窃诰V這么爽快的答應,讓吳百戶稍感意外,“不說你是靈山學院的人,而且有我在,誰敢為難你?!?p> “我們去哪?”
“附近的縣衙?!?p> 剛剛平靜下來的官道上,又一次揚起了塵土。吳百戶的部下夾裹著吳在綱一行人,順著大路,來到了最近的一座縣衙。
相比于姑蘇府衙門朱門高臺的大氣,這座建在只有一丈寬的小街上的縣衙,顯得破舊而狹窄,看不出一點官家的威嚴。但這,也是當?shù)匕傩兆畈辉竵淼牡胤健?p> 估計縣衙門口的小街從來沒有這么熱鬧過,一百多人擠在這里,感覺馬上就要把它撐破了一樣。
縣官帶著師爺趕緊一邊理著官府,一邊小跑出來迎接。幾人互相客套一陣后,吳在綱將牛車交給兵士,一行人隨著吳百戶走進了縣衙。
剛走到院子里,吳在綱就看見狹小昏暗的大堂上有兩個人,一個身材瘦小跪坐在地上,另一個則躺在一張草席上。
“師傅!小福!”
大福不顧吳在綱的阻攔,撞開前面的縣官沖進堂內,攙扶起小老頭。
“這是怎回事?”吳在綱問向吳百戶。
吳百戶又看向縣官。
縣官陪著笑臉說道:“這是上面的意思,我剛剛才把他們帶回來?!?p> “上面,上面,你們老說上面,上面到底是誰?”李絨兒的聲音在背后響起。
吳在綱轉身示意朱啟明拉走李絨兒,對著面前兩位官家人問道:
“我們老老實實的來了,你們要怎么處理我們?”
縣官和吳百戶對望了一樣,像是請客一樣把吳在綱拉到后堂,三人一齊圍著一張八仙桌坐了下來。
待縣衙侍從上了茶后,縣官面露歉意的說道:
“對不住了吳師傅,你們呢,先在這里委屈一下,我已經(jīng)命人在后面打掃兩間廂房出來,你們師徒三人就先住下。
“但蘇府的人因為犯了案,本官不得不將他們羈押在牢中,也請您不要讓我為難。”
“等一下!”吳百戶忽然放下手中的茶碗,看向吳在綱問道,“三個人?你們學院出任務,不都是一個師傅三個徒弟的嗎?怎么少了一個?”
縣令聽了,也像是聽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瞪大著眼睛,驚恐的望著吳在綱。
吳在綱面露微笑,端起桌上的茶碗,徐徐地吹開漂浮在水面上的茶葉,呡起一口熱茶,閉上眼睛,感受著綠茶濃烈的清香,如海濤般在自己的口腔中翻滾。
“老板!來一大碗茶水!”
秦文思掏出手帕不斷地擦拭著自己額頭、臉頰、鼻尖、脖頸上的汗珠,不知是這手帕不吸水還是沒擦到位置,臉上的汗水就是不見少,還是像滾雪球一樣,一顆顆的往下掉。
“來,小伙子,趕緊進來坐下歇歇吧?!辟u茶的老婆婆像看著自己的孫子一樣,滿眼可憐地望著面前這個滿頭大汗的年輕人,想把他拉進涼棚來。
秦文思接過碗,氣都不喘地全部干掉,謝了老婆婆的好意,說道:
“不了,我得趕到金陵去,再給我來一碗?!?p> “金陵?”老婆婆一邊打茶水,一邊搖著頭說,“今天你是趕不到了,你就是從現(xiàn)在開始不停歇的跑也得一天一夜?!?p> 在這個間隙,秦文思已經(jīng)調穩(wěn)了氣息,分三四口喝完了第二碗茶水,笑著說道:
“我今天必須得進城,謝謝您的茶?!?p> 老婆婆拿著空碗,看著迅速消失在視野里的年輕人,嘖嘖嘖地咂著嘴,感嘆道:“這么拼命,為了什么呢?”
吳在綱知道,殺手的死亡不會讓幕后的人善罷甘休,反而會讓他們加大力度,阻撓自己一行人到達金陵,因為這恰恰證明了他們想要的東西就在這里。
現(xiàn)在唯一能用的辦法就是“明修棧道,暗度陳倉”,繼續(xù)用蘇府的人和牛車吸引對方的注意力,私下再派人偷偷抄小路前往金陵,人不能多,多了就會很快被發(fā)現(xiàn),只能去一個。
為什么要派秦文思?無他,只因為秦文思的越野跑是最快的,只有他才能以最快的速度,穿梭在山野小路中,只有他有可能在天黑之前趕到金陵城。
但這也只是理論上的有可能,秦文思還是晚了一步。
此時的秦文思,就像剛追完野兔的獵狗,彎著腰,喘著粗氣,分毫顧不得臉上狂瀉而下的汗珠,眼睛直勾勾地望著遠處夕陽下的城墻,不甘心的盯著那緊緊合上的城門,久久不愿眨眼。
這是自己真正意義上的第一個任務,就這么被自己搞砸了嗎?
要不等明天再說?
不行,一整夜的變數(shù)太多,哪能保證明天巡撫還在金陵城內。
金陵城的城門又那么多,自己怎么知道巡撫明天要從哪個城門出城?
今天必須進城才行。
落到山頂?shù)奶柡芸炀捅簧椒逋淌?,白天的熱氣沒有留多久,高掛的月亮很快就把晚風照得涼颼颼的。
城墻上每隔一段就掛著一盞亮燈籠,不時就有巡邏的兵士扛著長槍,在燈影下走過。
秦文思在遠離城門的兩面馬面墻之間來回摸索著,堅硬的墻磚之間用糯米灰漿嚴密的沾合著,手中的匕首根本無法插進縫隙中。
光滑的墻壁上,每一塊青磚都映有一個小月亮,整齊的墻面根本沒有可以用手抓、用腳踩的地方。
秦文思急得渾身直冒汗,今天他已經(jīng)流了太多的汗水了。
就在秦文思貼著城墻亂抓,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一樣的時候,他忽然感覺到,背后有人接近的腳步聲。
秦文思沒有轉過頭,側耳傾聽,在心里默默估算著腳步的距離,猛然間如猛虎調頭一般,回轉身體,反握的匕首劃破冰冷的月光,懸停在自己與黑影的身前。
“秦文思?”
這個黑影認識自己?
冷白的月光,在秦文思面前,勾勒出一個纖腰細身的剪影,看不清面容,手中垂握著一件長長的兵器。
“是我,丹。”
丹?聽到這個名字,秦文思身體一顫。
那晚,自己悄悄把昌的尸體放在她的院中后,就離開了。從那以后自己不曾再見過她,也沒有臉面再見她。
“你,你怎么來了。”
丹拽著秦文思的手,朝一邊的陰影中走去,腦后簪子上銜著的珠鏈,在月光下來回搖晃著,月光下雖然沒有顏色,但秦文思知道,是相思豆的顏色。
“你在這干嘛?”丹問道。
秦文思看清了她手中拿著的正是昌的長刀。
“我要進城?!?p> “現(xiàn)在?”
秦文思點點頭:“明天怕是來不及了。”
“你怎么來了?”秦文思又問了一遍剛剛的問題。
丹轉過頭,想了一會兒,似乎是在考慮要不要告訴秦文思:
“我來殺一個人?!?p> 秦文思的心臟飛快的跳了起來,比今天狂奔在山野間的時候跳得還快。
“誰……誰?”
秦文思小心翼翼的問。他很怕從丹的口中蹦出自己的名字。
“汪亦。”
聽到這個名字,秦文思感覺自己像摔進了懸崖后,又發(fā)現(xiàn)自己渾身完好無損一樣,徹徹底底得松了口氣。但很快,他又意識到了新的問題。
“誰?”
丹用眼睛直直的望著秦文思,說道:“汪亦,朝廷派下來的巡撫,我知道他現(xiàn)在就在金陵城?!?p> 不等秦文思說話,丹一把抓住秦文思的胳膊,用懇求的語氣說道:
“我?guī)湍氵M城,你替我殺人,怎么樣?”
秦文思只覺腦中:晴天一霹靂,奔雷倒一片。
丹要殺之人,竟是自己要求助的人。秦文思要如何選擇,且看后文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