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湘妃廟談風(fēng)霽月(上)
兩年前溫鈺被驅(qū)逐出關(guān),跟隨一道胡商在柔然做過一陣跑堂,班若是胡商的女兒,就住在他家隔壁。
每次她阿爹從中原回來給她帶好吃的,她都會分給他,時間一長,交集就深了些。
只是很可惜,這樣一個善良的姑娘是個啞巴,雖說這是他自己揣測的,但兩年間的相處,她從未開口說過話,只會往人懷里塞東西。
可他好奇,那天他跟她道別的時候,她阿爹并未歸家,是誰把她帶進(jìn)了關(guān)口。
班若似乎看出了他的疑惑,支支吾吾拽起他的袖子,讓他跟她走。
溫鈺不明白她要做什么,只是看她一臉著急,便跟了過去。
一路小跑進(jìn)了北園的梅嶺,亂枝重橫疊嶂,昏黑不盡,那渺小的身影愈發(fā)朦朧,他只能大步追,等一時過了花林,回過頭管彤已經(jīng)走散了。
他停頓一刻,再掉過頭去找班若,才發(fā)現(xiàn)眼前是一座被玉竹覆蓋的廟宇,牌匾上寫著“湘妃殿”。
敞開的一半門,瞬間吸引了他的注意,他慢慢走進(jìn)去,一片漆黑,只有幾盞香案前的豆燈照明。
庭中若大,案前供著一尊碩大的白玉湘妃像,桌兩側(cè)擺著水仙花,其他案上奉著果盤。
他腳步開闔引起一陣鈴響,低頭看足下有串搖鈴。
他邁開步子跨過去,對手合十朝空氣拜拜,“抱歉、抱歉,叨擾了……”
神像因周圍燭火的圍繞而清晰,他靜靜的端望,湘妃月眉星目,螓首瓊瑤,似有一種似曾相識之感。
他又轉(zhuǎn)眸看別處,滿室的芙蓉花鉑栩栩如生,一時好似夢回前塵。
這時,他耳畔傳來一聲輕笑,是一個明麗俊秀的聲音。
“湘妃殿又叫相思殿,是為離人思?xì)w之殿,公子移步至此,可是思?xì)w之人?”
話音一落,那姑娘從神像后走出來,她一身大紅色丹鳳銀紋裙,手持一坐燭臺,那燈火熹微,照不清她的眉眼,只能見得那是一個很孤高的影兒。
她拿著燭火一架一架的點燈,待室內(nèi)明亮了大半,他才看清她的五官。
雙眸如星,眉若彎月,明艷出塵,是一道綺麗的風(fēng)景。
眼前的一幕幕讓溫鈺出神。
他其實有些小興奮,往前上了幾步,眼看快到跟前了,又避出了兩步的地兒。
多年后再想起那時的景兒,她就像人間的一簇?zé)熁穑W閃爍爍的進(jìn)了眼里,總發(fā)著光。
他看著她,緩了一會,只說出了兩個字,“好巧?!?p> 她微涼的指尖拂過手里的花枝,慢慢抬頭定在他身上,“不巧,我是特地來等你的?!?p> 他心尖一顫,仿佛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在等我?”
她端了端姿態(tài),問他,“公子來得巧,這廟今兒頭一次迎香客?!?p> 順著她這么一點,溫鈺看了看積灰的香爐,眉頭微微擰起,“這廟是最近修繕的??!?p> 她搖頭說不是,“已經(jīng)建兩年了?!?p> 溫鈺問:“那為什么之前不迎香客?”
她神色慵懶,“因為不想迎?!?p> 溫鈺看著她回望自己,眉毛挑起一邊,“石舫主的脾氣時好時壞,時陰時晴,以后慢慢相處,公子就習(xí)慣了?!?p> 說到石舫主,溫鈺是有所耳聞的,聽班若的阿爹曾提過一兩句,石舫主雖碧玉年華,卻行事諱莫如深,是個心狠意狠不留余地的主兒。
一年前商行削整,平陽孫氏可謂吃盡了苦頭,從截斷商路,到控轄產(chǎn)源,再到壟斷貨資,活活龜縮囚籠至死,直到石舫低價收編,平陽孫氏才換了主人。
這還是屈就的,對于不屈就的只有一把烈火回爐再造。
雖然霸道的路數(shù)能成效漸長,但也最容易造人反噬,石舫的生意成群,石舫的對家更成群,積怨報復(fù)的絕不在少數(shù)。
因這個緣故,外界對石舫主相貌的描摹極其朦朧,有人說她是男扮女裝的偽娘,有人說她是喜怒無常的瘋子,還有說她是狐貍精修成妖艷美人,總之眾說紛紜,是男是女都有。
但是,她一定很年輕就對了。
那姑娘到案上撥出三炷香,用燭火點燃,轉(zhuǎn)身遞給了他,讓他拜一拜。
接,或是不接?
溫鈺不是拜神信佛之人,但她一遞,他就鬼使神差的接了過來,又鬼使神差的跪在蒲團上拜了三拜,最后把香插進(jìn)香灰里,仔細(xì)拿玉指壓實。
一套方做全乎,那姑娘就拿起大把的柳枝往他身上抽打,一下一下,打得柳葉輕顫,“驅(qū)邪縛魅,保命護身,啟心明智,大吉大利。”
念完一遭,她看著他笑,“這樣就成了?!?p> 如此近的相視,她的眼睛像是深邃的大海,他的心里仿佛有塊棉絮,貪婪的吸收她眼中的海水,堵塞在胸口,讓他有些難耐。
溫鈺凝神片刻,招架不住的側(cè)過頭,輕聲問她,“你是這兒的守廟人?”
其實他更想問她為什么會在湘妃廟,這些年她又在哪里,她過得好不好。
只是,他心有千念口難開,相問遠(yuǎn)不如莫言。
那姑娘笑笑,不說話,她理著裙子走了幾步,找了個蒲團坐下。
一時距離被拉開,溫鈺覺得遠(yuǎn)了些。
于是跟了她幾步,倆人一起坐在神案下面。
她噯了口氣,戲謔的勾著唇,“今年我運犯小人,所以特地到玉門關(guān)求神化解的?!?p> 他疑惑盯著她,“湘妃還管時運呢?”
姑娘漾開一個笑容,揣起手抱在胸前,“應(yīng)該不管吧,老話說得好,求神不如求己?!?p> 一個不信鬼神的人,千里迢迢到玉門關(guān)守廟,這無論怎樣都說不通,溫鈺深深看著她的表情,那模樣,那神態(tài),跟神女像一模一樣。
“你怎么不問我惹了什么事才逃到這兒的?”
她這樣說,把溫鈺問得一愣,便接過話,問她是惹了什么人什么事才到這兒的。
她侃侃笑談,“從前一個學(xué)府里有三位先生,德先生‘師道尊嚴(yán)’,‘積名深遠(yuǎn)’;孟先生尸位素餐,親睦于德;孔先生精明強干,淑質(zhì)英才。可是……一間屋子三盤地兒,誰大誰小總要分的清。”
“所以這孔先生當(dāng)仁不讓,率先砸了德先生的硯臺,德先生義憤填膺,教唆孟先生燒毀孔先生的書,孔先生心生狠意,讓人點了孟先生的老巢,德先生乘間抵隙,殺了孟先生的兒子嫁禍于人?!?p> “后來,為子報仇心切的孟先生和借刀殺人的德先生就把孔先生追到了這里。”
她的睫毛如寒鴉的飛翅,栩栩扇合了幾下,問他,“如果你是孔先生你會怎么做?”
說清道白,這就是一場神仙打仗小鬼遭殃的鬧劇,無人純摯,也無人幸免。
但比上不足,比下有余,顯然孔先生的情勢更危急存亡。
溫鈺沉默的盯了會兒燭臺,“找到證據(jù),當(dāng)面陳情。”
她支起下頜瞧他一雙風(fēng)月無邊的眼,細(xì)細(xì)分辨他的容色。
“別人既然敢冤枉你,必然會為后續(xù)做好準(zhǔn)備,你敢保證你找的證據(jù)不會是敵人故意露怯塞給你的?”
那姑娘重新盤了盤腿,“許多時候,從你開始自證清白那刻起,你就已經(jīng)掉入了陷阱之中,所以是否清白并不重要……”
她看過來,“重要的是他冤枉你吃他東西,你就該把他的眼睛挖掉,吞下去,讓他自己好好瞧瞧?!?p> 她的眸愈發(fā)尖銳,“你懂我的意思吧?”
溫鈺一時滋味難訴,起初他覺得她在自比自喻,如今到有些以己喻人的痕跡,尤其是喻他。
窗外有紅梅和翠竹相輝映,確是極美的景色,那姑娘眼在看,心卻沒有欣賞,而溫鈺看著她,似乎也填了一層落寞。
外面的火光不知何時竄了起來,腳步聲吭哧吭哧的響,二人心覺不對,剛起身站立,登時大門破敞,一群帶著鋼刀的人就殺進(jìn)屋里。
地上寒冷砭骨,刀光映著火光,那姑娘卻紋絲不動,她黑眸深潭,還做笑意,“稀客呀,孟先生?!?p> 孟苛低笑,“別介,我在找你,石舫主?!?
執(zhí)手簪星
媞禎開小號,切大號。(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