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乾陵似乎在想事情。
聞言隔了好一會才抬手示意鄒延坐下，還給他倒了茶。
他低眉垂目，臉色淡漠說：“稍安勿躁。這案子自然是依鄒大人先前說的那么辦。今夜不過是為了犒勞這兩日守在這里未合眼的錦衣衛(wèi)兄弟而已?！?p> 說完，他停頓了下，又道：“兩位不也是擔驚受怕了這幾日，合該好好放松一些?！?p> 既已定下又為何多此一舉。鄒延面色變幻，一時間啞口無言，竟然不知該如何回應(yīng)尤乾陵才合適。
閆欣走出來，將一具黑發(fā)黑衣的偶躺平在椅子上，將偶的四肢岔開放平。
隨后在一旁的鑼鼓邊上落座，抬手輕巧地以手指輕拍了鼓面，隨后低低的唱腔出來。
“夜半更深，瞿家后院，宅主橫尸。”
前廳外適時刮進一陣涼風，包括擠滿錦衣衛(wèi)的前院內(nèi)，所有聲音都在那一刻消失了。
她嗓音壓得很低，加上本身就偏硬的口風，在這夜色籠罩的京郊宅子里有股渾然一體的僵硬感。聽著口音平直，然后說出來的話卻讓人聽出了一點涼氣。
說完，閆欣起身，從旁邊拿起了另一具。
那是一具隨后挽了發(fā)髻的女子木偶，隨著閆欣上下顛動的手勢裊裊地出現(xiàn)在黑衣的男尸旁邊。
女子繞著男尸走了好幾圈，最后蹲在了男尸腳邊，低垂著頭，顫抖著肩膀。
閆欣提手輕敲鑼面，“鏗”的一聲，婉轉(zhuǎn)如泣的女腔響起。
“宅主之妻，應(yīng)約而歸，乍見夫死，悲慟而泣。”
唱罷，女子木偶的頭忽然猛地抬起，對上了男尸的手，隨即一雙手開始扒男尸的手。
閆欣隨即道：“夫留遺物，妻欲取之，此時房外，不速之客。”
靜靜地看著她的鄒氏，她面上仿佛覆上了一層寒霜。
閆欣道：“這場是少夫人親口告訴我的，應(yīng)該沒錯吧。當時你在想什么？”
鄒氏無聲搖頭。
“不記得了，好像想了，好像又沒想?！?p> 女子木偶火速退場，隨后換了個造型——這回是蓋了她原先搭在肩上的那件滑稽的偃偶外衣，木偶臉上貼了兩塊黑布。
看上去滑稽卻恐怖。
閆欣收了腔，低聲嘆氣，隨后怪異的女店主木偶，撲在地上。
“怪異店主，先受誣陷，后強做餌。為求活命，半夜奔逃?！?p> 當事人尤乾陵忽然笑出聲，朝邊上的元碩說：“對我指桑罵槐呢，真敢說。”
元碩笑笑、隨即低聲道：“萬一………”
尤乾陵一個眼神讓他的話都盡數(shù)咽了下去。
——
女店主退場，男尸也退場。
閆欣動作很快，手往下一扒，再拿旁邊準備好的道具一套，再換個頭套，一個新的木偶便誕生了。
她提著一身灰白的老者上來，啞聲道：“老年喪子，員外求尸。意有所圖，反被入甕?！?p> 同時，她手往上一吊，老者的尸體便懸在了半空。她動作太快，所有人都嚇了一跳。
尤乾陵張口表達自己的想法，說：“不對不對，是先有鬼，再吊上去?！?p> 閆欣搖頭，正色道：“正確的順序是先上吊，再有鬼?！?p> 尤乾陵若有所思地收了聲，盯著閆欣。
她將老者尸體的木偶隨手用腦袋掛在了一直邊緣，面向和鄒氏站在一起的珠兒，說：“當晚，我們過去遇到你們的地方在什么地方，還記得嗎？”
珠兒慌亂地看鄒氏。
鄒氏低聲悶咳了兩聲。
“照實說?！?p> 珠兒忐忑地結(jié)巴說：“在，在后院到西院的半，半路上。當時我們見到前方有黑衣人在走，以為是錦衣衛(wèi)，夫人嚇到了?！?p> 閆欣問：“所以，喊叫的人是誰？”
珠兒看著鄒氏說“是，是少夫人?！?p> 閆欣卻言辭篤定地說：“不是你家少夫人，喊的人是你。當時聽到聲音的人不少，說明那聲音中氣很足，你家少夫人都虛弱得昏迷不醒了，怎么能喊出那種聲音？”
珠兒又看了一眼鄒氏：“……我?！?p> 鄒氏無奈地嘆氣，伸手輕拍了下珠兒。
“當時我神智混亂，確實分不清到底是我喊的還是珠兒替我喊的。”
珠兒這時候忽然大聲。
“反正少夫人也喊了我也喊了，誰知道你們聽到的是誰的聲。”
閆欣沖他們笑了笑，說：“兩位不要緊張，這只是剛開始?！?p> 尤乾陵緊抿著嘴，嘴角微微壓著笑意，聞言側(cè)頭和元碩道：“氣勢不錯，虛張聲勢有點手段?！?p> 元碩低聲道：“我倒是覺得這個切入點很不錯。雖然我也不清楚，她強調(diào)當時喊的是珠兒而不是鄒氏的目的是什么?！?p> 閆欣提起那具掛著的老者尸體，嗓音一掐，再出老者腔調(diào)。
“員外懸尸，四方奔逃，兇犯扮鬼，四方鬼影，憧憧驚宅。”
這一句一出，整個廳堂都安靜了下來，尤乾陵喃喃道：“說是說得通，可證據(jù)呢?！?p> 閆欣敏銳地聽到了他這句說辭。她側(cè)過身，想了半晌，覺得他問的很對，任何疑難雜癥，都得有真憑實據(jù)才能說服他人。
更何況對面坐著的全是會給自己找茬的人。
她思索了一會，面對向尤乾陵。
“因為我和瞿寅從中堂出來的前后，錦衣衛(wèi)還沒有行動。當時整個宅子特別安靜。”
尤乾陵笑說：“那不是更矛盾了嗎？錦衣衛(wèi)四處都有眼線，人都盯著呢，怎么殺的老員外。”
閆欣直視著他。
“這就跟管家死的時候差不多的情況。人并不是在中堂死的。而是他自己走到無人的角落里面，激怒了兇手，才被人勒死后人再將尸體趁混亂的時候掛上去?！?p> “證據(jù)就是那截木頭忽然出現(xiàn)了?！?p> 尤乾陵搖頭。
“聽不懂。”
閆欣深吸了口氣。
“任何東西不可能忽然出現(xiàn)在某個地方。而那截木頭，是老員外自己找到，再拿進中堂去的?！?p> “不是管家？”尤乾陵反問。
閆欣立刻否定。
“不是管家。假如那截木頭是他帶進去的，他不會拿這個當借口帶您去看尸體?！?p> 尤乾陵若有所思。
閆欣知道她這番話依舊沒說到重點上。尤乾陵問的話基本都偏離她的關(guān)鍵。
她想了想，接著說：“老員外為何匆匆來了宅子，那么著急想要尸體？”
“是因為瞿青有重要的東西隨身攜帶的習慣?！彼贿呎f一邊又看向鄒氏。
“比如那枚珠花之類?！?p> 鄒氏長嘆一聲。
“是，青哥一向慎重，重要的物件都貼身存放。”
閆欣點頭，又道。
“那截木頭，原本就在老員外被殺害的地方附近。那地方很是隱蔽，而這截木頭是殺人兇器之一?！?p> 尤乾陵道：“可老員外是被吊死的?！?p> 閆欣道：“正確的說法被懸上樹吊死。正常人活著時吊起來會掙扎，懸梁上會亂動。中堂梁上的痕跡沒有亂動的摩擦痕跡?！?p> 她見尤乾陵沒再問，便轉(zhuǎn)向鄒氏。
“我記得元千戶曾說過，少夫人日落時分到的，千戶大人問完話之后，少夫人去看瞿青的時辰已經(jīng)不早了。員外幾次想去求瞿青尸體沒有求到，見到兒媳婦去見了，必定會去找少夫人?！?p> “或者，他就一直在路邊等少夫人從放置瞿青尸體的屋里出來之后，還特意找了個偏僻的角落。”
“那個地點，那個時辰，是最好的殺人時機?！?p> 有竊竊私語從院外傳進來。
閆欣忽然又起手拍鼓，將聲音祛退。
一段男腔又起。
“但見兇賊，怒從心起，手持兇器，吊上樹梢。”
這可太直白了。
不相干的人乍然聽到這里心驚肉跳，下意識看向旁邊的人。而相干的人……閆欣盯著鄒氏，只見她面色平靜，然而放在雙膝上的手，卻不由自主地開始顫抖。
她忽然往前一步，離鄒氏更近了一步。
坐在鄒氏旁邊的鄒延下意識伸手攔在兩人之間，朝閆欣說：“你若是請我們來就是要嚇我們，我……”
鄒氏卻在這個時候低聲說：“爹，我沒事?！?p> 鄒延沒有回頭，甚至沒把她說的話聽進耳中。
閆欣歪頭對著他。
“鄒大人，你不覺得她現(xiàn)在的這雙手很不妙嗎？”
鄒氏忽然大了聲說：“我說了，我沒事，爹不用擔心?！?p> 閆欣往后退開。鄒延回頭，抓起鄒氏的手看了許久，隨后低聲道：“你的手……”
閆欣道：“鄒大人放心，她的手筋一直都是斷的，否則這三天里，也不會誰都注意不到少夫人身上?！?p> 鄒延站直身，側(cè)身道：“你什么意思。”
她說的這句話就差直接挑明最有可能的殺人兇手是誰了。
但閆欣沒有明說。
她選擇在這個時候?qū)夷顢R在這里，轉(zhuǎn)頭繼續(xù)擺弄自己手中的傀儡偶——她把白發(fā)老者的偶穿上黑衣，帶上獠牙面具，把發(fā)色換黑，側(cè)頭跟堂內(nèi)的觀眾解釋說。
“這是鬼哦?！?p> 元碩笑了下。
引得場上所有人都看向他，元碩摸了摸鼻子，側(cè)過頭避開視線。
“夜半宅邸，鬼影撞尸，移尸入堂，引人耳目。”
尤乾陵笑說：“這段本王知道。根據(jù)管家交代，他興師動眾扮鬼打算嚇走老員外和瞿寅?！?p> 閆欣頷首道：“這里剛好可以解釋，為何少夫人第二日去找了管家之后，先去的是中堂，而不是去找王爺?！?p> 鄒氏張了張口，似乎想說什么，卻被珠兒搶了先。
“我和少夫人只是做地主之誼而已。”
閆欣卻道：“盡地主之誼只想得到瞿家人和管家嗎？是錦衣衛(wèi)不配啊?！?p> 鄒延深吸了口氣，面色已經(jīng)黑成了鍋底。
尤乾陵卻無所謂道：“本王不在意。不用拿本王出來拉踩?！?p> 閆欣點頭。
“好吧，這里也不重要?！?p> 她側(cè)身放下舉高的木偶，翻手將木偶的黑衣拉下，一手舉黑衣，一手將木偶改成了跪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