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全斌來說,母親的死就是他人生中最大的生活事件,全斌的生活在此前后發(fā)生了巨大的變化,但是全斌所面臨的困難比一般人更為艱難。生活事件會顛倒人生翻轉世界,需要自己努力自拔于這種巨大的身心沖擊,更需要別人的幫助,尤其是來自于親人的溫暖。但是,全斌卻得自己孤零零一個人面對這些事情,就像一只走丟了的小狼崽沒有獸群的庇護,沒有人說得清楚,面對母親的死全斌心里發(fā)生了怎樣的變化,甚至是沒有人會去關心他心里的感覺。人們會對其他人報以短暫的善意,但很難苛求他人持續(xù)地付出善良,所以人們就去不斷地擁立道德楷模,一則為自己打氣“社會上還是好人多啊”,一則為教育別人向善而行,從而讓自己以為獲得了一種安全感。
全斌的故事越來越具體,一塊塊清晰的細節(jié)就像是從魚身上刮下來的鱗片一樣耀眼,但是魚鱗片散落了一地讓人看不出一個整體的模樣,這讓李澗中越來越好奇。
李澗中決定再去全斌家的小區(qū)一趟,他想找一找當年那個幫助全斌辦理母親喪事的人,那個人或許是曾經最接近全斌內心的人,至少那個人曾經有機會接近過真實的全斌。
從醫(yī)院回來的第二天,李澗中又去了全斌家的小區(qū)。一回生,二回熟,這次澗中大老遠就笑呵呵地跟門衛(wèi)老大爺打招呼。老大爺把李澗中又讓進了門衛(wèi)室,澗中也不客氣,仿佛兩個人已經認識了很久一樣。
李澗中跟老大爺客氣了一下,然后就大約說了一下,自己已經去醫(yī)院問過了,事情跟老大爺說的差不多,老大爺聽了之后也只是長吁短嘆一番。不過,李澗中并沒有提起劉愛華去世前的異常行為。澗中話鋒一轉,問老大爺道,當年幫著全斌操辦他媽媽葬禮的辦事人住在哪里?老大爺聽出來,李澗中想要去找孫老頭。
孫老頭就是孫國慶,是這個社區(qū)的紅白公事辦事人。社區(qū)里的婚喪嫁娶,主家一般都會請孫國慶來主持操辦,孫國慶一般會帶來幾個給他打下手的人,這個四五個人的小團隊就會負責起整個公事中的一切禮儀步驟,辦喜事的主家只需要放心地去高興,辦白事的主家只需要專心地去悲傷。
老大爺不太明白李澗中為什么要找孫老頭,他雖然是一個幫忙處理紅白事的辦事人,畢竟婚喪嫁娶之時,主家并沒有足夠的精力來應付所有的事情,而且大多數人也不熟悉許多應有的禮儀,但是孫國慶說到底還是一個拿錢辦事的人,老大爺不明白李澗中能從孫國慶那里打聽到什么。李澗中說,自己不想放棄任何一點線索。老大爺倒是很熱心,也就告訴了他,孫國慶家的樓牌號碼。
這個小區(qū)的樓房就像是圍棋盤一樣整整齊齊地排列建設,李澗中按照老大爺給的地址很快就找到了孫國慶家,靠近小區(qū)邊緣圍墻的一戶一樓。
李澗中敲了敲門,里面有人應了一聲“誰啊?”聽聲音是個中年婦女,李澗中答應了一聲“孫師傅在家嗎?”
里面的木門開了,外面的防盜鐵門卻仍然像是一堵柵欄一樣關著。開門的是一個五六十歲模樣的女人,穿著打扮十分干凈。
“你是誰?。俊?p> “我是咱小區(qū)以前的一戶人家——全斌家的親戚,我從小區(qū)看門的老大爺那里打聽到這里的,有點事情想跟孫師傅核實一下?!遍_門的人一個勁地在問“誰呀”并沒有否認這里不是孫國慶的家,那說明她默認了,于是李澗中很坦率地說明了來意,但是澗中的身份與目的又不是一兩句話能夠說明白的。
“全斌是誰啊?沒聽說過——”女人并沒有開門的意思。
“哦,他媽媽叫劉愛華,他爸爸叫全友。”李澗中補充道。
“哦,全友啊——知道,知道,”女人一邊說著話一邊打開了外面那扇防盜鐵門,“你先進來坐,我給你到院子里喊他去,他在院子里擺弄花呢?!?p> 這女人應該是孫國慶的老伴,李澗中點點頭應了一聲,很不自在地坐在了沙發(fā)上。由于是一樓的緣故,即使現在是大白天,室內的光線也十分昏暗,但是李澗中能看出這家里收拾得十分干凈整潔,他生怕自己坐下來會弄皺了那板正的沙發(fā)布套,所以坐在沙發(fā)上一動不動。
沒一會,女人又走進客廳來,后面跟著孫國慶。李澗中趕快從沙發(fā)上站了起來,伸出手去握手打招呼,孫國慶背著光線,李澗中看不清他的樣子。孫國慶也伸出手跟李澗中握了一下手,接著說:“到院子里來吧,前面亮堂?!?p> 都說孫國慶是個老頭,但是李澗中走到光亮處再看孫國慶時,卻覺著他并不像自己以為的那樣老,看模樣大概只有五十來歲的樣子。大概是長年累月處理紅白事的關系,人們習慣性地尊敬他一點,這讓他聽起來是個老人。
“孫師傅,您看起來真年輕?。 崩顫局凶聛淼谝痪湓捑透袊@道。
孫國慶也像其他人一樣,喜歡聽到自己被別人夸年輕,他哈哈笑了笑,氣氛頓時變得很輕松,就像從昏暗的室內突然走進亮堂的院子里,明亮的光線剝下了人的壓抑。
“聽她說,你是全友家的親戚?他這一家人可不剩一個了。”孫國慶直接問道。
“不是這個樣的,”李澗中笑著說,“我不是全友家的親戚,怎么說呢,全斌的媳婦是我的堂姨妹妹——這個關系有點繞?!?p> “哦,堂姨家的——也就是說,你母親的姨媽家的女兒。嗯,這個關系有點遠啊,都出了五服了?!睂O國慶竟然一下就論清楚了這層復雜的關系,果然是成年累月經手紅白事的老人。李澗中一路編造了自己與閔蓮蓮之間的假身份,一來是為了打聽尋找的方便,二來故意編造一個遠親的身份也好給自己留下足夠的周旋空間以免露出破綻,甚至澗中自己都論不太清楚這層親戚關系。
“對,是比較遠,我這也是受人所托?!崩顫局袘偷?。
“你這么大老遠地找來,有什么事???”孫國慶問道。
“其實,我這一路是出來找全斌的,他扔下我那姨妹妹跑了,正好懷著孕呢……”李澗中又把自己尋找王文武的那套說辭套用在了尋找全斌身上。孫國慶一邊聽著,一邊也是長吁短嘆。
“你能找到我這里,那看來也是真費了大勁了。全友這一家啊,算是讓他給折騰散了。你這個人是個好人,當年全友背債,他那兩個親戚早就躲得遠遠的,他媳婦好像不是咱本地人,劉醫(yī)生走的時候,娘家親戚也沒來,可能是怕照顧全斌的事情會落在自己手里吧,怕麻煩找上門。所以說比起他們來,你這個人看來是個好人。”孫國慶人情練達久通世故,待人接物自有道理,先識人,后應對,看人下菜碟。
孫國慶覺著李澗中是個好人,是個可托之人,于是就絮絮叨叨地跟李澗中說了很多關于全友家的事情。但這些事情與之前門衛(wèi)老大爺、楊麗華所說的大概差不多,并沒有什么新的東西。孫國慶對于全友家的了解跟社區(qū)里其他人了解的差不多,他更是不知道全斌會在哪里,除了幫助全斌處理劉愛華的葬禮那幾天之外,他與全友家業(yè)沒有特別的交往。
至于全斌家以前的房子,早就已經抵債給債主,債主也早就轉手了,現在的房東壓根不認識全斌一家……去找也沒用。孫國慶幫著李澗中條分縷析,好像也沒有一點線索能夠找到全斌。
“孫師傅,能不能告訴我全斌是一個怎么樣的人?就通過你幫他處理他媽喪事那幾天的接觸來說?!崩顫局新f出了自己找孫國慶的真實目的,除了這一部分之外,其他的事情好像是人盡皆知的。
“是個孝子!”孫國慶很干脆地說。
李澗中很驚訝,倒不是驚訝全斌是個孝子,而是對孫國慶下這個判斷的語速和堅決程度很驚訝,就好像孫國慶熟悉全斌很久了一樣。
孝順是一種吃力不討好的美德,孝順能夠得到夸獎和稱贊,但是孝順需要付出極大的耐心,甚至有些人在人前專門的表演也會讓外人覺著這人很孝順。孫國慶回憶說,我們到他家的時候,已經他媽媽走了的第二天了。本來我們以為來不及當天發(fā)喪了,人嘛都是赤條條地走,總得擦洗干凈換身衣裳吧,但是到他家了才發(fā)現,那孩子自己一個人把他媽收拾得干干凈凈的,而且也換好衣裳了。后來我問他誰幫你干的這些?他說是他自己干的,他媽媽走之前就已經吩咐好他準備好東西了,他媽媽是下午走的,他一個人趁著他媽身子還熱給她穿上的衣裳,手啊、腳啊、臉啊也都洗得干干凈凈的,還給他媽媽化了妝。劉醫(yī)生活著的時候就是一個板正人,即使有時候被全友打了,她還是會收拾干凈化個妝上班。全斌孝順啊,他媽媽走的時候跟活著時候一樣,板板正正、干干凈凈、一點也不邋遢。有幾個做子女的能對父母做到這一步?
人死了第二天要出喪,喪禮的事情超出了全斌的孝順所能應付的范圍,他這才跟社區(qū)的人說自己媽媽走了,想請各位叔叔阿姨幫一下。社區(qū)的人自然就聯系到了孫國慶來操辦,孫國慶帶著兩三個手下,剛進門,全斌就跪下磕頭。再一看,全斌已經把他媽媽收拾得很妥當,當時就能出喪。孫國慶本來以為人是昨天沒的,今天才來告訴自己,恐怕要耽誤時間,最快也得忙活到第三天才能出喪。孫國慶很驚訝,干了這么多年的紅白公事,他也從來沒有見過這一出。
全斌也很聽話,也可能是累了,孫國慶招呼他如何如何,他就亦步亦趨,就像是一個提線木偶一樣被人擺來擺去。葬禮很簡單,在全斌家樓下搭了一個靈棚,周圍鄰居、劉醫(yī)生的醫(yī)院同事來了幾個,大家都是出于可憐自發(fā)隨了一點禮金,然后就直接送到殯儀館火化了。孫國慶也是動了惻隱之心,火化完后還幫著全斌聯系買了殯儀館后山上的一個墓穴,也沒有停一停,就直接埋了。
“那你有沒有感覺到當時幫他家辦喪事時,有什么不一樣的地方?”李澗中終于問出了這句奇怪的話,就像楊麗華不好意思說起劉醫(yī)生自殺的懷疑一樣。
“奇怪?整個都太奇怪了,”孫國慶說話的聲音突然提高了一下,“從人走了到出喪、火化、入土,整個過程他們家就沒有一個大人露面,全部都是一個孩子在辦。這么多年了,我是從來沒見過這樣的。”
中國人講究“一生一死”,這都是大事,而且往往喜歡喪事喜辦,比如花圈、供人觀看的長長的出喪隊伍、吹吹打打的熱鬧……劉愛華的葬禮簡單太過簡單,仿佛每一個親戚都想跟他們家撇清關系似的。
“我不是說這個意思,我——是——說,有沒有奇怪、讓人懷疑的地方?”李澗中盡力想說清楚。
“讓人懷疑的地方?”孫國慶明白“奇怪”與“懷疑”之間的區(qū)別,他靠進椅子里右手摩挲著下巴一點一點地回想。
“就是那種讓人覺著這里面有蹊蹺的懷疑,讓人不敢深入想的懷疑,不是葬禮人少這種奇怪,況且他們家親戚好像也不多?!崩顫局信聦O國慶沒明白自己的意思補充道。
孫國慶擺了擺手示意李澗中不必再多解釋,他已經明白了澗中的意思,但似乎又有一點為難的感覺。
孫國慶嘆了口氣說:“有一件事情,我對誰都沒提過,如果要說有什么奇怪的事情的話,天底下恐怕也沒有比這件事情更奇怪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