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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這幾日,白輕茉算是絞盡了腦汁來逃避喝藥。
放在從前,她大可以甩手將藥打翻,拉下臉色倒頭就睡,甚至呼喝撒潑,都不會有人責怪她,若是她心情好了,想喝便抿半口,也就算喝過了,不想喝的話,便沒有人能強迫她。
只是現(xiàn)在,她不知為何,總覺得已擺不出從前那副架勢,每日醒來便是心慌意亂,腦子中蹦出的第一個想法便是,今日如何將喝藥這件事躲過去?
她實在低估了鴻上在這件事上的較真勁兒,饒是她裝睡躺在床上一動不動,他都能識破她的伎倆,將她從床上喚起,將湯藥端到她的面前,用極其溫柔和煦的語氣哄她道:“乖,喝藥。”
每次鴻上做出這個舉動,白輕茉都覺得是黑白無常在拿著刀架著她的脖子,縱使他的神情再平和,她也由心而生出一股寒意。
她苦著臉,哀求道:“我……我不想喝?!?p> 鴻上依舊是原來的神情,將藥湯端的近了些,“不苦的?!?p> 白輕茉挑著眉不可置信地看著他,實在不相信鴻上會這般臉不紅心不跳地撒謊,他昨日也是同現(xiàn)在這般對她這樣說的,結(jié)果白輕茉只拿舌尖嘗了一口,只小心翼翼地嘗了一口!
可憐見的,幾乎當場斃命,世上為何有這么苦的藥!
白輕茉端著臉色,盡量平下心靜著氣抬手將藥推到鴻上面前,質(zhì)問他,“你喝過這藥嗎?”
鴻上搖搖頭。
“那你嘗嘗?!?p> 鴻上便言聽計從地遞到自己嘴邊抿了一口。
白輕茉本想看他嘗到苦澀之后驟然變臉的窘相,但是令她頗為失望的是,鴻上的臉色無甚變化,甚至連眉頭都沒有擰一下。
太不給面子了,白輕茉不甘心地追問道:“不苦嗎?”
鴻上竟還擺出一副回味的模樣,舐去嘴角殘留的藥漬道:“還好?!?p> “我不信!”白輕茉一把搶過湯藥,猶豫片刻,強忍著連鼻子都承受不了的藥味,往嘴中灌了一口,“咳咳!……好苦……”
鴻上道:“既然喝了,就喝完吧。”
白輕茉咽了好幾次口水,口中的苦味才消減一星半點,她惱怒道:“你騙我!明明是苦的。”
鴻上一臉的無辜,“我沒有?!?p> 白輕茉不滿道:“明明是苦的,你還強忍著裝出一副淡定自若的模樣?!?p> 鴻上道:“許是我嘗過太多極為苦澀的藥,所以眼前這碗,才算不了什么?!?p> 他這句話說的極為平淡,白輕茉卻心生擔憂,她如今喝的這碗藥已是難以忍受,那比這還苦的藥,究竟是什么味道。
白輕茉茫然道:“你也生過病嗎?”
鴻上搖搖頭,“以前受過很難治的傷,不過幸好身邊有通曉醫(yī)理的朋友,良藥苦口,那時我才明白這四個字的意思?!?p> 聽他的字句像是在描述一件極為苦難之事,但是到了句末,鴻上突然勾唇笑道:“他做的藥,真的很苦。”
白輕茉咬著下唇,眼中掩著幾分躊躇,“你那個朋友……真的很通醫(yī)理嗎?那能不能請他來治好我的病?”
鴻上才明白她安的是這份心,便道:“他如今不在此處,不過你放心,我一定能治好你的病,好了,把藥喝了。”
白輕茉乖覺地點點頭,擰著眉強忍著將碗中剩下的藥一飲而盡,咳了好幾聲才壓下了嘔吐的欲望。
她擦去額角因苦意上頭而冒出的細汗,將碗遞到鴻上面前,笑著將一滴不剩的空碗展示給他看。
她道:“好像比前幾日更加難喝了,有股奇怪的味道?!?p> 鴻上接過碗,放到了一邊,“這幾日大夫又添了新的幾味藥材,所以你才喝不慣。”
白輕茉嘆了口氣,用手帕擦了擦嘴角,“等一月過去,你打算帶我去何處?”
鴻上攏了攏衣袖,道:“你想去何處?”
白輕茉突然沉寂下來,垂了眼想了許久。
鬧市新奇有趣人煙不絕,她臥病之前是喜歡去的,攤子上的小玩意兒她自小就玩遍了,這么多年估計翻來覆去也無甚變化,因而對鬧市的欲望倒沒有那么大,再者以她現(xiàn)在的身子,興許還是承受不了那里的塵煙氣。
猶記得城郊有一片極大的原野,緊接著一片蓮塘,到了這個季節(jié),漫塘蓮花次第相接,塘中曲徑通幽,竹橋直到塘心,塘心另有一亭,從前仿佛是有文人墨客在那處談詩,不過她倒也聽不大懂,只覺得意境甚美,到了亭中的人,便會被蓮花團團圍住,一片嫣紅綠玉,與清風相舞,景致煞是好看。而相接的原野之上又有些許孩童與爹娘相伴一同歡放紙鳶,打鳥捉蟲,總有倒霉孩子的紙鳶纏繞在了樹梢之間,而那處的樹又極高,大人也取不下來,孩子便只能在樹下干瞪眼,瞪著瞪著就委屈地哭好長一會兒。
那時的白輕茉就會在心里暗暗嘲笑那些人,一會兒等她來放紙鳶,技法絕對比其他孩子出彩。
只是她到那兒的第一次,這病便毫無征兆地突然襲來,還沒握到紙鳶,便倒在了一片黑暗之中。
她還記得在昏去的時候,她做過一個夢,夢到自己將紙鳶放得很高很高,可她把弄著的線,卻突然沒理由地斷開了,紙鳶便隨著風而去,沒入云層,最后消失不見。
她真的,很想放一次紙鳶,看著紙鳶憑著她的拉扯收放,在無垠天際肆意地飛翔。
她看著鴻上,神情懇切道:“我想,去城郊放紙鳶?!?p> 鴻上蹙眉,“紙鳶?”
白輕茉陡然一驚,“你不知道紙鳶是什么東西嗎?”
鴻上搖了搖頭,“從未見過?!?p> 白輕茉忍著笑,“沒想到堂堂顧家大少爺,竟沒放過紙鳶嗎?我們這里的孩子可是都放過的?!?p> 鴻上道:“你也放過嗎?”
白輕茉的神色黯然幾分,“一次,不過還沒放成,我就暈過去了,醒來,就有了這個病。”
鴻上的臉色也隨著她黯然幾分,應允道:“那好,那就陪你去放紙鳶。”
白輕茉又道:“小時我饞過街邊的紙鳶攤子,雖很喜歡,到底覺得樣式圖案都不太如意,若是……能放自己做的紙鳶,肯定會更加有趣?!?p> “你想自己做?”
“嗯!”白輕茉歡喜地點點頭,“應該不難,我想試試!”
“我去替你買材料,”鴻上抬眼問,“你想做什么樣的?”
白輕茉略想了一想,緩緩道:“我想……在上面畫一幅畫?!?p> 2
隔日,鴻上就將做紙鳶的材料都備齊全帶到了府里。
這幾日,白輕茉的身子好了許多,人也跟著精神許多,在鴻上的要求之下,白夫人也終于容許白輕茉在府內(nèi)略微走動。
這是時隔多年,白輕茉第一次踏出這個禁錮著她的屋子。
她竟有些許緊張,仿佛是要去踏足一個陌生之地。
她想來想去,還是決定去離她屋子不遠的一個小亭,那里足夠清幽,不會被人打擾,即便是解了她的禁錮,她也不想和府中的人有太多接觸。
小亭已不若當年,或許是許久沒有人踏足此處,石凳石桌上積了許多塵灰,四周也都是些叢生的雜草。
白輕茉摸著布滿裂痕的亭柱,頗有些感慨道:“小的時候,我總會犯錯,娘親很兇,爹就帶著我躲到這里,然后教我如何對我娘用苦肉計。”
“后來,我生了病,娘再沒兇過我,這些年她對我有求必應,再沒了以前那般倨傲的姿態(tài)?!?p> “再后來,爹也死了?!?p> “如今弟弟出生,不知道他是不是像我一樣頑皮,或許也會犯錯,也會躲到這里,只是……誰來教他怎么用苦肉計去哄騙我娘呢……”
她說的很平靜,好像在訴說別人的故事一般,眼中沒有任何波瀾,神情更沒有任何變化。
她只是一遍又一遍地撫摸亭柱,寄情于物。
鴻上立在她身側(cè),溫和地跟著她撫了撫那亭柱,道:“我見過你弟弟,他很可愛很乖巧,見了生人也不哭不鬧,反而會以笑面之?!?p> 白輕茉撇去愁緒,抿唇一笑,“真的嗎?”
鴻上點點頭,“你為何不去見他?”
白輕茉道:“我怕我……把病氣過給他,他還太小,怕是抵抗不了。”
談話間,鴻上已將桌凳擦拭干凈,還在凳上墊了一個軟枕,便領(lǐng)著白輕茉坐在了軟枕之上。
紙張已平鋪在了桌上,其他用具也已齊全地安放在一側(cè),鴻上望著白凈的紙張,問她道:“想好畫什么了嗎?”
白輕茉點點頭。
她早已有了計量,想畫佳人遺世獨立,畫君子風華無雙,畫二人琴瑟和鳴舉案齊眉,再有一家其樂融融,于明月清姿之下,山高水長之間。
不過,一個嚴峻的難題也赤裸裸地擺在她面前。
她執(zhí)筆抬頭望向鴻上,帶著幾分無奈道:“我……不會畫畫?!?p> “嗯?”鴻上懷疑自己聽錯了什么。
“小時師傅教時只入了門,后面便再也沒認真學了?!?p> “我倒是會一些。”鴻上忍著笑意,帶著幾分無奈攤攤手,緊接著,他又道:“不過,既然這紙鳶如你所說是放一個心意,那么心意要到,還是得你親自動手。”
白輕茉便只能硬著頭皮,落筆作畫。
她先是畫了一輪明月,畫得還算像樣,一看便是十五的月,端的是又大又圓潤,她指著自己畫的圓對鴻上道:“這是月亮。”
鴻上報以一笑,“畫得很好。”
白輕茉又添了幾筆,紙上便躍然建上了一座宅子,“這是我們家?!?p> 再幾筆下去,宅子便融進了山水之中。
她少時沒少畫山水圖,如今雖忘了些許,不過功底還是在的,如今畫起來也算是得心應手。
畫山水是她的長處,但畫人,便是她避無可避的短板了。
那一家和樂融融之景,在她腦中想的是極為和美的,不過畫出來之后,她怎么看怎么覺得這家的男主人姿態(tài)佝僂,女主人神情兇悍,一旁蹣跚學步的孩子活像一只小豬崽。
白輕茉羞著臉指著那男主人道:“這是我爹?!?p> 鴻上有些怔然道:“看……看得出來?!?p> 白輕茉纖長的手指向右移了移,指著那婦人道:“這是我娘。”
鴻上指著角落那個身子卷在一起,肥頭大耳的“東西”道:“這是你弟弟嗎?”
白輕茉綻開了笑顏點點頭,“像嗎?”
鴻上僵著臉色,哭笑不得道:“你沒見過他,能畫成這樣也實屬不易了?!?p> 她仿佛得到了些許鼓勵,又刷刷幾筆,在離那一家人不遠之處又勾畫了兩個人物。
皆是兩個長發(fā)如瀑衣衫飄飄的背影,一個多了頭上多了幾點墨,應是頭上的發(fā)髻,另一個身形高出幾分,手中握著一把利劍。
看得出來,他們是執(zhí)手而立的。
畫中人面對著高山流水,背對著畫外人。
白輕茉指著矮幾分的那個道:“這是我?!?p> 鴻上的眼神落在一旁那個高上幾分的身影之上,沉吟道:“這是……我嗎?”
白輕茉點點頭,臉上騰起幾分緋紅。
鴻上的眼神遲遲不肯從那柄劍之上移開,他盯著劍身,眉頭越擰越緊,眼中漆黑如墨,深不見底。
“為什么,我手中會有一柄劍呢?”
白輕茉神色怡然,緩緩答他道:“不知為何,我總覺得你應該是握著劍的?!?p> 他是握過劍的。
在那一天,在那個深不見底的寒淵之內(nèi),他衣衫襤褸,痛不欲生,單薄的身影在凜冽的疾風中是那樣瘦小。
他一步一步往前走去,頂著撲面而來的風雪,顫抖著拔出了面前的長劍。
天地之間的神兵利器,劍看起來最是無情,這兵器的輪廓是那樣分明,就如同所謂的昭昭天理,容不得一絲一毫的情,納不下一星半點的愛。
兇光畢露,寒芒不斂。
極為冰冷,極為沉重。
他握著他最厭惡的武器,殺了他最敬重深愛的人。
彼時,他不過是個孩童。
弱小,毫無抵抗之力,只能看著鮮血順著劍尖流向自己的手,看著那個被他一劍貫穿心臟的人,對他露出欣慰的笑,告訴他:
“鴻兒,好好活下去?!?p> 他看不見自己驚恐悲痛到扭曲的面容,聽不見自己撕心裂肺的大哭,一切都被四周爆發(fā)的歡呼聲掩去,掩入寒淵的風雪之中。
在那之后,他再不愿碰劍,不愿再觸碰那段冰冷絕望的回憶。
可是,他也曾是喜歡執(zhí)劍的,也曾用它,救下一條又一條無辜的性命。
直到那個身著紅衣笑靨如花的人,握著他的手,一步一步幫著他重新拿起了那把劍,一步一步幫著他放下那段執(zhí)念。
她說,劍沒有錯,錯的是天道,寒的是人心。
鴻上舒開眉頭,拿起一旁的另一只筆,在畫中女子的頭上添了幾筆。
“鈴鐺?”白輕茉有些不解。
鴻上道:“不知為何,我總覺得你應是戴著鈴鐺的?!?p> 白輕茉笑罵道:“你怎么學我說話呢!”
鴻上笑得淡然,又落筆在明月之間添了幾道流云,在二人所立之處落了幾簇花。
他道:“畫好了?!?p> 白輕茉也跟著笑道:“畫好咯,先好好收著,等你帶我出去玩時,它就可以飛上天了?!?p> 鴻上道:“今日還沒喝藥吧?”
白輕茉睜眼支吾道:“沒喝嗎?我……我覺得好像喝過了?!?p> 鴻上扶著她起身道:“先回房,我去給你取藥?!?p> 白輕茉臉色耷拉下來,只好跟著他先回房,在房中安生著等鴻上,等他取那又苦又澀的湯藥回來。
同往日一般,她還是免不得心慌意亂起來。
不安的感覺如同螞蟻一般啃噬著她的心,她終究還是又沒忍住,沖出去想要去尋鴻上。
直到最后一刻,她終于清醒,一步一步離開門前,回到房中,仿佛從一場噩夢之中掙扎出來。
可噩夢告訴她,這不是夢,是真實。
?。ㄓ螆@驚夢.十二申請解禁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