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月的光陰,每日喝藥談笑,過得極快。
白輕茉的身子一天天地好起來,白府上下的人都很開心,白夫人尤其感激鴻上的出現(xiàn),私下里也會偷偷拉著鴻上討論婚事日子的敲定。
白輕茉病愈,鴻上本應是最歡愉的那一個,只是事無巨細心更細的他,在后半月發(fā)現(xiàn)了些許異樣。
白輕茉看他的眼神,似乎在一日一日地,褪去什么東西,恢復到從前那般生人勿近的目光。
她那好不容易才泛起光彩的眼神,突然日漸黯淡下去,就連言行舉止也變得簡明,有時竟不肯多說一個字,只以“好”,“聽你的”之類的答復搪塞。
但又不是每日都如此,有時淡漠有時歡,她這幾日太過反復無常,無常到鴻上心中有些惴惴不安。
他應允了她,若是好好將養(yǎng)身子,一月后便帶她出門。
到了履諾之日,鴻上來得極早,他今日穿的不是往日那件素袍子,而是換上了一身月牙白,看起來整個人截然不同,多添了幾分遺世公子的風骨。
城郊距白府路途過遠,騎馬或走路皆不可取,想來想去,他們便決定乘著馬車去城郊。
這樣的初夏,白輕茉還是系上了一條白披風,她的臉擋在帽里,顯得有些嬌小。
他們二人在馬車中面對而坐,令鴻上頗為吃驚的是,白輕茉全程沒有說一句話,只是低著頭緊緊握著手中已經(jīng)扎好的紙鳶。
她一定出事了。
這些日子,她會發(fā)怒,會肆意地笑,會落淚,卻從來沒有像如今這般,沉默不語,猶如一場暴風雨將至的沉悶前夕。
天色似乎也兆顯了一切,陰沉得如在水中暈開的一滴墨。
城郊的一切與白輕茉記憶中的相差無幾,他們的馬車停在了原野地勢最高之處,下車之時,恰好望見不遠處的蓮塘。
一片碧綠之中,零零星星冒出一些嬌嫩粉艷的蓮花來,有的還只是花骨朵兒,有的已開得燦爛。
越過蓮葉的遮掩,能望見亭子的檐角,幾段曲徑。
“今日,無風?!卑纵p茉望著毫無波瀾的蓮塘,淡淡道。
見她終于開口,鴻上溫和道:“再等等罷,或許一會兒風就來了。”
白輕茉道:“先去亭中坐坐?!?p> “好?!?p> 鴻上將她背起,慢步到了亭中才放下。
望著四周的此起彼伏的蓮葉,白輕茉的眼中蒙上了一層暗潮,她背對著鴻上,白色的背影襯著蓮葉像是碧湖中跌入了一輪皎月。
她轉(zhuǎn)過身,眸色晦暗,神色凝重地望著鴻上,開口道:“我知道,你想娶我?!?p> “是?!兵櫳现毖圆恢M地答她。
白輕茉繼續(xù)道:“我也知道,我娘已經(jīng)在和你商量親事?!?p> “我和她說,一切還是聽你的意愿?!?p> “既然如此……”白輕茉面色如鐵,語氣更是沒有一絲情感,“那我告訴你,我不愿嫁你。”
鴻上的額角抽了抽,臉色有些難看。
半晌,他有幾分慌亂道:“可是我做錯了什么?”
白輕茉僵立在原地,面色繃得很緊,輕聲道:“你答應過我什么,你還記得嗎?”
鴻上倉皇道:“我答應你的樁樁件件,一件都不曾違背過!”
白輕茉道:“你說過……會一直陪在我身邊的?!?p> “我會的,我會一直陪著你的!”
“我看過我的藥方了?!卑纵p茉一抹涼笑,眼眶已是微紅,她望著愣了一瞬的鴻上,繼續(xù)道:“和從前一模一樣,一味藥都不曾多添?!?p> 鴻上的眸子睜得極大,額頭也因緊繃著而冒出了幾分分明的青筋,他開口欲言些什么,卻還是略微低頭閉上了唇。
“你不打算,解釋給我聽嗎……”白輕茉步步逼近,冰冷的語氣愈發(fā)清明,“告訴我你是如何用自己的血喂養(yǎng)我的身子,告訴我每每你回到家中要受何等的痛楚,這些事,你要瞞我多久?”
鴻上抬頭望她,一貫溫和的眸子此時是那樣悲戚,他對望著白輕茉冰冷卻已被淚水濡濕的眸子,顫聲道:“是誰告訴你的?”
白輕茉極力按捺著自己,闔眸作了一個呼吸,才睜眼道:“就在做這紙鳶的那一日,你為我取藥的那一日?!?p> “你什么都看到了?!?p> “是,我去尋你,便什么都看到了,看到你如何用刀割開自己的腕,看到血如何流進湯藥之中,你可知從那以后我每每看到你笑著端湯藥進來時,我心中有多諷刺,你以為我不知道,可偏偏讓我,什么都知道了?!?p> 心臟劇烈地顫抖了一下,鴻上覺得喉間干澀無比,他慌亂到伸手去攬住白輕茉的肩頭,撕聲辯駁:“阿茉你聽我說,我做的這些都不要緊的……”
“滾開!”白輕茉一聲悶喝,一把奮力推開了他,“你多厲害,多偉大,我是你什么人,你憑什么拿自己的命換我的命!”
鴻上將她一把攬過,死死抱在懷中,整個身子顫得不成樣子,就連聲音也粗重得可怕,“不是的,我真的沒事,你相信我,這樣做對我真的算不了什么,你信好不好?”
只不過幾滴血罷了,對他來說確實算不了什么,夢陣中他的法力有所消減,這才讓他的身體有所傷及,但只要夢陣一解,他便可以即刻自行恢復。
可他自認為不關痛癢的小事,恰恰割開了白輕茉皮肉,將她心中最痛之事翻露出來。
“爹也是這樣,娘也是這樣,他們都說為我做的算不了什么,可最后呢?我爹死了,我連他的最后一面都沒有見到,白家也倒了,下一個被我拖累的是誰,是你嗎鴻上?”
鴻上只覺得胸口有什么東西將要炸裂,疼痛難當,他只能反復道:“你相信我?!?p> 白輕茉在他懷中強忍著淚,一點一點將自己的身子抽離出來,還向后退了幾步。
幾步之距,她望著鴻上慢慢放下的雙手,口中的一字一句像極了兩把交磨的利刃發(fā)出的聲音,極其尖銳,“我不需要你用這樣的方式可憐我,施舍我,從今天開始,我的事和你沒有半點,你也不許再踏入白府半步,我不想再見到你?!?p> 來的這些日子,鴻上一直摸不清白輕茉的心結(jié)所在,可他現(xiàn)在明白了,她最怕的,是拖累別人。
看著身邊之人為她竭盡全力,可她自己卻是無能為力,只能看著至親之人為她傷為她痛,甚至為她死。
他本是來拯救她的,可如今竟是他的所作所為,一手將她重新推進了深淵。
他悔恨至極,只能在白輕茉擦身而過時,抬手拉住她的手腕,沉聲道:“我不會放棄的?!?p> 他絕對不會,眼睜睜地看著她死在這夢陣之中。
幾許凝滯,白輕茉開口道:“看到這滿塘的蓮花了嗎?”
鴻上側(cè)目而望,聽得白輕茉繼續(xù)道:“若是你能在清水中,種出一株蓮花來,我就嫁給你?!?p> 清水生蓮,對于他人來說或許是不可能的事,但對于鴻上來說,這件事幾乎是唾手可得。
他按捺住心中的狂喜點頭道:“我一定會種出蓮花的,你等我?!?p> 白輕茉復添道:“給你的期限,是半月。”
半月生一株蓮,不外乎是無稽之談。
白輕茉掙脫開鴻上的手,獨自踏上了回府的馬車。
半路時,突然揚起了一陣清風,她望向手中的紙鳶,嘆息終究還是沒放成。
既然自己已鐵了心斷了這段緣分,那留著紙鳶不過也是徒增傷悲。
她抬手揚起紙鳶,看著紙鳶隨風而去,猶如蒲草,再無蹤影。
這一刻,她深深地感覺到,自己重新流淌的血液,已重新凝結(jié)成冰。
2
別說半月在清水中種出一朵蓮花,就是只給鴻上一天,一刻,甚至要求他在眨眼之間完成,他都能做到。
可偏偏,偏偏在這個節(jié)骨眼之上,他沒了法力。
一絲一毫的法力都使不出,如今的他,就如同一個凡人。
他見識過幽寧夢陣的厲害,也深諳其中門道,自然也知道,他如今法力全失,乃是因為夢陣對他的禁錮已愈發(fā)強大,而夢陣之所以變強,正是因夢主內(nèi)心正在分崩離析。
白輕茉的夢,已開始往窮途行進。
她開始一心求死了對嗎?
他曾被拯救過,雖知道身陷深淵的自己是那樣頑固,那樣可懼,卻還是免不得天真地認為拯救別人是一件那樣簡單的事,就如同她可以將他從泥沼中拉起來那樣,那他也自然可以有樣學樣。
可面對面前這顆蓮花種,他竟束手無策。
面對自己可能拯救不了她的事實,他也束手無策。
無能為力的苦果,他又實實在在嘗盡了。
縱然如此,沒有了一身的法力,他至少還有一身的狐貍血,這是真實地流動在他的身體里的,夢陣無法剝奪的東西。
他曾經(jīng)有些許憎恨自己的身份,如今卻慶幸,慶幸自己還有這一身狐貍血可以加以利用。
以血催蓮,這是他如今能想到的唯一的辦法,只愿能趕在他血盡之前,阻止夢境的坍塌。
3
自那日后,顧鴻上的名字成了白府上下不得不避的禁忌,沒有人知道白輕茉與鴻上去城郊的那一日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但白輕茉歸府時,臉色就如同那日的天一般陰沉無色。
她又恢復到了從前的模樣,不肯喝藥,不想見人,只是再也不遷怒于人,而是安靜得像一塊冰冷的石頭。
她如今的寡言,比當初那幅會吵會怒的樣子更捅人心窩,雙兒實在看不下去,終于按捺不住闖進房間哭跪在白輕茉的面前。
“小姐,雙兒求求你了,你喝藥吧!再怎么也不要拿自己的性命開玩笑,雙兒求求你了!”
房間里暗得很,白輕茉似木頭般轉(zhuǎn)頭看她,看著她朦朧的淚眼,看著她籠在昏暗中的顫抖的身子,突然心中涌上一股酸楚。
她對雙兒道:“你出去吧,我不為難你?!?p> 雙兒挪動著身子,跪近了些,還是哭著哀求她:“小姐,就算不為了顧公子,你還有夫人,還有小少爺,小少爺都會走路了,再過不了多少日子,你就能聽到他喚你一聲阿姊了呀!”
她這番話,沒能激起白輕茉心中半分漣漪,倒是讓她有幾分釋然下來,“你說得對,娘還有弟弟,他可以替我照顧娘?!?p> 雙兒急急搖頭,見此法不通,只能換個法子繼續(xù)勸她道:“難道小姐真的……真的不再見顧公子了嗎?”
一滴淚從白輕茉的左眼滑下,她轉(zhuǎn)頭凝視著面前一片虛無,緩緩道:“我既不嫁他,又何苦再見他?!?p> 雙兒急得伸手去抓她的袖子,哽咽道:“究竟是為何不嫁了?奴婢都聽說了,說顧公子和瘋了似的,在家中一心一意地要在清水中種蓮花,哪怕是像我這般不相干的人也能看出這是小姐的意思,顧公子對你的心是真的,哪怕真的犯了什么錯處,小姐為何就是不能原諒他呢!”
白輕茉忍住了淚意,手卻將被子抓得越來越緊,她顫著身子開口道:“雙兒我問你,拿心愛之人的性命換你的性命,你愿不愿意?”
雙兒怔怔搖頭:“自然……自然是不愿的……”
白輕茉道:“我深知失去至愛是怎么個斷腸的痛法,所以我聽他的,我好好養(yǎng)病,就是為了不讓這場喜事變成喪事??伞扇羲嫖姨蛇M那副冰涼的棺木之中,那我情愿,那個人依舊是我?!?p> 雙兒自然不懂她話中的意思,只能繼續(xù)盲勸:“小姐……”
話未出口,白輕茉便抬手將她攔住,揮了揮,勉力道:“出去吧,藥也不必煎了,我困了?!?p> 這些日子,她憋在心中的如今也算傾倒了幾分,縱然是對牛彈琴,好歹也是真情吐露,話說到這個份兒上,她也再沒心情說上一字半句了。
雙兒見這般都勸不動她,也再不能多說什么,只能帶著憐惜退了出去,繼續(xù)守在門前。
這幾日的天色總是陰沉的,連帶著人的腦袋也昏沉無比,雙兒退出去沒多久,白輕茉便覺得困意來襲,沒過多久便睡了過去。
這幾日,她愈發(fā)貪睡了,睡得雖沉,卻總是醒得極為頻繁。
半夜,她又免不得乍醒,一睜眼,險些以為自己還在夢中。
那一刻,她有些許恍惚。
她望著在她床榻邊歪頭睡著的鴻上,突然眼底泛起了淚花,難得的溫柔模樣顯現(xiàn)在她的臉上,她極其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想要撫摸他的分明的臉,他垂落的發(fā),卻還是在半空滯了滯,最后縮了回來。
白輕茉想,他定是偷溜進來的,也不知是第幾次了。
翻涌的私心被此刻的安寧牽扯著,在她的內(nèi)心深處隱隱作祟。
她曾有過極為可怕的想法:哪怕是拿他的命換自己的安生,只要能與他多溫存幾日,不用像如今這般咫尺相隔,卻不能打擾。
她曾經(jīng)是那么想活下去,如今這欲望竟能被情愛戰(zhàn)勝。
連她自己,都有些不可置信。
算了算日子,十五日的約定,已滿打滿算過去了十三日。
那一日她是鐵了心要斬斷一切的,只是總不明白為何自己會定下十五日之約,或許是冥冥之中昭示著什么,指引著她說出了這句話。
只是若是十五日之后,要是他真的拿著蓮花來見她,她該如何呢?
白輕茉搖了搖頭,用一抹淡然的笑拂過了這種荒唐的想法。
身子上的痛楚突然加劇,她隱隱覺得有什么東西要從喉中涌出。
她望著安睡的鴻上,死死地捂住自己的嘴,擋住想要咳出來的欲望,僵直著身子不讓自己顫動半分。
鮮血一點一點從指縫中浸透出來,慢慢順著她的指節(jié)流下,白輕茉漸漸從痛楚中緩了過來,將手攤在眼前,望著手掌上于黑暗中卻依舊猙獰可見的血污,雙眼木然,像兩個黑漆漆的窟窿。
4
這十五日,鴻上同個凡人一般過活著,除了以血喂蓮以外,他唯一想做的事,便是趁著深夜白輕茉熟睡時,在雙兒的照應之下,偷偷進她的房間看她。
他其實很想將這幾日發(fā)生的事都講與她聽,告訴她蓮花種是如何抽出一個芽來,告訴她芽兒如何茁壯而生,何時有了第一片葉,告訴她第十三日時,他發(fā)現(xiàn)那個嬌小的花苞時,他有多欣喜。
可是他只能默默注視著她,看著她安眠,因為他知道一旦將她驚醒,他便再也不能同現(xiàn)在這般愜意地望著她了。
日子一日日流逝,再過兩日便到了約定之期,他也深信蓮花花苞能在那一日綻開,再由他親手交到她手中。
皇天不負有心人,蓮花如期開了。
他望著鮮紅的蓮瓣,感嘆身上留下的幾個血窟窿總算沒有白費。
他沒多想,連裝束也不換,便帶著那朵紅蓮往門外沖去。
長街之上,人潮洶涌,鴻上奮力地往白府跑去,他這輩子都沒這么跑過。
長街的另一頭,同樣跑得沒命的身影朝他這個方向奔來。
雙兒臉色蒼白,遇見他時先是愣了一瞬,緊接著便直直跪在了地上,伏在他的腳邊哭嚎道:“顧公子,我家小姐她……沒了!”
鴻上雙眼倏地睜大,顫著將手中的紅蓮舉起,覺得刺目無比。
他望向天際,天盡頭處,天空裂成無數(shù)漆黑的碎片,正在慢慢消蝕。
夢主已死,夢境自然開始坍塌了。
他握緊手中的紅蓮,沒了命地向白府沖去。
他踏進靈堂,望著四處傾掛的白綾,突然覺得脖子被什么東西扼住,幾度有些喘不過氣來,他一步步向棺木走近,白輕茉泛青的臉,安然的面容,便一點點在他眼中顯現(xiàn),他伸手去撫摸棺木中的人時,回應他的只是刺骨的冰涼,靈堂中的哭嚎聲好像都離他遠去,他只能聽見自己雜亂無章的喘息聲,他呆呆地望著白輕茉,整個人好像已被抽干似的,只剩下一副無主的空殼。
一切都化作云煙消散流逝,四周只剩下混沌的黑。
鴻上怔怔跪倒在地上,將白輕茉扶起抱在了懷中。
“阿離……”
他撫摸著她的頭發(fā),一遍又一遍。
“為什么不等我?”
一滴滾燙的眼淚滴在白輕茉的臉上,劃出了一道清晰的淚痕。
鴻上抬手,將紅蓮放在她的懷中,俯身顫抖道:“看啊……這是蓮花,我種出來了……”
他癡癡地搖了搖懷中的人,無助地央求道:“你睜開眼看看,好不好?”
“你睜開眼……你醒過來……”
“阿離……”
“求求你了?!?p> 可是他無論怎么呼喚,白輕茉都不會有一絲一毫的回應,她沒了呼吸,沒了脈搏,連身子都冷透了。
這不是一場夢嗎?這不就是一個夢陣嗎?他不是妖王嗎,他不是令天地都談之色變的九尾狐嗎?他是何等的強大,要從夢中救一個人,聽起來多容易?聽起來多容易!
可如今,怎么會如此?
鴻上的腦袋嗡然作響,張嘴想要哭嚎,卻怎么都發(fā)不出聲音,只剩下看起來蒼白可笑的動作。
一萬年前他救不了她,只能看著她死在自己的面前,煙消云散,連飛灰也不剩。一萬年后,他不僅救不了她,還融進了害死她的緣由之中,成了罪無可恕的幫兇。
最后的一絲防線潰散分離,鴻上的眼神停滯在了那朵紅蓮之上,看著那紅蓮慢慢融化開來,化作粘稠的血漿,四處流散,侵蝕一切,觸目驚心。
一片死寂,在死寂之中,有什么東西在轟然倒塌,潰不成形。
他的眼,像萬年前失去她那般,重現(xiàn)起一片深淵。
5
夢陣有異動之時,白鬼頃刻之間便出現(xiàn)在了地下客棧,而幽寧,幾乎也是同一時間趕到了那里。
他們的眼中,映出了同一幅景象。
鴻上面色愴然,眼中已無半分神采,他緊緊抱著懷中的女子,跪在地面之上,四周全是赤紅的血。
白鬼一步步靠近他,通身因眼前的一幕而痙攣起來,他實在不敢承認鴻上懷中的女子是白輕茉。
可不是她,又會是誰?還有誰能讓他變成這副樣子?
他在鴻上的面前站定,極力平息紊亂的呼吸,鼓起勇氣半蹲下身子向白輕茉灌輸靈力。
沒有任何反應。
他抬眼望向鴻上,鴻上沒有任何動作,整個人像是入了定一般,他便慢慢望向了幽寧。
她能讀的懂白鬼眼神中的意思:白輕茉死了。
死的好,她本就是打定主意要白輕茉死無葬身之地的,如今自然是遂了她的心愿,她此時都恨不得即刻鼓掌大笑,已示歡愉。
可一萬年過去了,整整一萬年。
她以為鴻上在沉幽湖中受了一萬年的苦,便能想明白他所要走的路上,并不該有白輕茉的身影。
他有這般力量,就該處于更高的境界,掌握更多的權力。
可他,絲毫未變。
竟然是絲毫未變。
他的眼睛漆黑一片,又是這般,她死了,他便跟著死了。
幽寧不由得,一陣顫栗,扭曲地笑了起來。
片刻,鴻上的身子微微挺了挺,他木然將懷中的人松開了些,緊接著,一道光痕在他面前亮起,繼而飛躍到了他的頭頂之上,化作一道帶著金紋的結(jié)界罩住了他們二人。
白鬼不由得向后一退,整個瞳孔倏地放大。
“怎么……怎么回事?!”
這種帶著金紋的結(jié)界他是識得的,是專門用來禁錮魂靈的結(jié)界。
這并不令他震驚,令他震然的是,從白輕茉身上緩緩升起的魂魄,竟有整整萬年的修為??!
幽寧愕然:“不可能……”
鴻上緩緩抬起頭,眼中這才有了半分活氣,他看著幽寧,眼中的憤怒與恨意都極其淺薄,顯而易見的滿目的央求。
“幽寧,救她?!?p> 幽寧斂去了愕意,指著結(jié)界之中散在半空的魂靈道:“這是怎么回事?”
鴻上沒有答她,而是重復道:“救她?!?p> 幽寧居高臨下的望著他,目露寒光。
“你是妖王,怎能俯首求人?她值得你墮落到如此地步嗎?”
鴻上還是一樣的眼神,一樣的語氣:“救她?!?p> “我救不了她!”幽寧突然一聲怒喝,面目變得猙獰起來,“是,夢陣是我開的,但我告訴你!我沒有救她的辦法,就算有,我也絕不會救她的!”
她話說得足夠絕情,鴻上卻依舊面不改色,淡淡道:“好?!?p> 話音剛落,一股洶涌的氣勢從他身上迸發(fā)而出,強勁的妖力從頭頂盤旋而下,九條巨大的狐尾應勢而出。
白鬼大驚,面色變得慘白無比,他想要阻止鴻上,卻被結(jié)界無情地擋住,他只能猛烈地敲打著結(jié)界,對著鴻上聲嘶力竭道:
“不可以!主上,絕對不可以!”
幽寧的手緊緊握成一團,手上的青筋根根暴起,她嘴上冷笑,卻不知自己的神情已變得混亂無比。
“方出夢陣,你的法力才剛剛恢復,你想斷尾救她?你知道你在自尋死路嗎?哪怕只是斷去一條,都能立刻要了你的命!”
望著鴻上愈發(fā)猩紅的眼,白鬼心中不安更甚:他根本沒有要停下來的意思!他是鐵了心要救她!鐵了心要把自己的命交出去!
“鴻上,再等等!等你法力再恢復一些好不好!至少!至少那樣我救你的勝算能大一些!我求你了!”
白鬼不斷央求著他,鴻上卻渾然不聽,他的手中已變幻出一把利刃,右手緩緩揚起,直指狐尾。
他道:“她等不得?!?p> 再等下去,他的妖力就維持不住這個結(jié)界,結(jié)界一散,魂靈也跟著散了,魂靈散了,他就救不了她了。
他下手的動作利落無聲,幾乎是剎那之間,一片猩色血瀑噴濺開來,爾后無數(shù)血滴在半空聚攏凝固,又化作無數(shù)靈活交纏的絲線,絲線由紅變?yōu)橥该鞯牧鹘鹕?,慢慢,慢慢,將散在半空的魂靈修補起來,推回了白輕茉的身體之中。
堅固的結(jié)界將白鬼的嘶吼、幽寧的呆滯一同擋在了外頭,他們只能眼睜睜看著鴻上笑得溫潤如玉,當死無畏。
隨著魂靈歸體,結(jié)界應勢而碎,一切煙消云散,連同鴻上的妖氣,一同停滯在了一片死寂之中。
白鬼嘴唇微張,看著鴻上細眸漸漸閉合,頹然倒地。
“不……不!”
幽寧一步步走近鴻上,蹲下身子,神色戚戚地望著已沒了呼吸的他。
他是王??!他本應當上天地之主??!怎么可以,怎么可以就倒在這里?就為了一個女人,竟將所有的抱負,所有的血海深仇拋在腦后嗎?
幽寧不可置信地在心中質(zhì)問著面前這具逐漸失溫的尸體,與此同時,也不斷質(zhì)問著自己。
值得嗎?
她擰著眉,手中變幻出一道綠光,那是她之前從青藤身上取來的藤骨。
她將藤骨扔到了白鬼面前,冷冷道:“救他吧?!?p> 白鬼握著那段藤骨,眸中有些許呆滯。
只聽得幽寧繼續(xù)道:“不要告訴他是我救的他。”
她不想讓他承自己的情,更何況,是這般天大的恩情。
或許從很早開始,他的理想,她的抱負,她早就混在一起,分也分不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