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九十二——拋妻棄子

　　聽到那婦人說話，眼前這個被喚作“漓兒”的少年，飛快跑了過去，攙扶住了婦人的手臂，道：“阿娘，是漓兒回來了。”

　　“哦，回來就好，走的那么急，阿娘擔心的緊，回來就好。正好，飯菜已經(jīng)做好了，既然回來了，就進屋去吧，島上風大，你從小身子骨就不太好，在外頭忙的累壞了吧？這會子，別再受了寒?！眿D人的話中盡是對孩子的關切，說完，便拉著她口中的“漓兒”往屋內(nèi)走去。

　　“阿娘，我……還有一些事情，有幾個……朋友過來了。母親先進去，孩兒過一會兒就進來?！?p>　　“朋友？哦……好，你大了，得有自己的主張，那我，到屋里等你。”那婦人沒有多問，但是卻朝著三人這方向望了望，那閉著的雙眼，不知道看到的感受到的是些什么，話語間有些遲疑，卻還是默默蹣跚著走了進去。

　　遲娑走上前，看著院墻之內(nèi)，若有所思。少年站在原地，看著母親的背影，不知想著什么。

　　看著眼前這個樣子的“漓兒”，遲娑問道：“那大妖在此處造了一個陣法，讓你可以有變幻出完整的身體，又在你母親體內(nèi)，施以妖，維系著生命，是嗎？”

　　“是。上神說的對。”他垂頭喪氣，被一語中的地說出了這個秘密，他不知道怎么辦，想了一想，攀折了兩支桃花，送給了阿月和遲娑，然后道：“這兩支花，開了快一百年，才開成這個樣子，就當作給上神和這位姑娘賠禮了?！?p>　　阿月看著這手中的花枝，不知該作何問作何感，卻聽見他講述起了自己的身世。

　　飛龍與這片漓海一個名字，喚作龍漓，是此片深海之中，龍族之王，當年與凡人生下的孩子。自從他出生，因為他半人半龍的身份，海中龍族無法容下他，他便與他母親一道，被安置在這片島上，二人相依為命。

　　龍漓說，他從小其實并沒有見過他的父親，母親也并沒有過多地，講述過自己的身世。在八歲以前，他認為自己只是一個普通人，一個沒有父親的普通孩子。直到八歲的有一天，他的父親來的突然，當看到一條母親故事之中的長龍，突然到此繞著小島盤旋，而后又化作錦衣華服的男人，落在他面前時，他被嚇的暈了過去。

　　醒來之后，母親告知自己，自己其實有一個父親，父親還是傳說之中，龍宮之主，龍族之王。他其實不太高興，甚至還有許多怨恨，而母親也是一樣，離開多年的父親突然出現(xiàn)，并沒有讓母親露出幸福之色，反而默默垂淚幾次，這也讓他無法對這個驟然出現(xiàn)的父親親近。

　　但他也不過是個八歲的少年罷了！

　　接下來，三日的相處時光，讓他逐漸接受了這個父親。父親帶著他翱翔了天際，帶著他在塵世之中的各處都飛了一遍，還帶著他到了海中，看了海底的各種珍奇寶藏，嘗了各色珍饈佳肴，體會了龍族宮殿的繁華，見識到了另一片天地，這對一直深埋對父親渴望的他來說，是怎樣一種沖擊？

　　此后，更是為他開了自己的龍族元靈，有了幻化和游走海底天上之能。

　　只是，如果時間只有那三天就好了。

　　三天之后，他在海底醒來，在他父親說的“以后這就是你的寢殿，這就是你的龍宮”之中醒來。

　　只是，醒來之后，偌大的海底宮殿，明珠生輝，照亮著海底的幽藍，但是任他到處尋找，卻找不到一個人影。前夜，他看到龍族的兄弟姐妹，雖然都不與他親近，但是他覺得，自己和母親生活這么多年，終于有了其他的親人，而自己的父親，雖然這么多年，對他們母子二人不聞不問，但總會是有一些無奈的，如今到底還是找到了他，認下了他，他覺得，就挺好。

　　而醒來之后，他跑遍了所有地方，又懵懂而拙劣的變成龍身，海底游蕩，又飛入他父親帶他去過的，凡世之中各處，到處尋找都沒有他們的身影。

　　說來那時，也畢竟只是一位年僅八歲的少年而已，猛然得知自己的身世，經(jīng)歷了一場綺麗之夢，醒來之后發(fā)現(xiàn)果真是一場夢，夢醒之時恍若煙云，什么都沒有剩下。內(nèi)心從慌亂，變?yōu)榱饲八从械捏@恐，這驚恐又轉(zhuǎn)化成少年的悲傷之情，嚎啕大哭之時，海上電閃雷鳴，大雨如注，將海面之水升起幾丈，差點淹沒了生活多年的小島。

　　龍為御水，龍靈既開，便是如此風浪，還不如沒有這些。

　　自覺尋找無果，龍漓只能失魂落魄地回到小島之上，卻只看到了母親無聲的哭泣。

　　他沒有問過母親為何會哭，像是彼此都瞞著對方，不讓其知道，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事情。只是后來，他便只得這個身量，再也沒有長大了。

　　從母親的言語之中，斷斷續(xù)續(xù)拼湊出的自己的身世。當年，是父親為世間布雨之時，因酒醉誤事，布完雨后回龍宮途中，不慎跌落云頭，在漁家女的母親家外，現(xiàn)出了真身，好在那日，漁鄉(xiāng)眾人出海打魚又因雨未歸，只有身為孤女的母親一個人，見到了真龍的樣子。

　　眼見真龍變作男子，在大雨之中的泥濘土地上一睡不起，母親并未深想，龍是不會因淋了一場雨就生病的，便好意將他帶入了家中。此后二人，在閑言碎語中度過了一段時光，這段時光之后，母親已身懷有孕。

　　然而，就如這龍王父親來的突然一般，他離開的也甚為悄無聲息。

　　母親在身懷六甲即將臨盆前夕，終于無法忍受漁鄉(xiāng)之中大家的冷眼，不想讓孤女的自己，一生所遭遇再在孩子身上重現(xiàn)，毅然決然地，選擇了帶著腹中孩子投海。只是，投海未成的母親，又被父親救下，后來便在這小島上安了家。

　　除卻每隔一段時日，不知何人悄悄送來一些物品食物之外，龍漓沒有見過除母親之外的任何人。

　　后來，父親再次徹底離開之后，母親沒聽龍漓說過，只堅持每日守在院子門口，坐在石頭上看向海面，這樣一坐一等就是幾十年，等到她的眼睛也漸漸盲了。

　　龍漓說到此處，看了看屋內(nèi)，沉默下來。聽故事的三人，也沉默下來。

　　人世間，這樣薄情男子負心漢的故事實在常見，淳于慕心想，只是沒想到，身為龍族的神仙竟然也是如此。

　　阿月更是憤憤不平，直問道：“然后呢？你之后就沒有再找過？”

　　事過多年，龍漓說及往事，眼中已然平靜，再次開口道：“找過，每一年花開之時，我都去一趟龍宮，但卻一無所獲，后來，我就將那金燦燦的龍宮砸了?！?p>　　“是我，我也想要砸了?！卑⒃氯匀慌瓪鉀_沖。

　　“此后，就遇到那大妖了？”遲娑問道。

　　“是。她說她是仙師大人，我并不知道那是妖怪?！饼埨煺f道，“我也分不清什么是神仙，什么是妖怪！”

　　龍漓的母親，一介凡人，根本無法抵抗時間的洪荒，在一場接著一場的生病后，母親已經(jīng)幾乎油盡燈枯了。龍漓雖然已經(jīng)同母親相伴，又活過了幾十個年歲，但是心智卻被停在了八歲那年，在面對生老病死前，更加無助。

　　父親的離開，讓他更加害怕母親的辭世，但他不知道自己可以做些什么，來留住母親漸漸散去的魂魄。在又是一個嚎啕大哭的夜晚，海上再次風雨大作，也許是龍的血脈已然成熟，他感覺的到，這一次的海面風浪，比他八歲那年更大。

　　便是在這個夜里，那位“仙師大人”，降臨在這個他生活的島上。

　　“喲，原來這個地方還能有龍族，不是所有神仙都離開了嗎？”那仙師大人說，“哎，原來只是個半人半龍的低劣貨色?！?p>　　龍漓不知其是誰，但他聽得出這個語氣中的嘲諷和不屑，還有這句話中的意思。悲傷此時只有化為憤怒，他變作龍身，雖然比不上記憶中父親的雄壯勇武，但是也是一條，看起來成熟許多的龍了。他猛烈地撲向了那位，出言不遜的“仙師大人”，奈何一招未過，就已經(jīng)偃旗息鼓，他實在沒有過正經(jīng)的修煉，哪里能是對手？

　　被對方按倒在了海面上，迎著這海上的風暴，和狂亂翻涌的海浪，龍漓敗下陣來，哭著求饒。

　　“你應該慶幸，你有的這點龍族的血脈，讓我不至于殺了你?！?p>　　龍漓說：“其實那時，他感覺的到，雖然他被輕易打敗，但那‘仙師大人’其實也已經(jīng)身受重傷。后來……”

　　“后來你便與她結為了同盟？”淳于慕接道。

　　龍漓點了點頭，又猛烈地搖了搖頭，道：“她幫我救下了母親，在這個島上施下了術法，讓母親能夠一直活下來?！?p>　　“代價呢？”遲娑緩緩問道。

　　龍漓低下了頭，眼中滴出了海浪一般顏色的血淚。

　　“我的凡人之身被徹底割棄，而真龍之身被封印在了海底。她在我的身體之中注入了一抹妖息，讓我用以吸納海中生靈的魂魄。她隔幾年會來一次，每來一次，便從我體內(nèi)，將煉化成內(nèi)丹的生靈魂魄取走。為了能夠見到母親，照顧母親，她允準了我的祈求，只留下我作為龍族的幾分元靈，這幾分元靈就是此時的我，元靈在這個島上可勉強化成人形。離開島之后，雖有幻化之能，但也只得此前你們見到那般模樣，半死不活的?！?p>　　“她要那內(nèi)丹做什么？”阿月聽完，對此疑問道。

　　“應當是當年在沙漠之中被為師所傷，雖然只是分身，但是她的本體必然是受到了感應。取海中生靈魂魄經(jīng)龍族之身煉成的內(nèi)丹，來修復自己的傷損。這個法子……為師好像在哪里聽過……”遲娑若有所思地對阿月道。

　　“那你，為何今日要去人世為禍？”淳于慕不免想起，今日興堯城中境況，再次追問道。

　　龍漓眼中的淚水仍然在滴落，他道：“曾經(jīng)她說，我必須聽命于她，不然隨時可以讓母親離開庇護，她說，母親已經(jīng)偷生幾百年，如果離開了她的庇護，只有灰飛煙滅一條路，連輪回轉(zhuǎn)世都沒有可能。所以……我本以為讓我聽命的事情，就只是在海中所做的那些，卻不曾想到，今日突然被召喚?！?p>　　“你也不愿意？”聽到他語氣中的猶豫，阿月問道。

　　“我不知道是做什么，但是我也被自己嚇到了，不知道自己怎么會變成那個樣子，但是……但是……”龍漓痛苦道，捂著自己的臉，將頭垂在胸前。

　　“但是，你無能為力，妖術控制著你。而且，”遲娑沉吟道，“雖然你不知道自己龍族元靈的威力，但是她應當是知道的，再用妖術控制，你一個全無修為的龍靈，又能抗衡些什么呢？”

　　龍漓仍然埋著頭，沒有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