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向天歌
倒糞的日子里,我的理想,我的人格,我的抱負,我的孤芳自賞,我的敝帚自珍,都跟大便一起丟進了糞池。人生真艱難,但人又很容易生存,沒過多久,我已經(jīng)習(xí)慣了與馬桶為伴的生活。那幾間牢房里的妖怪和小姐,逐漸也跟我熟絡(luò)、友好了。
有一天清晨,發(fā)生了一件奇特的事情。我去以前住的那間牢房倒糞,把馬桶倒凈刷好送回,突然,本來寧靜無比的牢房,有人大聲唱了起來。這個時間一般沒人敢說話,何況唱歌?歌聲又響亮又突然,驚得我差點閃著腰,心想何人如此大膽?循聲走近一看,唱歌的乃是猴子大叔。這貨要么從不開口,要么張嘴就唱,實在另類。
他手拍大腿,搖頭晃腦,音調(diào)高低起伏,唱得好像是安城西邊的某種地方戲,鏗鏘中夾著婉轉(zhuǎn),雄壯里帶著放蕩。咬字兇狠,腔調(diào)霸氣,可惜要身段沒身段、要眼神沒眼神,實在沒什么好欣賞的。我正想挖苦幾句,卻一眼瞟見旁邊的囚犯喝了句彩,隨即翩翩起舞,眼神迷離,仿佛虞姬附身。我渾身起了雞皮疙瘩。接著,其他人也逐一舞了起來,神態(tài)各異——有的像在殺豬,有的像在騎馬,有的像在鋤地,有的像在數(shù)錢,有個大叔,坐在馬桶上神態(tài)威嚴(yán)宛若玉皇大帝。實在是罕見的奇觀!
但我卻笑不出來,歌聲震人魂魄,令我頭暈?zāi)垦#呀?jīng)漚糞的理想、人格、抱負,突然又從內(nèi)心深處覺醒了!歌聲鉆入耳,豪情激于心,我頓覺自己有呂布之武勇、諸葛之謀略,振奮難以自制,很想揮舞手中的挑糞棍指點江山,并且也想隨之翩翩起舞。但不知是受困于強大的意志力還是精準(zhǔn)的自卑心,我深吸一口氣,硬生生忍住了。
“此中有蹊蹺!”我反應(yīng)過來,大聲叫守衛(wèi),“救命!快來人吶!有人要當(dāng)玉皇大帝!”叫了幾聲卻沒人進來。我咬著舌頭扶著墻,挪出去看,卻見兩個守衛(wèi)出了事,一個扭動腰肢跳得妖嬈,一個趴在地上眼神警覺。趴地上的那個,以常人所不能的速度游弋來去,神態(tài)奇特,不知是何方妖孽。
太詭異!猴子大叔的歌聲難聽到了無法超越的境界,把人都整瘋了。我正無措難耐時,歌聲停了下來。倆守衛(wèi)伏在地上不動,生死未明。我哪能見死不救?這不是我逃離糞池的好機會嗎?趕忙打起精神,給跳舞的家伙掐人中,手伸到他鼻子旁,還沒怎么用力,他便醒了,茫然地看著我,大怒:“掏糞的臭手,怎敢摸我?!”他登時爬起,一腳把我踢翻,跺腳大罵。
那些恩將仇報、泯滅人性的話,我就不一一記載了。
守衛(wèi)罵完,也不顧同為土匪的穿山甲倒地不起,自顧自地去了。我爬起來再回牢里,看到除了坐馬桶的玉皇大帝,其他獄友都暈厥了。為避免被罵被踩,我沒多管閑事。心里帶著氣,走到猴子面前,斥責(zé)道:“大叔,以后別唱歌了!太難聽,把人都折磨瘋了!”
那猴子猛抬頭,甩開長毛,露出驚訝的眼神:“誒?你咋沒事呢?你是什么人?居然不怕我的向天歌?”
“什么狗屁歌!”我罵道,“那么惡心的調(diào)調(diào),糟踐好名字,真是要了命!惡心得老子打了半天滾,看我這渾身的土!看我嘴角的白沫!”
他的嘴在胡子后哈哈大笑:“你知道個屁,老子閉關(guān)多年,獨門絕技向天歌,豈是你這等無知的掏糞小子能懂的?哈哈!我的功力更深一層了!我要打敗你,黃明柱!”
突然,外面有人大聲叫道:“寨主威名與天同齊!”我還以為黃寨主來了,趕忙沖出去迎接,卻沒看到黃寨主。說話的是閃電般前來換崗的兩個新守衛(wèi)。我迷惑地回去向得意洋洋的長毛大俠發(fā)問:“怎么?大叔,唱唱歌就能打敗我們寨主?這不是做夢嗎?”
那長毛猴子突地站起,走到柵欄邊,伸出黑污的手指在木柵欄上一捏,“擦啦啦”成了木渣,直往下掉。我嚇得嘴都閉不起來了,當(dāng)了一個月鄰居,竟然不知道這貨會一門唱歌要命的邪功,手勁兒還如此巨大!我趕忙告別,倆腿往外邁,飛速說著好話:“大俠的歌聲猶如春雷,猶如霹靂,震人心魄,驚天動地!說實話,小人是被震得內(nèi)臟翻騰,害怕吐在您面前有辱斯文,壞了您老人家唱歌的雅興,才出去吐的,不是我胡說,門外前兩個守衛(wèi)吐得比我還多,真的,他倆昨晚吃了韭菜!大俠叔叔,您好好歇著,保護好嗓子,我給您端茶去,先不打擾了,再見!”
還沒轉(zhuǎn)過身,只見那大俠松開手掌,捏了根木刺朝我彈了一下。木刺消失,我胸口一麻,不能動了。上次右腿肚子扎了刺,顯然也是這貨干的。我心里震驚,完了,木刺扎心口!完了完了,熬不過這關(guān)了。思念茜茜,閉目等死,但一陣之后,我除了無法動彈之外,并無痛楚。我更吃驚,糟糕!這瘋子剛才沒把我唱瘋,莫非要再來一首?怕我逃走,點了我穴,這是要活活唱死?
我哀傷地閉上眼:“茜茜,不用等我了,將就嫁給張明達那混蛋吧,一定要幸福吶……”
說完,我準(zhǔn)備聞歌起舞。長毛猴子卻沒唱,自言自語地說:“看樣子,你不懂武功啊,怎么聽了我的向天歌,卻還能保持清醒?真是奇怪!我明明漲到了四成功力……”
我危急時刻看到一絲活的希望,智慧迸發(fā),眼睛一睜,誠懇地說:“大俠!我認(rèn)為是這樣的,因為我毫無道行,而您老的神功是遇強則強……”
猴子瞪眼:“放屁!難道這屋里的些個棒槌,都有道行?都有內(nèi)力?別扯淡了!說實話,以你外行的眼光來看,我的神功是不是有什么漏洞?來來來!暢所欲言,說得有理,就放你走。”
我哪兒懂?情急之下大喊道:“救命啊!救命!”
守衛(wèi)在外大喝:“文老六!大俠問你話,你就老老實實回答!再亂喊就扇死你?!?p> 我心說,眼前這個大俠神通廣大,連守衛(wèi)都唱成自己人了,還是見風(fēng)使舵的好。于是閉上眼,假裝認(rèn)真思考,絞盡腦汁想了一會,回憶起私塾讀過的一首詩,具體不太記得了,總之是什么水鳥一邊游一邊彎著脖子朝天唱歌,然后又是爪子又是毛的,詩里有“向天歌”仨字兒,跟這老猴子的武功同名。我沒別的可講,決定賭上一把。
“大俠,依小的看,您老人家唱歌的時候應(yīng)該把脖子伸直,然后再彎一彎,把聲音往回收一收,或許效果更好,那樣的話,更加婉轉(zhuǎn),更有威勢?!闭f完,懷著僥幸,準(zhǔn)備領(lǐng)死,眼縫里卻偷瞄見,火光下那老猴子的臉色,突破層層亂發(fā),煜煜放光,一副撿著錢的樣子,大聲說了句“踏破鐵鞋無覓處”,拍手跳腳轉(zhuǎn)了幾圈,然后盤腿坐下,又成了個誰都不理的木雕。
我說:“大俠!我還在這杵著呢,要不您放了我,我拎桶就走,今天的事我絕不泄露,小人名叫文有智,以前跟您是鄰居……”那長毛猴子睜開眼隨意揮了揮手:“嗯,念你有功,去吧,馬桶不用倒了,你去叫你們寨主準(zhǔn)備準(zhǔn)備,老子要跟他比武,這次,老子一定要打敗黃明柱!”
外面守衛(wèi)突然又大聲喊:“寨主威名與天同齊!”
聽到名字就喊?黃明柱又不在!我暗罵了句:“神經(jīng)!”
猛然間,一股氣浪迎面沖來,我手腳恢復(fù)了正常,心里佩服不已:“老猴,你丫牛逼!這武功要是肯傳授給我,老子磕穿地皮都愿意?!?p> 我拱拱手告訴他,黃寨主可不是我能隨便見到的,只能逐級通報。那裝逼大俠沒理我,嘴里含糊地念叨:“氣通百會,復(fù)繞天突……”
不知道在念些啥,我暗罵了句:“神經(jīng)!”
腿腳歸位,我趕忙逃走,通報刑堂,順帶告了守衛(wèi)們的狀。說先前倆個家伙,跟牢房里的長毛叛逆勾勾搭搭,叛逆唱戲,倆人配舞,一個妖嬈如風(fēng)塵女,一個詭異像穿山甲!后來倆人更過分,叛逆直呼寨主尊名,他倆在外不斷響應(yīng)……
后來比武沒比武我不知道,第二天凌晨再去的時候,老猴子還在牢里,長毛遮不住他的沮喪。我叫他一聲,他裝作沒聽見。我走的時候,聽見他隱隱嘆息。
奶奶的,我暗自心驚,黃明柱是有多大能耐?能把唱歌要命的怪物都降服?怪不得他能當(dāng)山大王,我爹卻只能當(dāng)綢緞商。
這么說來,文不成武不就的我,算他媽老幾?
迷茫山越來越讓人迷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