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涼了。再過五天就是中秋節(jié)。在騷人墨客趙軍師的組織下,山寨要搞一次中秋賞月賽詩會。我聽到這個消息,躲在被窩里大笑——土匪不搶劫,搞起文藝了!實乃千古奇聞!
參加賽詩會的代表是各個堂口派出的精英,我這編外倒糞的人,當然沒資格參加。讓我參加我還嫌麻煩,也沒那水平,心想等到那天在臺下看有多搞笑就行了。不料那狗日的李大廚,昨天居然親自來找我:“文有智,你編制上還是廚房的人,姓文又識字,你代表代表吧!”我想起那群“土豆白菜南瓜”啥的,就不想跟他們沾邊,而且有“小米”嘛,那不是讀書人?于是推辭道:“李大師,我是負責拉的,您是負責吃的,我怎么能代表您呢?”
李大廚瞪起眼,猛一抬手就要扇我。我下意識地舉手一擋,不料肚子上中了一招窩心腳,疼得半天直不起腰。賊窩的廚子都這么雞賊,江湖真不好混!
“江湖道路真坎坷。”——我頓時有了新的座右銘。
那李大廚,彎腰揪著我的頭發(fā):“連我的話也敢頂,小子活膩歪了?要不是小米屋里的王老先生一力推薦,我能來找你?又不是讓你現(xiàn)場作詩,你沒那么大的臉!聽著,限你兩日內(nèi)給老子把詩寫好,我派人來拿!”
我冷汗直冒,心里罵了一千遍,又咒罵“小米”屋的王八蛋們。有文化真他媽可怕!沒招他沒惹他,卻要暗中給你下絆子。我想,要不要搬出黃寨主跟我爹的關(guān)系,嚇唬嚇唬這個炒菜的,但想來想去,還是忍住了。看黃寨主給我的待遇,充分說明,我爹跟他幾十年前用三個紅薯建立的關(guān)系,早已化成屁,消失不見了。李大廚能給寨主一家炒菜,極有可能是寨主什么近親,我搬出我爹,不是自取其辱嗎?
李大廚把我揪起來,扇扇鼻子:“給老子好好寫,念幾首香的,不盼你奪魁,但絕對不許有屎尿味!你瞪啥?不用想砍我!你砍的那仨人,躺了半個月都好了,活蹦亂跳的,比受傷前還精神,哼,真給我那把刀丟臉!”
我聽完,怒火中燒——媽了個巴子,我真是棒槌到家了!恨意沖頂,大刀在手,居然只傷了皮毛!現(xiàn)在不僅大刀舞不成,還得寫詩!
……
今天凌晨,我心里琢磨著寫詩的事,樂不樂意,總得交差。讀過的詩,好像都跟家鄉(xiāng)有關(guān),我竭力憋了一通思鄉(xiāng)之情,硬是連個屁也沒冒出來。絞盡腦汁回憶關(guān)于中秋節(jié)的詩句,除了“床前明月光”以外啥也不記得,但這句恐怕連蠢貨小明小亮都會背,千萬不敢亂用。
邊收糞桶邊思考,走進一間牢房時,突然看見滿墻的詩。啊呀,這不是有現(xiàn)成的詩人么!好歹比我強。我頓覺有救,喜上眉梢地對他永遠朝著墻的背影說:“這位大哥,你好,小弟有事央求,麻煩你轉(zhuǎn)過身來?!?p> 那身影沒動,我低聲下氣:“詩仙大哥!小弟有事請教!”
見他還沒動,我無恥地朗讀了他墻上的一首詩,悠揚朗讀間,觀察他的動靜。
剛讀了兩句,便聽到門外守衛(wèi)大罵:“文老六!你他媽閉嘴!倒你的糞,再念半個字,立馬打死!”真是有辱斯文,但我又不能不讀,只好壓低聲音繼續(xù)。其他幾個文化犯人倒是很有感觸,紛紛表示,他們也十分懷念某某樓的某某女,甚至還有跟著低聲吟誦的,真惡心!直到我將能辨認出來的所有詩詞念完,那個死人才轉(zhuǎn)過身來。
我一看呆了——這位大詩人,竟然是親兄弟文老五。
一年沒見,這家伙變得雙目無神、骯臟遲鈍。曾經(jīng)的風流倜儻不知去了哪。我抓住柵欄,喚了幾聲。他仿佛認出了我,眼睛亮了亮,隨即又暗了。但他認出我了,慢悠悠走到柵欄前,抓住我的手,眼里泛出淚花,嘴唇顫抖,聲音嗚咽:“老六啊……老六啊……”
兄弟倆在人生的下坡路分手,又在低谷相遇,動了感情,我也流淚?;ハ喟参?,問了別來情由。唉!原來他去年春季,于十八歲生日那天跟我道別后,獨自把著一壺酒,瀟灑而去。喝酒吟詩,豪氣大發(fā),酒意濃,風沙輕,他決定去西域做個吟游詩人。但吃完三個紅薯當做午餐,走到天黑,離大漠還遠得很,老五便已饑餓交加。身無分文的他決定先找家私塾教教書,或者找個富戶給人家當個陪讀,以后再說吟游的事。
可憐,西關(guān)外人煙稀少,村落寥寥,遇到的都是些窮戶,無人讀書。時值早春,地里沒什么可偷的(何況這書呆子偷來也不懂怎么吃)。天黑后,好不容易找到一個不知名的小村落。這村子因為有強盜馬賊出沒,關(guān)門閉戶挺早,對外人十分提防。老五挨個敲門,無人理會,只有院內(nèi)惡狗答應。后來實在餓的不行,就吃了一本唐寅詩集,吃太猛,噎得慌,撲到井旁喝涼水。
背井離鄉(xiāng),凄苦寂寥,井水下肚,化作淚和尿。文老五痛苦無助,悵然滋灑,聽著心內(nèi)孤獨的回音,想起不久前鶯鶯燕燕的瀟灑日子,相比實乃天差地別。吟游西域不成,吃喝拉撒纏身,他氣悶了心,提起褲子,咬牙閉眼就往井里跳!
不料還沒怎么下落,他便被攔腰卡住了,上不來下不去,夾在井道中間,一夜坐井觀天。直到第二天有人來打水,才把奄奄一息的老五救了上來。村長不高興地連連哼唧:“這口井俺們還得用來吃水呢,你死里頭讓俺們咋用?做個坎,就是防你們這些跳井的外鄉(xiāng)人!給我死遠些!”村長罵完,讓村里幾戶寬裕人家湊了點吃喝,把文老五打發(fā)走了。
老五迷迷愣愣往回走,邊走邊想,往西不是個辦法,向南又是蜿蜒的淺沌河,河上強盜出沒,過河得交一大筆銀錢不然就是個死;又不能回安城,只好向北吧!于是風餐露宿走啊走,最終到了迷茫山。他也碰到了山下的混球劉老伯。那乖僻的老家伙問出這是文山的兒子,思索片刻,以劉老伯的遠見卓識,命令文老五趕快滾蛋。老五這笨蛋也知道,就自己這樣的,上山落草沒個好,可惜沒滾多遠,遭遇了下班的土匪。趕巧文化牢空出一間,便把他扔了進來。剛烈的老五在牢里罵了整整十天,守衛(wèi)不聞不問;后來老五罵累,傷懷之下吟起了詩,剛念兩句,就被沖進來的守衛(wèi)揍趴下了。
自此,文老五以文對武,不讓吟,就往墻上寫。于是乎三天兩頭挨打。好不容易等黃寨主想起了這人,老五卻因受刺激過重,已經(jīng)變得一會明白一會糊涂。寨主問不出個所以然,不知道這是老友的兒子,便將他關(guān)回牢房,擇日扔下后山。幸虧趙軍師求情,說逮住讀書人的機會越來越少,萬一是個天降的奇才,哪天醒了就能派上大用場,因此才沒扔掉。
我為其死里逃生慶幸了一番,委婉問到:“五哥,你的傷,就沒大夫給看看?”
有個文化人說:“軍師操心來著,請了幾個專治失心瘋的大夫,都沒看好。有個大夫倒是有本事,可看了一圈就走,說不治吟詩作曲的,尤其不治逛了青樓還吟詩作曲的!”
我嘆道:“那大夫是個正派人……說正事,五哥,小弟眼下有急事,救星非你莫屬!”
老五徹底醒了:“你才是救星!快放我出去再聊!”
我支吾道:“五哥,以你的聰明才智和豐富閱歷,難道看不出,小弟現(xiàn)在也很落魄嗎?你不會以為我是高來高去的大俠,特地來救兄長的吧?”
老五一臉茫然:“那你來干嘛?”
我直言不諱:“五哥,弟弟我現(xiàn)在落草了,也是土匪啦!”
老五怒道:“六弟!你難道忘了爹的教誨嗎?”
“得了五哥,你是不知道,”我趕忙打住他,“咱那老爹原先也是土匪來著!跟黃寨主還是老交情呢!看你這一臉正氣的樣子,失心瘋應該是好了,別羅嗦,快救老弟一命!”我急忙把我的經(jīng)歷三兩句道完,又把什么破賽詩會的事情講了。
老五哂笑道:“呀!還救命救命的,我當是多大個事呢,原來是作個詩吶?”
我說了遍主題:“不要沾染青樓情懷,不要沾染糞土氣息,要在思鄉(xiāng)之情中表露替天行道的理想,最好能暗暗的歌頌一下黃寨主,但馬屁的設(shè)計要精巧含蓄,絕不允許看著月亮描寫嫦娥,因為寨主夫人最恨嫦娥倆字!”最后這點,李大廚揪著我頭發(fā)諄諄告誡,絕不能觸犯。
老五有些為難,背過身:“哎呀,這沒有思鄉(xiāng)之情咋辦,總不能虛情假意吧……”
其他幾個文化犯人異口同聲道:“就是!不寫青樓姑娘,算什么詩?!”
我讓他們閉嘴,踢開腳邊的挑糞棍,嚴肅地說:“五哥你看看我,咱倆雖不是一個娘生的,但好歹是一個爹。一爹同胞,他鄉(xiāng)偶遇,難道還不夠有詩意嗎?!老弟我若是憑著你的詩有了地位,在黃寨主那里美言幾句,說不定就能把你救出來!”
老五回過身,看了看我:“看在姨娘對我不錯的份上,我就破例一回,為賦新詞強說愁吧,筆墨拿來!”
我從懷里掏出筆墨紙硯遞給他:“你慢慢醞釀,我明天來取?!?p> 老五白了一眼:“站著!多大個事還用明天?蹲那兒等!”說完,他背著手,一邊沉思一邊踱步,堪堪走了七步,一拍腦袋:“有了!”
我又是佩服又是慶幸:“厲害厲害,七步成詩,但愿能一炮而紅?!?p> 老五甩甩亂發(fā),拿起紙筆,不假思索,迅速揮寫。我還以為幾下子好了,于是蹲著等。結(jié)果,蹲累就坐著,坐累就走走。想問一下啥時候能好,又怕打擾他的思路。再后來,等得心碎,我躺下了。
迷迷糊糊間,看到老五興致勃勃放下筆,起身捶腰:“好啦!太爽啦,好久沒有這么詩興大發(fā)了!”
我緊張激動,爬起接過,一下看呆……整整一本都寫滿了!
“五哥,抱歉啊,我忘了說,只要一兩首就行……”
“你懂屁,詩意來了能擋住?”老五瞟我一眼,“拿來,忘了寫封面?!?p> “不用不用,沒說要封面?!?p> “你懂屁,已成詩集,豈能沒封面?”老五搶過,揮筆寫。
我隨著他寫的字,緩緩讀了出來:“思鄉(xiāng)賞月經(jīng)……典詩作一百首!作者,文有禮?!?p> 文化犯人們驚訝了,大聲贊嘆:“什么?沒有青樓之情,居然寫了一百首?真是高人吶!”
我把筆墨本子塞進懷里,挑起糞桶告訴他們:“那是我哥,他七步就寫成了一百首!”
他們抓著頭發(fā)瘋狂叫道:“天吶!文曲星下凡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