奕子楓的廚藝并未達到了登峰造極的地步,實在是古人的見識受到了時代的限制。
雖然說汴梁是個極欲奢華的地方,但是缺少了千年的積累,所以有些地方還是不夠看的。
樊樓的飲食也是如此,大廚們在用料配方花式上幾乎已做到了極致,但這也只是飲食文化的開始,那些后人無數次摸索出來的經驗在這里只是雛形。
正如科學一樣,哪一次的突破不是站在前人的肩膀之上?
每樣菜分出一點,這是留給朱富貴爺倆嘗的,他看到朱平安油膩膩的一身就倒胃口。
吃不到兩口,朱富貴就一把拍掉兒子拼命夾菜的筷子。
他人老成精,人家這等驚人的手藝,大半夜黑燈瞎火的沖自己家來,要說這里廚藝有什么吸引他的地方那是鬼話,此人前來必有它圖。
一個身份不明的貴人,手藝好驚人,來找自己所圖什么?朱富貴實在想不出來。但他知道,人家無論想做什么,自己都無法說個不字!
這就像一個壯漢對孩童說:小孩過來,我跟你商量個事兒!力量絕對的不對等之下,小孩能讓對方先說出目的,然后自己考慮一下嗎?
撲通一聲,朱富貴拉著朱平安就跪倒在地。
不是他們隨便跪人,大宋的商人雖然身份有所提高,但絕對還是最低層的那種,在這個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的時代,讀書人的身份是一騎絕塵。
“起來起來,某不喜歡和隨便下跪的人說話!”奕子楓立刻站起來側身一旁。
笑話,想折老子的陽壽?沒門!
朱富貴無奈的站起來。
“掌柜的,我這手藝折成你五成一分的份子可值?如果不值,旁邊那個八貫錢招租的空鋪子我就盤下來先租十年。”奕子楓說話懶得迂回,不等掌柜的問他,就直奔主題。
朱富貴聽完就呆住了,他想了好多種可能,唯獨沒有想到這一點。
乍一聽對方有些獅子大張口了,語氣也非常的霸道,但是朱富貴是個老江湖,飯館的手藝不行不代表眼光不行,腦子稍加轉轉便已經算清了其中的關系。
就眼前這般光景,自己的飯店死撐下去,一個月最多能有十貫錢的進項就算不錯,這還是因房租不要錢,自家飯館和隔壁的空鋪子面積相當,如此這般,一個月也就兩三貫錢的純利潤。
如果有眼前公子的手藝,就算自家飯館的地勢不行,一個月如果不能掙到一百多貫錢,他敢把自己的眼球摘下來當蹴鞠耍,這樣下來自家一個月豈不是要分得五十貫?
一年下來等于多掙了一個鋪子,想通了其中關節(jié),這生意如果放掉那就是傻子!
其實他心里還隱隱有個想法,如果這位公子真把旁邊鋪子買下來開成飯館,那他家以后要么改行,要么賣鋪子,沒有第三條路可走。
朱平安道:“這是為甚?鋪子可是咱家的,為何還拿不到五成?”
朱富貴啪的一聲照頭給他一巴掌。
“混賬,你是豬腦子嗎?公子這是給咱家占大便宜呢,還不磕頭拜師?”
朱富貴看到自己的兒子腦筋轉不過來,生怕一句話惹惱了貴人,腦筋一轉便讓兒子拜師。
只要這頭磕下去,這事九成黃不了了。
奕子楓微微一笑,也挺佩服朱富貴的眼界不俗和行事果斷,他未來的合作伙伴正需要這樣的人,既然決定為人師表,這一個磕頭倒也受得起。
大家一拍即合,也就沒多余的廢話,幾人坐下來之后,奕子楓立刻擬了一份簡單的契約,他在后世中也曾經做過十幾份的標書,摳字眼的活不陌生,這個契約雖然文字不多,但絕無半點破綻。
朱富貴知道遇到高人了,對方年紀雖然不大,契約立的卻如幾十年的老訟棍一般,難道大貴人家子弟都是這樣?
待雙方按了手印之后,朱平安和黑牛作為旁證也加按了手印,此刻契約已經有了效力,只待明日去官府上備個案,手續(xù)就算全部完成。
奕子楓讓黑牛拿出二十兩金子放在桌上,吩咐朱福貴明天兌換成銅錢作為啟動資金。
朱富貴已經說不出話來,這二十兩金子要早拿出來,即使三七分成也不為過,公子如此精明的人不可能不知道這一點。
這是氣度啊!做事如此大氣的人……朱富貴已經不知道該怎么形容了,只覺得瞬間渾身充滿了力氣,以后跟著這樣的人做事,還怕沒有一個好的前程?!
奕子楓交代了一個月內不要營業(yè),他明天會讓黑牛送來要購買的材料清單,修繕的圖紙稍后幾日后也會送來,從明天開始,朱平安要先練刀功,十天之后他來傳藝,冰鹽的事暫時不要說出去,至于契約備案由朱富貴帶著黑牛去吧,他需要好好的研究研究*****的不得了。
東京的確很熱,今年京西北路和河東路都有了旱情,才五月初的天氣就讓人恨不得脫光衣服,汴梁四面高墻,城內的人像裝在一個巨大的方盒子里面,喘口氣兒都想搬個梯子爬上去。
蔡全從梯子上爬了下來,來到一個躺在竹床的老者身邊。
“老爺,十七娘又過去了……”
竹床上的老者眼神里閃出一絲厭惡的神色,唔了一聲閉上眼睛,。
“明天隨便找個借口,亂棍打死吧,記住,當著那個小畜生的面打!”老者語氣平淡,顯然并未在此事上動了真怒。
“是!”蔡全眼神里悄悄閃過一絲惋惜。
老者揮了揮手,他立刻隱沒在黑暗之中。
老大已經自立門戶了,老三也開始有了異心,不過這些事情在他心里都起不了波瀾。
老四啊,他最疼的兒子沒想到跟自己的十七房小妾搞到一塊了,真是個沒出息的畜生,他倒不是心疼那個小妾,自己年紀大了這方面性趣不大,小四玩了也就玩了,反正肥水不落外人田,他是怕被政敵找到這個把柄攻訐他。
天氣雖熱,但是讓他心涼的卻不是這些破事,而是白天朝堂里發(fā)生的事。
官家如今對他漸漸厭惡,今天在朝堂上,他的三道推薦秋闈主考官的奏折均被封了回來,這是圣眷不在的表現(xiàn)。
老者不是別人,乃是當朝宰執(zhí),太師蔡京。
徽宗是一個沽名釣譽好大喜功之人,坊間對蔡京的風評不好,早已怨聲載道,監(jiān)察御史把民間的怨氣收集后上呈給了他,徽宗見自己被罵成昏君不由驚怒交加,便生了疏遠蔡京之心。
自古道伴君如伴虎,此言果然誠不我欺,蔡京此刻內心悲涼,他為官家鞍前馬后,可謂是鞠躬盡瘁,結果民脂民膏官家得,黑鍋罵名他來背,雖說自己也順帶撈了不少好處,可是又怎及為官家?guī)砗锰幍陌俜种唬?p> 如今官家還沒有立刻翻臉,那是聯(lián)金抗遼的大事還沒有最終落實,一旦事情有了眉目,也就是他離開朝堂之時。
趙良嗣已經到了汴梁,先前差人來報,只等把公文交到值房后再把金使李善慶安頓好,他就專程過來拜訪,他之所以到現(xiàn)在沒睡,就是等他到來。
趙良嗣啊,這是一個能吏!聽聞他一路被遼人追殺,沒想到最后神不知鬼不覺的從水路進京了,聽說他的船在朱仙鎮(zhèn)撞壞,還是一個少年書生幫他修好,有點意思。
黑暗中蔡全的身影又現(xiàn)。
“老爺,趙良嗣求見?!?p> “帶到書房。”蔡京說完起身回屋,身態(tài)從容步伐穩(wěn)健,哪里能看得出已是七十四歲高齡的老人。
……
“下官見過蔡相!”趙良嗣深深的給眼前這個老者施了一個大禮。
“良嗣無需多禮,莫要自稱下官,在老夫這里就當做自家看待,你這一路頗多驚險,老夫在這里代朝廷上下向良嗣道聲辛苦!”蔡京對眼前這個人還是很欣賞的。
“多謝蔡相抬愛,良嗣惶恐!”趙良嗣又是一禮。
蔡京把住他的手入座。
“沒想到良嗣進京之后第一個便是來到老夫這里,我心甚慰啊,不知這一路可有奇聞異事說來聽聽?!?p> “呵呵,這一路疲于奔命,哪有閑情逸致去走馬獵奇,不過知道蔡相酷愛書法,我從金國那里意外的淘得一方奇硯帶來,給相爺當個閑趣?!?p> “哦?本相雖不受賄,但對這君子之物卻是厚愛,此物何在,我倒是有些迫不及待了!”蔡京雖然愛財如命,不過相比財帛而言,他更喜歡奇巧的文房四寶。
一方潔白通透的玉硯呈現(xiàn)在書桌之上。
到了蔡京這個層次,玉硯臺已不是稀罕之物,但是趙良嗣能把此物單獨送給他,必然有它不同之處,便笑吟吟的等他解說。
“此硯一玉三界,墨海三個階梯,一階一質地,最高的質地略粗,出墨相當的快,中間次之,把墨能二次細研,再到下面細膩如釉,磨出的墨汁溫潤如油,神奇的是無論哪一階均不吸墨,不變干不變稠,書寫之后墨光十足,不損筆毫。”
趙良嗣說著拿起硯臺放在燭光之下,蔡京細看,果然如他所說,接過硯臺頓時愛不釋手。
“今天還有一個收獲,我取與蔡相一觀?!?p> “呵呵,良嗣看來此行收獲頗多??!”
奕子楓的那幅煙鎖池塘柳的上聯(lián)拿了出來之后,蔡京的眼睛再也不能離開,看著看著漸漸有了凝重之色。
“這是……?”
“這是我今天遇到的一個小友所做,蔡相能否幫下官評斷一番?”
趙良嗣有心想在蔡京面前給奕子楓露個臉,蔡京權傾朝野,一旦能入得他眼,那以后便可平步青云了。
蔡京把蠟燭移過來,覺得不夠亮,又想再拿一只,趙良嗣搶先一步拿了過來。
短短五個字,蔡京看了一盞茶的功夫,他一邊看,一邊用手指在那字的下方虛空比劃,口中喃喃自語的聽不清說些什么。
“良嗣,那少年是誰家子弟?”蔡京移開燭火,問道。
“回蔡相,乃是朱仙鎮(zhèn)附近楊家寺人,姓奕名子楓,其父奕文,早年曾考中舉人,可惜英年早逝?!?p> “奕文……大觀二年有一個鄉(xiāng)試第二名的也叫奕文,不知是否此人,是英奕發(fā)于流盻之奕嗎?”
趙良嗣嘆服蔡京的記憶,這句話出自南朝張纘的《中書令蕭子顯墓志》,如此生僻文章蔡京隨口就能道出出處,可見其學識淵博,并非浪得虛名。
“正是此姓,蔡相博聞強記,良嗣佩服!”他這句話倒是發(fā)自肺腑,不帶絲毫奉承之色。
蔡京呵呵笑道:“哪里哪里,老夫年事已高早不如前,這奕子楓家學深厚,小小年紀寫得如此一手好字,實屬難得啊,他的相貌如何?”
蔡京之所以問奕子楓的相貌如何,并非隨意一問,其實他是個顏控,大宋朝上到皇帝下到百官,其實都有這個毛病,同等學識同等資歷,如果相貌占優(yōu),那么在仕途上升拔的機會就多一些。
“呵呵,蔡相此問難倒良嗣了,他的相貌不好形容啊?!?p> “哦?難道相貌粗鄙?可這字也不像啊!”蔡京有些疑惑。
拋開權相的身份不說,蔡京更是一個書法大家,所謂蘇黃米蔡,如果按真正的書法造詣來說,這個蔡不是指蔡襄,而是蔡京,并且應該排在第一位,但是后人把他評為為大宋六賊之首,自然不能讓他在歷史上留下清譽,所以換成了蔡襄。
以字斷人也是他浸淫多年的得意之處,幾無失手。
趙良嗣略一躊躇,斟酌道:“初見此人,覺得少年清秀,聊得片刻,覺得風采動人,一席宴罷,已是讓人相見恨晚,處得一日,便已忘了他的長相?!?p> 蔡京哈哈大笑,連聲有趣有趣!
趙良嗣于是又說了邵子厚送金之事,蔡京臉色復又凝重起來。
“能得邵家看重真是個異數!呵呵,我就說這字該是出自一個俊逸通達之人的手筆,聽良嗣之言,老夫倒是很想見見此人,不知可有緣分?!?p> “蔡相若是想見,明日我便約他前來拜見?!壁w良嗣心中一喜,蔡相這是對奕小友青睞了。
蔡京想了一下道:“你莫說老夫召見,只說請他來探討一下他這書法,若是有暇就過來一晤,若是無暇就隨他去,不要勉強。”
兩人隨后又談了一些金使來訪的公事,趙良嗣見蔡京臉上已有倦色,便主動告辭了。
趙良嗣前腳剛走,蔡京的臉上哪里還能看到半點倦意,從書桌的暗格中取出一本小冊,翻到最后一頁,拿起了筆寫下了奕子楓三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