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一驚給李汶曦把完了脈,藺玨等著她收了診包,又陪她出了屋子才問:“師姑,汶曦到底是因為什么小產(chǎn)的?”
“香囊有問題,但三兩天不夠?!碧埔惑@說,“和我想的一樣,王妃在宮宴小產(chǎn)不是必然。王妃的確沒服過落胎藥,但她喝的安胎藥也未必對勁。從脈象上看,王妃身體的損害是長久造成的,所以這一胎肯定保不住?!?p> “但他們想害她的心也是真的?!碧A玨沉聲說。唐一驚顯然沒想到藺玨最在意的還是這件事,愣了一下才點頭說:“對。換句話說,這兩方用的方法是一樣的,就是要溫水煮青蛙,慢慢殺死這個孩子。”
藺玨幾乎是咬牙切齒說的話,“多謝師姑,我知道了?!?p> 在堂屋等著的祁斯遇和藺端都沒想到這件事最后會落在這么個地方,驚訝之余也不知道要說些什么好。唐一驚看過診就回去了,她心里也有點師姑侄的情誼,走的時候還給李汶曦留了道方子,讓她好生養(yǎng)養(yǎng)。
祁斯遇想了想,還是先開口問了這么一句:“所以是楚王府上有人要害表嫂?”
“是我太大意了?!碧A玨很是懊惱,“我疏于管教,最后反倒害了汶曦。”
“能日日接觸表嫂吃食的人,想來也不難查。”祁斯遇輕聲說,“不論如何,人沒事才是最好的。”
藺玨明白她的意思,對著她和藺端強扯出來一個笑臉,他甚至還和藺端開了個玩笑,“我們還是低估他了,原來他心里真的還有幾分情誼,從沒想過要毀掉皇后的壽辰?!?p> “我也沒想到。”藺端苦笑說,“我一直以為這是他的手筆。”
藺端和祁斯遇沒打算過多摻和藺玨的家事,但也很快就得了消息,知道了李汶曦小產(chǎn)一事的始末。
害她的人是王府側妃。
藺玨府上的人并不多,除卻李汶曦這個王妃就只有兩個他還未封王時期納的側妃。其中一個早早害病死了,只剩如今這個,故而李汶曦和她也算親近,日日相見、頓頓同食,她要害李汶曦實在容易。
都知道她這么做是爭風吃醋,但每個人也都有自己的不解。藺玨自認待她不壞,想不通她為什么要害李汶曦、害這個還沒出世的孩子。
那側妃也夠坦誠,說自己嫉妒,說自己恨藺玨眼中只有李汶曦一個。甚至還說,要不是當年李汶曦第一胎的時候藺玨看得太緊,她就讓李汶曦一個孩子也生不出了。
藺玨臉上全是自嘲,在他把側妃送往外宅自生自滅之前他還不忘問:“既然這么恨我,何不干脆來害我呢?”
“景平,可我也愛過你啊?!?p> 藺玨聽著這句話只覺得好笑,直接揮手讓人把她拉出去了。
祁斯遇的不解則更像是一種何不食肉糜。得到這個消息的時候她正在家里吃飯,她聽完就說了一句:“只是爭風吃醋,有必要做到這樣嗎?”
“你是不是從沒想過這件事的原因就這么簡單?”陳橋問得帶了點無奈。
“是啊?!逼钏褂鳇c頭,“我真的沒想過。我也不明白,她們同為女子,表嫂人又不壞,她哪來這些深仇大恨?。俊?p> “不是所有女子都讀過書、見過這一方廣袤天地的?!标悩蛘f,“有些人一輩子都在小小的宅院里困著,日久天長的,難免會鉆牛角尖走了彎路?!?p> 連陳厭看得也比她透徹些,“她沒有立身之本,自然只能寄希望于男人?!?p> “但這話由你我來說,還是太殘忍了?!逼钏褂鲚p聲說,“難道你我就是真的見了廣袤天地之人嗎?連眼前這一方苦難都瞧不見,何談天下?我原就是占足了便宜的人,有好的家世、有好的身份、還是所謂頂天立地的男子,想做什么便能做什么。我若是站在這個不平等的地方,去笑她一個被內(nèi)宅孤苦逼瘋了的小女子,那也忒不是個東西了。”
祁斯遇嘴上這么說著,臉上卻掛了些嘲笑。只是二陳都知道:祁斯遇笑的是自己。
她笑自己明明此生最恨的就是不能堂堂正正做一個女子,卻還是因為這個假身份受了最多便利,甚至還開始因為這個處處被優(yōu)待的身份少了她原本該有的憐憫之心。
“我們一起改變這個世道?!标悩蚩粗f得很認真,“不管多難的事,只要有人真心肯做,那早晚是會做成的。”
祁斯遇卻在搖頭:“我當然想改變這個世道,想讓這些女子不這么苦,可我做不到。從我選擇成為一個男人那天起,我就做不到了。做了二十四年的小郡王,我早就被那些高高在上的東西鍍了一層,眼耳鼻喉都鈍了。再者說了,為女子謀求利益的事,總不該是一個男子來做。名不正則言不順,若是再起了反效,反而不好說了?!?p> 陳橋說這話原本也有些全祁斯遇心愿的意思,這會兒見祁斯遇這么說,他也不再說什么了。反倒是陳厭說了一句:“不必多想,能救一個救一個。”
“你說得對。”祁斯遇醍醐灌頂,“少一個人受苦也是好的?!?p> “你早就在做了?!标悈捊o她舀了碗甜羹,又說:“你救過裴姑娘,也救過郡主和公主,還救了阿酒,你一直都在做的?!?p> 祁斯遇看著陳厭,笑得帶了點感激。
朝中難得消停了兩個月,祁斯遇也難得規(guī)規(guī)矩矩做了兩個月的官,半點懶也沒偷,半點茬也沒找。
藺昊看著突然走進來的祁斯遇說:“方才還在和老二說你最近像是轉了性呢,結果這話音才落,你又風風火火沖進來了。小表弟,你還真是半分面子也不賣給我啊。”
“我不知道玨表哥也在啊?!逼钏褂稣f著坐在了另一個石凳上,“我今天來,是有事相求?!?p> 她還沒說,藺昊已經(jīng)猜到她要干嘛了?!拔疫@么做有什么好處???”
“利國利民的事兒,大表哥怎么能只計較自己的得失呢?”
“既然是這么好的事兒,你怎么不找老二老三呢?”
藺玨看著他倆斗嘴,直接說了一句:“我?guī)湍恪!?p> “得,現(xiàn)在輪到我蠅營狗茍了。”藺昊這話還是玩笑意味更多些,不過他問緣由的時候倒是認真了點,“為什么想找我牽頭?”
“只是覺得玨表哥和端表哥都為這件事站出來過了,我想舊事重提,他們自然是比不得一直中立的大表哥有效?!?p> 藺昊沒立刻開口,反倒晃著手里的茶杯問一旁的藺玨,“景平,你覺得呢?”
“我無權干涉大哥做與不做,反正我是一定要幫她的。”
藺昊聞言笑了出來,他又說:“可我不是為了幫他。我向來是個無利不起早的人,這件事我必須有利可圖,否則免談。”
祁斯遇想了想,說:“動沈家卻不動白家,也算是此消彼長吧?!?p> “沈家不會再動了,父皇不會再對沈家做什么了?!碧A昊說:“不過不動沈家也有不動沈家的好處,我?guī)湍?。?p> 他這話鋒轉得突然,連藺玨也沒立刻想到緣由。祁斯遇得到了自己想要的,自然也不會再糾結什么緣由,畢竟藺昊要做什么她也攔不住。
藺昊也是說到做到的人,祁斯遇才和他談妥,他就做好了萬全的準備。這次舊賬是從章尚的夫人明氏開始翻的,連帶著翻到了章府那個沈中書令的旁系子侄管家,最后就是明氏和尚書令府上的人勾結的證據(jù)。
祁斯遇希望白尚書令不死也脫層皮,藺昊也早猜到了她不可能不動白家,但什么也沒表示,只是默默把最終的責任引到了門下侍中身上。藺昊的確是最像皇帝、最懂皇帝的那個皇子,知道皇帝不想動白沈兩家的人,就推了個低品宰相去頂罪。
這罪到白沈二人身上是謀害肱骨重臣,但落到這侍中身上,就又嚴重了幾分。偷看軍報、走露消息已經(jīng)是通敵叛國的重罪了。
皇帝當然不會包庇他,直接就拉了他去平祁斯遇的不平,把人在菜市場生生片了三千多片。
那侍中被拉下去的時候皇帝意味深長地說了一句:“葉家的事兒終于平反了,葉將軍在地下,也能瞑目了?!?p> 祁斯遇知道皇帝這話是和她說的?;实壑栽敢膺@么快處置這個侍中,一是為了體現(xiàn)自己忠奸分明,雷厲風行,殺伐果決。二是想給葉家、想給其他因此事陷入自危的武將一個交代,想讓他們知道自己依舊是一個胸懷天下且能夠善待有功臣下的人。再則皇帝也是想穩(wěn)住她,讓她別再鬧了。
祁斯遇卻不開心。且不說真正的幕后黑手并沒得到懲處,就連這遲到的公道也算不得什么公道,沒人會真的因此感到欣慰。
縱然她不大滿意,這件事也沸沸揚揚傳了很遠。連遠在邊關的葉遠都得了信兒,知道了自己父兄的死是中都幾個大人物一手造成的。
世間的事就是這樣,你越想瞞,它就越是瞞不住。雖然白沈二人極力撇清了自己與此事的關聯(lián),但朝中所有人都知道這是怎么回事,都知道這件事背后到底藏了多骯臟的心思和交易。
葉遠不是沒想過此事與朝堂中人有關,可他不敢想這里面還有沈家的手筆。何況他還收到了沈贏的信,沈贏在信里向他坦白說自己去年就發(fā)現(xiàn)了此事與自家有關,只是不知道該怎么和他說,所以一直也沒敢坦白。
那一刻葉遠覺得自己就像個笑話,甚至覺得自己的父親也像個笑話。葉將軍和沈中書令堪堪也算是少年朋友,沈中書令二十幾歲入朝為官,自此與大他十歲的葉將軍相交甚篤。兩代人用了近三十年,卻從沒看清過自己的摯友是什么樣的人。
他接受不了這個事實,也無法解決這件事。幾個王爺郡王折騰了那么久,最后也還是只治了一個低品宰相的罪,皇帝就此將此事蓋棺定論不許再提,他一個手上沒兵的將軍又能做什么呢。
仿佛人快到窮途末路的時候,老天爺總是會拉上一把。葉遠正在大帳里借酒澆愁,“幫”他的人就來了。
此人在葉家軍里也有些分量,是度郁侯的心腹。這個姓林的副將是來表忠心的,說自己和兄弟們都聽說了中都的消息,不愿再為朝廷賣命,只認葉家血脈。還說如果葉遠愿意的話,他們愿意和葉遠離開,哪怕只是在邊境落草為寇,也心甘情愿。
葉遠被說動了。
在一個沒有星星的夜晚,他帶著林副將所帶來的六百親兵,離開了營帳,再也沒有回去。
葉遠叛逃的事是八百里加急進的中都,邊關守將叛逃,是毫無疑義的通敵叛國。祁斯遇實在擔心葉遠,當即自請去西北戍邊,她愿意用這種方式給葉遠換一個被原諒的機會。
皇帝卻沒允。
“讓你去西北可以,但留下不行?!被实壅f,“守將我自會尋合適的人去,至于你,朕想讓你和老大一同去一趟渝國?!?p> “去渝國?”
“對,去和談。你們要做的,就是讓渝國別接受葉遠叛降。”
祁斯遇下意識反駁:“葉小將軍不是那樣的人?!?p> 還不等皇帝說話,站在前頭的藺昊立刻朗聲道:“兒臣領命?!?p> 被堵了一下的祁斯遇也沒說什么,只是默默領了命?;实酆芸煊侄ㄏ铝巳ノ鞅钡娜?,祁斯遇原本以為皇帝又會讓息昭去,不想皇帝這次派去的卻是武將軍。
她和藺昊又被單獨留下來交代了一些事,一同出宮的時候藺昊問她:“你真沒想過他會叛逃嗎?”
“他只是走了?!逼钏褂稣f完還是嘆了口氣,“沒有?!?p> “怪不得你一直想幫他翻案。”藺昊這會兒倒是沒有嘲笑她的意思,相反還有些意外,“可真相是一方面,人能不能接受真相,還是另一方面?!?p> 祁斯遇突然想到了當年的事,她偏頭問藺昊,“端表哥后來接受了嗎?你和廖……”
她的話還沒說完就打住了,因為她突然意識到在皇宮里說這樣的話還是不好。藺昊看了她一眼,笑著說:“親兄弟哪有什么接不接受的,就算不接受,他也不會殺我。況且我們的身份在這兒,避也避不開,跑也跑不掉,倒是也無所謂他接不接受了?!?p> 祁斯遇還在沉思,沒立刻開口,藺昊又反問她:“你呢?你為什么不去告發(fā)我?”
“我沒有證據(jù)?!逼钏褂稣f得認真,“無憑無據(jù),如何告發(fā)。再者說了,我又不是不知道舅舅不想處決你,何必常去碰滿鼻子的灰呢?”
藺昊又在笑,他說:“有時候真是搞不懂你,你原就不是個會看他臉色的人,向來只圖自己開心,什么時候看顧過天子顏面。要不是當初你心軟,楊子書就活不下來?!?p> “可我不是時時都有那么多籌碼?!逼钏褂鰢@了口氣,“何況殺人和救人本就是兩碼事。我讓舅舅放人,是求恩典,求他動惻隱之心,他心情好了興許就會少殺兩個;可我若是想讓他殺人,那就是要他動殺心、開殺戒了,我是臣,哪有臣子指使君主殺人的道理。”
隔了好一會兒藺昊才開口:“你真的很清楚要怎樣去利用他的寵愛?!?p> 祁斯遇搖頭說:“我從來沒覺得自己做這些是恃寵而驕,更沒有試探過舅舅到底對我有多少疼愛,我只是不怕死。人活世上,總有些比命更重要的事。”
“這些公道會害死你的?!碧A昊像是在勸她,又像是在咒她,“一個心里只有是非曲直的人,是活不長的。當然,除非你想死諫留名,做個名垂千古的直臣?!?p> 祁斯遇只是輕聲說:“可你心里知道對錯?!?p> 藺昊話里帶了點難覺察的悲傷,“姑父從來都沒教過你嗎?生在帝王家,對錯從來都不是最重要的事?!?p> 此事太急,皇帝很快就讓祁斯遇和藺昊帶著一隊人馬啟程了??晌鞅睂嵲谔h,很多事都是他們在出發(fā)時并沒預料到的。
比如葉遠已經(jīng)被被渝國人迎進城做座上賓了。
一般叛將其實并不能很容易就讓人認可,但葉遠也確實是特殊些。他從小長在西北,大縉和渝國又的確有過一些和平日子,通過商貿(mào),邊民也友好來往過,所以先前兩方軍民對彼此的抵觸之心并不強。再加上縉、渝兩國打得最厲害的時候葉遠正在中都,此事人盡皆知,反而讓他在大葉城里少了些麻煩。
一開始葉遠并沒抱投敵的心思,他雖恨白沈兩家,但對渝國人也沒什么好的印象。家仇國恨,于他來說還是國恨更重些。奈何命運使然,將他一步步推向了大葉城。
離開玉門之后他們就在山里住了下來,但先是接連大雨讓他們無法搭帳,又是將士頻頻生病。一場秋雨一場涼,他回不去玉門,只能不抱希望地讓林副將偷偷去大葉城買藥和棉衣。
誰知屋漏偏逢連夜雨,林副將才進大葉城就被守將率兵抓了。葉遠實在無奈,只能孤身赴大葉城。他原本想到最差的情況,甚至做好了赴死的準備,想著留住這六百兵士的命就行。但大葉城的守將袁行儼卻留下了他,甚至還幫著他安頓了那些士兵,給他以優(yōu)待。
葉遠是知恩圖報的人,受了袁行儼的恩,自然是不能貿(mào)然走了。
他和那六百兵士就在大葉城暫時安頓下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