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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間草

第七十章 山窮水盡災(zāi)禍出

云間草 白若遺 5433 2023-03-06 01:20:00

  自打半年前何朵再次溜回連州起,何文何平就與她正式?jīng)Q裂,只有許嬌蘭每半個月左右會和女兒通一回電話。雖然只是電話,卻成為何朵全部的希望之源。因為只要母親能諒解,父親也就相當于站在了同一陣線。至于姐姐哥哥,年輕人有的是時間慢慢承受,何朵倒也不急。

  每次一打電話,何朵就會不遺余力向母親滲透當下的好處,讓她相信自己處境良好。雖然許嬌蘭總會忍不住哽咽,卻也漸漸開始對女兒的事業(yè)心存希冀。雖然女兒從沒給家里打過工資,至少一直活蹦亂跳,并不像大女兒說的那般可怕。加上何朵總會不厭其煩詢問家里的長短難易,像個貼心的小棉襖般時不時寬慰著她和丈夫,她自是更加希望女兒繪制的美好藍圖真實存在。

  “我爸還好吧?將軍和大咪怎么樣?”這些問題成為每次電話里必然會進行的流程。

  “好,都好。”這也成為許嬌蘭重復(fù)千百次的回答。

  只不過家里的窘困生活越來越變本加厲地艱難了起來,不止何勝軍一家,大多數(shù)村民都身陷貧苦中左右掙扎。

  自打兩年前禁止私自采挖煤礦起,農(nóng)民便失去了賴以生存的活計。到如今已是家家戶戶入不敷出,就連燒飯的煤炭都買不起了。

  村里的爐灶都用磚塊和洋灰砌成,爐子盡頭平均都有兩個出煙的通道,其中一個主通道順著墻壁內(nèi)里直通屋頂,另一個則連接著隔壁臥室的炕頭。只要爐子里一生火,煙氣就會順著通道抵達炕頭,炕頭便會熱乎起來。冬天全家人一整夜的安睡,都離不開這暖烘烘的熱炕頭。等到天熱的時候,只需在爐子內(nèi)的通道口放幾塊磚,擋住煙氣的蔓延,讓其全部通過屋頂?shù)臒焽枧懦鼍涂梢粤恕?p>  女主人每天早起做的第一件事并不是洗漱,而是從柴房里擼回來一把麥稈,再往麥稈上放幾排干柴,然后把點燃后的火柴點塞到麥稈中間,麥稈便會瞬間引燃。不多久干柴也會噼噼啪啪燃起,等燒到四五成的時候,用鏟子輕輕投進去一些大小適中的煤款。待干柴全部燒完,煤塊也已經(jīng)被成功引燃了。只要煤塊燃起,火就算正式生成。之后等煤塊快要燒完時,只需繼續(xù)往爐灶里添煤就可以了。

  因此家家戶戶的院子里都會堆上相當規(guī)模的煤炭和干柴,供日常生火燒飯使用。如果家里的干柴用完,男主人就會被妻子催促著拎起鐮刀前往后山。噼噼啪啪半天手起刀落后,一捆干凈利落的木柴就被整整齊齊扛到了院里。要是煤炭用完,男主人就去村子旁邊的煤窯上打個招呼,給上幾十塊錢后,不一會兒新的煤炭就被三輪車拉過來了。

  如今煤礦被禁止開采,家里的煤炭也就失去了進貨來源。人們只好跑到廢棄的煤窯廠邊,把那些曾經(jīng)當垃圾一樣被四散倒在周邊的煤渣一車車拉到院里。用水和土把煤渣和成干泥,反復(fù)攪和到粘稠狀后,用鏟子切成小方塊,待這些煤泥凝固風(fēng)干,就可以一塊塊鏟倒爐子里燒火了。只是鏟的過程得非常小心,稍微一個用力過猛,泥塊就很容易散成煤土渣。

  人工撮合后的煤塊自然不如天然的煤球那么易燃,也很容易燒完,但總比沒有的強。然而這些即便是垃圾一般的存在也是有限,沒多久,所有煤窯廠附近連稍微有些發(fā)黑的灰土都消失殆盡了。

  可生活還要繼續(xù)。

  干柴快速成為燒火的主力軍。既然沒有了煤,家家戶戶便扛起鐮刀跑到越來越遠的坡里,扛回來堆積如山的干柴。然而干柴燃燒的速度實在太快,明明前些日子將近半個院里都堆滿了干柴,沒幾天又已經(jīng)空空如也。人們又繼續(xù)拿起鐮刀,跑到更遠更深的山里。

  在這樣的惡性循環(huán)下,整片坡原的灌木層都遭到了毀滅性的破壞。原先是亂挖亂采導(dǎo)致的水土流失和植被破壞,如今又是亂砍亂伐導(dǎo)致的山林資源枯竭?!翱可匠陨?,靠水吃水”這句話放在農(nóng)村,真真是半點不假。

  也是在這個時候,賣狗換雞,攆貓殺崽的事層出不窮,成為紅西鄉(xiāng)整齊劃一的生活畫風(fēng)。

  “作孽??!怎么能這樣啊!”何朵聽到母親講起村里那些賣狗扔貓的事,又急又氣,卻完全沒有辦法。

  “那有啥辦法?人都要餓死了!”許嬌蘭有些不悅地說道。以前家境尚可的時候,她都很為女兒的善良欣慰。如今連糊口都成了難事,女兒的愛心在她眼里就成了不切實際的玻璃心。

  “媽,你可不許這么對將軍和大咪,不然我永遠不原諒你?!焙味湟匀鰦傻目谖蔷训馈?p>  “你看你說成啥了?不會,不會!”許嬌蘭趕忙安撫道。

  “那現(xiàn)在車子多不多?你和我奶奶每天能分到多少錢?”何朵問道。

  “這個不固定,多的時候一整晚都是呼啦啦的車,一天能分到五六十塊不止。少的時候一天就三四輛,到手五塊十塊的也有。人家你奶奶耳朵靈,腿腳又利索,跑的比我快,掙得可比我多了!”許嬌蘭說道。

  “你媽那腿,人家錢都收完往回走了,她還沒走出院子十米呢!”何勝軍在電話那頭打趣道。

  “你行你去!一天天的凈站著說話不腰疼!”許嬌蘭毫無懸念地慣常懟了回去。

  和吃飯相比,燒火的材料根本算不上什么大事。男人們作為家里唯一的經(jīng)濟來源,如今全部失去了用武之地,只好變成女人上場。村民們先是把村口的馬路有模有樣進行了一番修整,然后便理直氣壯對來往的貨車收取過路費。為了躲避這些刁蠻人的刁蠻行徑,貨車司機不得不開始在夜里神出鬼沒,以節(jié)省沿途的成本開支。然而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只要和錢有關(guān)的事情,誰都不會善罷甘休。既然貨車都改到夜里出沒,村民們便索性在路口建了個臨時房,供女人們坐臥休憩。每天不論多晚,都會有人在“辦公室”值班,別說是貨車了,連一只蒼蠅都別想逃脫。

  閑下來的男人們白天便扎堆坐在院子里,搬出小方桌,一邊喝著粗茶打著撲克,一邊留意著村子前方的動態(tài)。村里的房子一般都建在山腰靠上的地方,視線極佳,可以俯瞰周邊的一切田地和公路狀況。一旦有貨車駛?cè)胍暳Ψ秶?,男人們一聲呼喝,正在做飯或者做家?wù)的女人們就火速扔下手里的活,一路飛奔到路口,喜笑顏開地等待著鱉入翁中。

  當大量村民都失去了賴以生存的煤礦活計后,剩下的幾個零星持證的煤廠就顯得格外吃香。這些敞開胸膛運轉(zhuǎn)在光天化日下的煤窯,成為紅西鄉(xiāng)煤炭運輸?shù)奈ㄒ还?yīng)點,而轟隆隆呼嘯來去的大貨車便是煤炭運輸?shù)奈ㄒ唤煌üぞ??;斡朴频呢涇嚬鼟对陲w塵中,車還未到,塵土早已遠遠揚起丈高。等到了路口,司機會搖下窗戶和女人們一番討價還價,然后付上五到十元不等的路費。

  整個紅西鄉(xiāng)的大小村落基本都是同樣的套路。一輛貨車來回跑上幾十公里拉走一車煤炭,僅過路費就要付上大幾百塊,細算之下卻也著實令人心疼。當然,司機也可以選擇不付,代價就是以后再也別想經(jīng)過這條路,并且勢必會攤上一段漫長又不忿的爭執(zhí)對罵。一來二往的,司機們也就乖乖就范了。

  只是這一車高昂的羊毛費最后又成為了煤炭交易的成本,流轉(zhuǎn)回老百姓的身上,還真是“羊毛出在羊身上”。可近憂如此之多,又哪堪長遠思慮?饑餓當頭,誰又有精力和智慧去料想未來的事情?

  效益好的時候,每家人一天能分到五六十塊錢甚至更多,這些錢在農(nóng)村足夠兩三天的食材開支。效益不好時,每天也多少有個五塊十塊,總歸聊勝于無。相比毫無收入的男人來說,女人就成了家里的頂梁柱。大家一個放哨一個賣橫,倒也配合默契。

  只是隨著水土流失的日益嚴重,外加絡(luò)繹不絕的貨車穿梭,村里的主干道已經(jīng)全都被沸騰的塵土吞沒。漫天的黃土整日隨風(fēng)飛舞,肆無忌怛彌漫在鄉(xiāng)間院舍,吸附在山溝的各個角落。女人們不得不在頭上頂著毛巾來回奔波,一番辛苦之后,回到家里還要反復(fù)擦拭桌椅板凳,清理地上的灰塵。饒是如此,大家對這僅剩的糊口之道也是珍惜不已。本著寧可錯收,不可放過的精神,二十四小時嚴陣以待。

  也有一些耿直的司機無法接受如此這般光天化日里的盤剝,便跟女人們大聲理論??珊捱@些農(nóng)村悍婦的戰(zhàn)斗力堪比男人,何況又是在家門口吵群架,自是有恃無恐,嘰嘰哇哇扯著大嗓門聒噪。司機幾乎還沒聽清楚什么內(nèi)容,耳膜就已被震到顫暈,最后不僅精疲力盡,還得垂頭喪氣認輸掏錢。賠了夫人又折兵,一路上少不了對著空氣吹鼻子瞪眼。

  當然也碰到過脾氣火爆不怕悍婦的司機,這時候村里的男人就起到了作用。一見前面畫風(fēng)不對,還沒等女人求救,男人們就已一窩蜂沖了過去。那架勢,任他是天王老子也要瞬間認慫。

  坑坑洼洼的公路嚴重消磨著貨車的輪胎,久而久之,輪胎上的橡膠皮會被一塊塊磨損掉,或大或小隨著貨車的經(jīng)過濺落到馬路四周。老人們便挎著籃子集體出動,沿著貨車走過的路一步步摸索,撿拾這些珍貴的碎塊。這些橡膠片是生火的上好材料,往爐中一放,瞬間便可引燃,而且還很耐燒。雖然總量并不多,卻也能在一定程度上緩解些生火的壓力。

  村民們突然就這樣緊密團結(jié)了起來,再也沒有人互相舉報誰家正在偷偷挖煤挖礦,因為所有人都已經(jīng)死了這份念頭。外來車輛的過路費成為村里唯一的收入來源,也成為整個村子團結(jié)一致、眾志成城的紐帶。

  窮山惡水出刁民,這句話雖然令人悲傷,卻最是真實。不知從誰開始,窮極了的人們興起打黑彩賭博的風(fēng)氣。當有人開始放出買黑彩賺到錢的消息時,沒多久家家戶戶就開始瘋狂托關(guān)系購買,其中也包括何勝軍。

  幾個月后,所有人都輸了個精光,甚至連僅有的家底也賠透了。何勝軍起先輸了一千多塊錢,心里一急又跟大女兒借了兩千,指望通過這筆錢把先前賠進去的贏回來,結(jié)果可想而知。夫妻倆哪里敢聲張,只能打碎牙齒肚里咽。要是讓何文知道,以她的脾氣,誰也好過不了。

  很久后的一天,許嬌蘭終究沒忍住,在電話里告訴了何朵。這可把何朵氣的直跳腳。

  “媽,爸,你們糊涂?。∧銈兡X子里每天都想著啥呢!好不容易起早貪黑攢了那么一點兒錢,全被騙光了!我姐要是知道,她肯定會氣的哭死!”

  “唉,可有啥辦法呢!誰家都買呀!”許嬌蘭嘆道。

  “別人買咱們就要買嗎?別人家有錢賠得起,咱家有錢嗎?”何朵怒道。突然間,一個不好的念頭冒了出來,何朵強壓著怒火問道:“我哥他們買了嗎?”

  果不其然,母親的回答印證了她的預(yù)判。

  “唉,就是你哥先開始買的。本來一開始掙了一千多,后來又賠進去了。你爸才想著給賺回來……”許嬌蘭弱弱地說道。

  “……”何朵無語,末了靜靜問道:“我哥賠了多少?”

  “也是那一兩千,吧……”許嬌蘭小心翼翼地說道。

  “唉,媽,你們可長點心吧!”何朵長嘆一聲,羅嗦抱怨了半日,又擔心話說的太重傷到父母,轉(zhuǎn)而軟語安慰道:“還好你們沒有一直被套進去。錢沒了就沒了,再賺吧!就當是破財免災(zāi),破了這幾千塊錢,給咱家里免了災(zāi)禍!”

  “噢!”許嬌蘭像個小孩般,乖巧地應(yīng)道。

  “爸,你也別老是氣我媽,沒事多幫她做做飯。少抽煙,聽到了嗎?”何朵沖電話里說道。

  許嬌蘭每次給孩子們打電話都習(xí)慣用免提。何朵知道,雖然每次都是母親和自己在說話,但父親一直都會豎起耳朵在一邊聽著。有時候閑聊到一些許嬌蘭記不清的瑣事時,何勝軍就會沒好氣地插兩句嘴,還不忘擠兌一下妻子。

  “知道了!”何勝軍甕聲甕氣道。

  窮困極,盜匪出。人世亂,極惡有。何朵本以為這次的黑彩票事件已經(jīng)相當惡劣,卻沒想到連殺人搶劫的案件也開始在紅西鄉(xiāng)出現(xiàn)。

  幾十年前何勝軍剛挖出人生中第一個礦窩子時,地震局就已對他非常青睞,很是認可這年輕小伙子的拼勁,多次提出要給何勝軍投資。然而何勝軍卻婉言謝絕,一方面是他深知自己并沒有膽量干太大的生意,另一方面也是怕辜負了前輩的好意。雖然生意上沒能合作成功,但兩家關(guān)系一直還算可以,逢年過節(jié)時何勝軍總會帶幾條旱煙上門問好。到了何朵這一輩,走動自然是沒有。

  “是他?就是你們從小一直提過的那個嗎?”何朵驚訝不已。

  “是??!你也有印象的是吧?”許嬌蘭說道。

  “小時候聽你和我爸說過他幾次。這么好的一個人,怎么就被人害了?”

  “可不是說么!老天爺啊,眼瞎了!”許嬌蘭長嘆道。

  誰又能想到,一個普通的出差,竟能要了性命。

  “這些人簡直喪心病狂!要搶錢把包搶走不就是了,殺人干什么!”何朵憤憤然道。

  “興許是他當時不服軟,把對方惹火了吧?”許嬌蘭猜測道。

  電話旁邊的何勝軍早已忍不住嘟噥道:“百分百是仇殺哩!”

  何朵啞然,這種電視劇里才會出現(xiàn)的情節(jié)居然會真的發(fā)生在現(xiàn)實生活中,著實令人唏噓。只不過自己跟這位好人幾乎可以算作不識,除了震驚同情,也說不上其他什么。

  然而沒多久,一個與何朵相當熟悉的人,竟也不幸被卷入殺身之禍。

  “這不是村里不讓挖礦了嘛,他就去了親戚那兒的加油站干。誰能想到,加個油也能遇到搶劫犯!”

  “天啊,那些人怎么這么壞!干什么不好,非要干殺人犯罪的勾當!”

  “誰說不是呢,黑死他家先人的,一幫惡棍!”許嬌蘭喘著粗氣罵著。

  “太狠毒了,真的要搶錢,拿上錢不就行了,為什么要捅人家這么多刀!”何朵憤憤不已。

  “據(jù)說是豆娃不給錢,他們搶了錢以后,豆娃硬是一直拽著人家……”許嬌蘭嘆口氣。

  “豆娃哥太實誠了,真傻,命都不要了!”何朵感嘆道:“以前給咱家打小工的時候就這樣,脾氣好得很,卻也倔的厲害?!?p>  前些年何勝軍家礦窩子生意好的時候,豆娃就一直跟著何勝軍父子倆干活。只是何平的脾氣出了奇的暴躁,經(jīng)常沒來由就沖豆娃大發(fā)雷霆。好幾次次豆娃正興高采烈地聊著天時,何平都突然暴跳如雷,把人家罵的措手不及,顏面盡失。何朵為豆娃抱不平,又天生怕哥哥,惹不了這個不講道理的瘟神。而父母和整個紅西鄉(xiāng)的農(nóng)民沒有什么區(qū)別,在男性為主的傳統(tǒng)意識下,對兒子的教育很是寬容,從小到大鮮少糾正何平的錯誤行為。等何平再大一點時,夫妻再想管也沒辦法了。沒多久后,豆娃受不了何平的欺辱,就去了其他地方攬活。

  往事浮上眼簾,何朵沉吟半晌,問道:“那人能搶救過來嗎?”

  “不知道么,還在醫(yī)院。”

  “要是有機會,還是讓我哥去看看人家吧!”何朵提議。

  “我跟你爸也這么說,可你哥不去呀!還把我們劈里啪啦兇了一頓。唉,管不了,沒辦法!”許嬌蘭悠悠嘆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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